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微声响由门外传来,多年兵戎生涯下,已习于高度警觉的卫少央抬眸望去。“谁?”
回应他的,是轻浅细微的喘息声。
他撑起身子,踩着略略不稳的步调上前查看,门外之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小姐!”他讶喊,连忙张手接住她虚软的身躯,无法思考太多,一个使劲便将她抱进房。
“别——碰我。”她咬牙,想反抗,然而吐出这句话,已是费尽她所有的力气。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对她下药,多可悲,这就是她的夫婿,为了富贵荣华,可以将妻子送上门任人玷辱。
她觉得好悲哀。
如果不是回房后,惊觉还披在身上的狐裘,不欲与那男人有丝毫牵扯,上了书房想请夫婿代为归还,她也不会听到那些教人心寒的对话吧?
“你最好给我乖乖听话!从也罢,不从也罢,总之今晚你得好好侍候卫将军,别节外生枝。咱们杜家垮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想起丈夫软硬兼施的胁迫,与眼前俯身凝视她的男子重叠。
这就是男人,这就是达官显贵的嘴脸,多么地丑陋,多么地教人作呕!
“滚——”她费尽了力,挣不开他的臂膀,使劲咬上他的手臂。
“小姐?”将她安置在床上,卫少央眉心连蹙也没蹙一下,任由她去咬,静默而忧虑地凝视着她。
她看起来好严重,究竟是什么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风寒。
嘴里尝到了血腥味,点点殷红由雪白袖袍中渗出,她松了口,几近绝望的泪水自眼角滑落。“走……开……求你……”
他怎么能走?她看起来好痛苦,要他在此时弃下她,杀了他都做不到!
他伸手,碰触她苍白的面容,拭去泪痕,小心翼翼恍若对待价值连城的珍品,稍一使劲便会碰碎,温柔而痛惜。
“别……碰我……”她屈辱地别开脸,想抗拒,却惊恐地发现,体力正一点一滴流失,再这样下去,她知道今晚她绝对逃不了——
“别动!”轻易压制她妄动的双手,掌心探上她额温,冰冷失温,浑身止不住的轻颤。
想起稍早前,仍是灼热发烫的,是什么样的病况,会致体温如此冷热不定?
他焦灼不已,掌心贴上她胸口,暗运内力渡予她,已无暇细想男女之防。
“你!住手!”满心已教恐惧占领的梅映宛,根本无从察觉,那碰触始终不含丝毫情欲淫念,有的只是珍视与庄重。
好厌恶!她真的好厌恶这种人!仗着权势为所欲为,将他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任意凌辱。
她凭什么要牺牲自己的贞洁,成为男人争权夺利的筹码?她不是妓女!
悲辱的泪水一颗颗逼落,被压制的双腕奋力挣扎,右腕一挣脱,她不敢思索、不敢迟疑,抽出袖内暗藏的匕首狠狠刺去——
卫少央张大了眼,缓慢地,移向胸口那把匕首。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深想、后悔,紧握着匕首,加深力道,推进。
她没得选择,这是唯一的机会,否则,她会失去贞洁。
“我不懂。”对于一名被刺杀的对象,他反应出奇平和,既没愤恨狂怒,更无任何暴怒反击,只是沉静地凝视她泪花坠跌的眸子。
他可以避开的,他的身手比她俐落太多,怎会避不开一名弱质女流的攻击?但只因为是她,只要是她做的,任何一切,他都会受下,绝不规避,他只是不懂,为什么?小姐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深瞳掠过一抹痛。“你,要我死?”
若真是如此,只需一句话,他卫少央,夫复何言?
她凝着泪,不言不语,贝齿陷入苍白唇办,渗出点点血丝。一个使劲,她抽出匕首,转了方向,紧闭着双眼往心坎压下——
有什么会比被自个儿的夫婿贱卖更可悲?在被强带来这儿——不,更早,早在书房外,她就已有豁出一切的决心,若真走到这一步,她的尊严绝不容他人践踏。
她的动作太快,卫少央惊骇,来不及阻止,情急下——
刀势受阻,她困惑张眸,惊见他徒手握住刀口,牢牢地,无法移动分毫。
血,一滴,一滴,顺着刀缘,滴落她胸口。
“你……”她愕然失声。
“为什么要这样做!”失了镇静,声音不再平稳、情绪不再温和,卫少央怒吼,微颤的音量质问道:“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伤他,他无怨,但,为何要自戕?
“我拿命……抵你。”她这一生,不曾负过谁。
“傻瓜!不需要。”夺过匕首丢向一旁,同时也撑不住剧痛,跌落床下,他喘上一口气,将话完成——
“我这条命,只要你一句话,随时都愿双手奉上。”
“你……”或许是少了威迫戚,较能定下心来,迎上清朗如月的眸子。有这样清澈坦荡的眼神,岂会是卑劣小人?
她似乎!做错了什么。
“我以为……你与公公达成协议,以我的身子,交换他们父子的仕途前程。”
所以——所以——她今晚是被迫送到他房门口?
“荒唐!”这对父子简直是——
梅映宛是杜家媳妇,他们怎能这般羞辱她!
他一时怒上心头,气血翻涌,眼前一片昏暗,痛楚更是钻心刺骨。
“你……还好吗?”那一刀,她没留情。梅映宛深自谴责,撑起身子下床,想为他察看伤势。
“别过来!”按住涌血的胸口,连连退开数步,拉出距离。
梅映宛垂眸,呆立原地。
她将他伤成这般,他防她,应该的。
“我对你……没有任何的不良意图,请你……务必相信。”用那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不只是羞辱他,更辱没了小姐。
“我信、我信。”她慌道,泪水进落。“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他们对我下药,强迫我,我以为、以为你……”
只是……被下了药吗?
