他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流,火化了父亲的遗体,将骨灰坛安置于山上某座灵骨塔,然后在滂沱大雨中,一个人默默回家。
他生病了,烧得很厉害,连续几天出不了门,好不容易熬过了最痛苦的期间,有了点食欲,他打电话到她店里。
是她本人接的电话,一听是他的声音,她大大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好几天都没到店里来呢!是出差了吗?我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她担心他?
他愕然,好不容易找回说话的嗓音。“我没出事,只是生病了。”
“生病?生什么病?很严重吗?”她语气焦灼。
“只是有点发烧而已。”他轻描淡写。“我想问你们店里可以送餐吗?”
“送到你家吗?当然可以!”
她兴高采烈地接受他的点单,半小时后,她按他家门铃,他以为她是送来餐点,没想到她却是买好材料亲自来下厨。
“你生病了,不能吃我们店里那些东西,得吃点清淡的,所以我来帮你熬粥、炖点鸡汤什么的,对了,这杯打碎的柳橙苹果泥你先喝,先垫垫肚子,补充一点维他命C.”
她像母亲吩咐孩子,又像妻子照顾丈夫,将他的一切打点得妥妥帖帖,顺手也帮他整理了凌乱的居家环境。
他喝着撒了青葱和蛋花的粥,吃着她精心准备的小菜,冰凉的心房慢慢地流进一束温暖。
那天黄昏,霞光很美,将她在窗边忙碌的倩影映衬得如诗如画。
“为什么发烧呢?”她忽然问。
他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沙哑着扬嗓。“因为淋了雨。”
“为什么淋雨?”
他没回答。
她见他不吭声,转过容颜,眉宇淡淡拢着忧色。“以后别这样了,一个男人孤身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
“你不是也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吗?”
“我不一样啊!我们女人很懂得照顾自己。”
“我们男人也不是小孩子。”
“淋雨淋到发烧生病,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她温柔地嘲笑他。“是大人的话,就别做这么令人担心的事。”
他令她担心吗?
他怔忡地瞧着她,而她似乎也惊觉自己无意之间流露了心意,颊畔羞涩地染上霞晕。
“呃,你一定累了,那你吃过药,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仓皇落话后,她旋身便想离开,而他不知哪来的冲动蓦地拽住她手腕。
她疑惑地回眸望他,而看着她那单纯天真的眼神,他的心有短暂的疼痛。“留下来陪我。”他哑声低语。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地望她,而她也深深地回凝,瞳光明灭不定,似是挣扎着什么。
良久,她才轻轻地开口。“你对我,有一点点在意吗?就算是一点点喜欢也好。”
他默然不语。
而她瞬间便理解了那样的沉默,樱唇无声的绽开,吐落心伤的言语。“没关系,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都无所谓。傅信宇,我愿意留下来陪你。”
那并非他这辈子初次听到女人对他示爱,却是初次令他感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愧疚。
当他在床上贪婪地占有她的胴体时,他祈祷她的心别落在他身上,因为他不想要。
他厌倦女人总是对他索求那些他根本给不起的承诺。
但意外地,在他们缱倦缠绵的隔天,她竟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接着好一段日子毫无音讯,知道某个彻夜失眠的清晨,他主动去到她店里。
她正拿抹布擦窗,准备开店,他大踏步走向她,气势咄咄逼人。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兴师问罪。
“啊?”她怔住,半响,灿灿扬笑。“你病好了吗?看起来精神很不错。” “早就好了!”他几乎是怒视她。“为什么连一通电话都不打给我?”
她眨眨眼。“你希望我打给你吗?”
他一窒,霎时感到狼狈。
她注视他阴晴不定的眼神,软软地扬嗓。“我以为你不会想再见到我了。”谁说他不想再见到她?
他用力捏紧拳头。“我有结婚的对象了,是我老板的女儿,她现在还不是我女朋友,但我总有一天会娶到她。”
她闻言,双手轻颤,抹布悄无声息地落了地。“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只是想跟你说清楚,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的一个男人,我不相信爱情,也不打算跟任何女人谈恋爱,你如果想从我身上得到这些,劝你还是死心吧!你不可能从我身上找到温暖和人性。”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话?”她容色发白。“一个人怎么可能没人性?”
“我就没有!”他强调。“我自私、无情,凡事只计较利益,我对人生早就有规划,爱情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他忧郁地盯着她,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盯着抛下他们父子俩、飘然远走的母亲,他感觉自己的心房如同当时,破了个大大的洞--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还要我吗?”
她没立刻回答,圆亮的眼眸氤氲着雾气,跟着,落下一颗颗清澈透明的泪珠。他以为她会生气,会重重甩他耳光,或许辛辣地讽刺他几句,但她竟是翩然投入他怀里,用那纤细女性化的手臂,勇敢地环抱他。
“我要!一个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她笑着流泪,笑着在他心版烙下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
回到她租的那间三十年的老公寓,夏初雨发现自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情绪如打结的毛线纠成一团,她整个人坐立不安。
实在焦躁难耐,于是她抓起钥匙,又匆匆下了楼,在家附近散步,不知不觉来到对街的小餐馆。
这原本是她开的店,三年前为了了断情伤,她将店面顶让给他人,如今成了一家毫无特色的简餐馆。
这里有她满满的回忆,快乐的痛苦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一个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当年她对他说过的话,他可还记得?
夏初雨伫立于路灯下,静静沉思,透过落地玻璃窗,她能看见店内的服务员正进行打烊的工作。
她看见有个男人在柜台前结帐,接着推门走出来。
夜色雕琢着他的脸,那么英俊、那么凛冽如刀的一张脸,她的心怦然震颤,迟疑半响,终于忍不住举步追上去。
“信宇!”
她扬声唤他,他没听见,眼看着那颀长的背影逐渐没入黑夜,离她更远,胸臆不觉升起某种无名的恐慌。
“信……”
蓦地,腹部一阵撕裂般的抽疼,她承受不住,只能捧着肚子无助地蹲下来,冷汗涔涔由鬓边坠落。
好痛!她快承受不住了,谁来救救她?
夏初雨挣扎地喘息,掏出手机,拨通号码--
“这是怎么回事?”
“……”
“你说话啊!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刚刚医生会要求你住院开刀?”
“……”
“好,夏初雨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医生!”
眼看着那一脸气呼呼的男人就要转身离去,夏初雨连忙扬嗓唤住他。
“等等!不用问了,我说就是了。”
男人回过头,俊眸眯着,一声不吭,表示半信半疑。
夏初雨没辙,无奈地叹息。“好了,你坐下吧,我慢慢跟你说。”
“这还差不多!”赵英才撇撇嘴,冷哼一声,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双手交抱胸前,一副大老爷姿态。
夏初雨靠坐在病床上,双手握着水杯,菱唇衔着杯缘,若有所思地啜饮。
赵英才见她久久不说话,顿时又恼了。“你又发什么呆了?拖拖拉拉的是想隐瞒我到什么时候?夏初雨,你老实说,我们俩到底算不算是朋友?”
“……算啊。”
“算啊。”赵英才哼哼地学她细声细气的声调,整个超不爽。“你话倒是说得很好听,真有把我当朋友的话会那么见外,连生病了要开刀都不跟我说一声?”她闻言,放下水杯,又是一声叹息。“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啊,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在路边快晕倒,也不会打电话向你求救了。”
不说还好,一说赵英才更气,狠狠瞪她一眼。“还说呢!你知道我昨天接到你SOS电话有多惊吓吗?那时候我刚要跟女人上床,气氛正好呢,结果你一通电话打来,又是那种要死不活的哭声,我都快急死了好吗?”
“对不起,打扰你的春宵浪漫夜。”她慎重道歉。
“马的真的会被你气死!”赵英才火大。“那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怎么会三更半夜在路边肚子痛到走不了路?还差点晕倒?”
“因为……”夏初雨咬唇,双手不知不觉拽紧棉被。“说话啊!因为什么?”
“因为我病情发作了。”
“所以我问你是什么病?”
“是……癌症。”
“什么?!”赵英才骇愣。
“是癌症。”夏初雨低声重复,苍白的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我上个月检查出来的,医生说如果不开刀,我大概只能活半年。”
“你、你说……半、半年?”素来伶牙俐齿的赵英才难得惊讶到口吃。“真的、假的?”
“真的。”
“那你还不赶快开刀!”赵英才整个人跳起来,尖锐的声嗓引来病房内其他病人的侧目。
但没有人说话,医院内的生老病死他们见得多了,也经常目睹无法接受事实的家属或病人大哭大闹,这样寻常的争吵其实不算什么。
他们默默看了赵英才一眼,又把视线收回,各做各的事去了。
而仍处在震惊状态中的赵英才直花了好片刻,才勉强宁定激动的情绪。
夏初雨看着他,淡淡一笑。“你冷静一些了吗?”
第3章(2)
居然反过来让罹癌的病人安抚自己,赵英才不禁愧疚,却也仍有几分怒气。
“初雨,难道你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情况吗?”
“我当然担心。”
“那你为什么拖延不肯开刀,还要医生一直劝你?” “因为……”夏初雨别过眸,望向窗外。“我有放不下的人。”
“谁?”赵英才好奇地追问。“你爸爸妈妈吗?”
她摇头。“虽然我也会担心他们,但我知道我哥哥姊姊会把他们照顾得很好的。”
“那是谁?”
“总之有那么一个人。”
“是男人吗?”赵英才敏锐地嗅到事情不单纯,他狐疑地打量夏初雨的侧颜,见她微微一凛,他立刻领悟自己猜对了。“老实说,我很早以前就怀疑了,三年前那个下雨天,你昏倒在我公司门前,是因为失恋对吧?虽然你死都不肯说,但你心里有个男人对吧?你一直忘不了他,所以菜一直不肯接受我的感情。”
夏初雨深呼吸,回过眸来,唇畔笑意盈盈。“你说什么啊?什么你的感情?你大少爷根本对我不是认真的好吗?”
“谁说我不认真?”赵英才懊恼地强调。“我很认真!”
“是啊,你很认真,认真到这三年来到处跟别的女人上床。”她温柔地戏论。
“那是……”赵英才一窒。“谁叫你不肯接受我?男人总是有生理需求。”
“是喔。”她弯弯唇。
赵英才凝望夏初雨,自觉理亏,他承认自己不是那种守身如玉的痴情种,但对她,她也的确有一份特殊情谊。
他没几个谈得来的朋友,而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红粉知己,他希望她能幸福。
“你是不是想见那男人一面?你跟我说他是谁,我去帮你把他带过来。”他自告奋勇。
她听了,只是笑笑,藏不住忧伤的眼神令他也跟着难受。
“我已经见到他了。”她幽幽低语。
他一愣。“已经见到了?那他知道你生病的事吗?”
她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自己也有很多烦恼,我是想去化解他的烦恼的,不是增添他烦恼。”
“你想化解他的烦恼?”赵英才不悦地怪叫。“夏初雨你是白痴吗?你自己都命在旦夕了,还管人家烦不烦恼?”
“就因为我可能活不久了,所以更希望看他幸福。”
赵英才听她倾诉,胸臆莫名地横堵一股醋意。是什么样的男人,让她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依然思念着他,牵挂他的幸福?
望着她忧愁的眉宇、忧愁的笑容,他的心有短暂的瞬间迷了路,他决定,即使她不肯告诉他,他也要亲自把那个偷走她芳心的坏男人给揪出来!
赵英才知道自己很无聊,若是被发现,很可能还被冠上卑鄙的形容词,但这天清晨,他还是戴上墨镜,压低鸭舌帽檐,穿上一件耍帅有余挡风不足的黑色风衣,出发跟踪去。
他在夏初雨家楼下守株待兔,躲在电线杆后,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等到他耐性濒临崩溃边缘,女主角这才姗姗现身,手上还提了个野餐篮。
好,她要去哪里呢?
这天是夏初雨的休假日,他有预感,她一定会抽空去见那男人一面,究竟是谁令她如此神魂颠倒呢?他非见识见识不可!
他躲躲闪闪地跟着她身后,像个初出茅庐的蹩脚侦探,有好几次她差点都要发现他了,幸而幸运之神眷顾,解救了他。
他跟着她搭捷运、坐公车,来到市区的另一端,她停在一栋高耸的办公大楼下,秀颜仰起,像是在遥慕着某个触不到的男人。
该死的!到底是谁?
赵英才冒火地盯着,此刻正值午休时分,附近的上班族纷纷出来觅食,她悄悄躲在一旁看着,然后,似是目标物出现,她精神一振,缓缓举步尾随。
她在跟踪谁啊?
赵英才探长脖子想瞧个分明,但周遭人潮拥挤,每个人背影都差不多,实在很难弄清楚她目光锁定的焦点。
眼看就连夏初雨的倩影都即将没入人群里,赵英才心神一临,连忙从藏身之处奔出来。
可恶,拼了!他就不信逮不到那个该死的家伙!
他斗志高昂地摘下墨镜,俊眸焚烧熊熊火焰。
他不快乐。
夏初雨提着野餐篮,偷偷跟着傅信宇身后,篮子里装的是她亲手做的三明治,夹着新鲜的生菜及咸肉,酱料是她独家研发的配方,傅信宇很爱。
当年他初次尝到时赞不绝口,一连吃了好几个,她很想再看一次那狼吞虎咽的满足表情,只要他开心,她便开心。
但他不开心,从走出办公大楼时,他的脸便一直紧绷着,严肃的神情教她心惊,路上偶尔有公司同事对他打招呼,他总是淡漠地不太理人。
他有心事,是关于他的婚姻吗?他老婆红杏出墙的事想必重重伤了他!
夏初雨轻轻叹息,手提着野餐篮的提把,很想奔上前将特地做的三明治拿给他,却又担心会惹恼他。
“夏初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这不像你。”她喃喃自语,深呼吸几遍,瞥见傅信宇独自走进对街的公园,她快步追上,鼓足勇气,正欲扬声唤他,一个意外的人物蓦地携住她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