他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药效会退,退了就没事了。
放下高悬的心,他扶着墙,滑坐地面。
体力随着鲜血一点一滴自体内流失,他知道自己再撑不了多久。
“回……房去!”他喘息着,用最后的力气催促道:“回房……告诉你的夫婿,我们……没什么。女人家……名节……很重要。”
再多耽搁些时候,就真的没人肯相信她的清白了。
他不知道杜尚书打的是那样的主意,否则一开始就不会抱她进房。
“可是你的伤!”他伤得好重,她起码也得为他处理好伤口。
“不碍事!刀口舔血的日子我过惯了……这点伤,不算什么。”
“不。”她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名节,弃他于不顾,这种事她做不来,她不会原谅自己。
“小姐!”他低喝,硬是撑起重伤的身子避开她,扯动的伤口,令他痛得冷汗直冒,脸上一片死白。“你不懂事情的严重吗?刺杀朝廷重臣,不是一个死罪就能了事的,还会牵连到你娘家、杜家上下,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梅映宛怔然。
“我不是在吓你。趁此时无人察觉,快快离开吧,别染了我的血,否则我真的保不了你。”伤势要真掩藏不了,最多就说刺客行刺,没人会怀疑到一介弱质女流身上,杜尚书心虚,不光彩事儿压下都来不及,更是不可能拿去说嘴,但若让其余不相干的人瞧见,她可真难以置身事外了。
皇上待他的恩义,他再清楚不过,这要惊动到圣上那儿去,事情绝难善了。
这才是——他一直不肯让她靠近的原因,怕染了他的血,她难以脱身?
愧悔、深疚,如潮水般淹没了她自责的心。
她不过是个意图置他于死地的人,他为何——这般护她?
“可是……你会死……”
“不会,你不要我死,我就不会死。”视线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已撑到极限,咬紧牙关将房门打开,伸了手见满掌鲜血,改以未染血的左手将她推出房门。“快……走……求求你……”
她踉跄着,被推了出来,仓皇中,她脱口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们,只是两个不相识的陌生人,不是吗?
他苦笑,关上房门前,她听见极浅极浅的苍凉音律飘入耳畔——
“小姐,卫少央这个名字,你忘了吗?”
第三章
“小姐,卫少央这个名字,你忘了吗?”
这句话,在他、也在她心中,荡出千层浪花,往事如潮,一幕幕回涌脑际。
当黑暗夺去他最后一丝清明时,脑中浮现的,是十六岁那年清新娉婷的绝色少女,宛若枝头吐蕊含芳的一朵寒梅,在他心中,清华而圣洁。
在前半生那段不堪回首的晦暗日子中,是她的出现,为他惨澹的人生注入一弯清泉,带来生命的曙光。笑骂由人的岁月里,是她的温情,使他绝望的心带来暖意,初次感受到人间有情。
他的存在,只是父母偷情之下,无法见容于世人的结果,不守妇道的娘亲游街、沉潭,而遗留下来的他,身分难堪。父亲无法说什么,而父亲的正妻容不下他,动辄打骂,他的存在比猪狗更不如。
年幼无知时,他可以用无助的哭泣,向大娘询问:他做错了什么?
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不问、也不再哭了,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污秽的错误。
隔壁住着的大户人家,听说是在朝为官的御史大人。御史官很大吗?有多大?他不甚清楚,却知道连爹和气焰跋扈的大娘见了,都要打躬作揖。
因为是大官吧!御史大人家中,每晚都传出饮酒作乐的声音。御史大人有好多房妻妾,生了不少儿子、女儿,每个都娇生惯养,细皮嫩肉挨下了一点苦。他时时隔着那堵墙,忍着饥、挨着伤痕累累的痛,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巨大的差异。
他不喜欢那扇华丽朱门之内的人,但是,有个人例外。
“隔壁,又在打小孩啦?”娇娇细细的娃儿音,有丝不忍。
原先以为是教训犯了错的奴仆,后来由侍候她的婢女口中得知,那是私生子。
小小的年纪,不甚明了什么叫私生子,但那声音听起来好可怜,她起码知道就算是猪狗,也不能一这样动辄打骂。
知道得更多,对他有如牲畜般的遭遇,小小的心灵起了怜悯。
让他吃馊了的饭菜、永远有做不完的粗活、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身上的伤口永远好不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她无法体会,光想就觉得好可怕。
那一夜,他以为自己会死去,大娘想到新的花招,用带刺的鞭子抽他,每一鞭都血肉模糊,他痛得无法睡,大娘连他睡的柴房都锁了,存心要他连夜冻露水。
他好难过,挨着墙,缩着孱弱瘦小的身子。他很饿,身上发着高烧,神智恍惚——
隔着一面墙,那是她居住的院落。
她被他绝望的啜泣,扰得睡不着。
“喂,你不要哭了,我都不能睡了!”她在墙的另一边,喊着。
“对、对不起!”他惊恐地致歉。得罪了那户大官,大娘怕又不知要如何凌虐他了。
“你是不是又挨打了?”
他没说话。
“喂,接着喔!”
什么东西?他奇怪地仰头,等了好久,什么也没见着,却听见她懊恼的低哝声。“唉呀,真笨,丢不过去。”
那娃娃音,带着好重的奶味儿,他想,她年纪一定比他还小,脑海甚至浮现一个小小的身子,用着小小的力气,跳高高猛掷物品的景象,而那模样,瞬间竟令他觉得可爱。
咚!
这一定是嘲笑她的报应,一团裹着丝绢儿的瓶子不偏不倚,就砸上他的头。
“这药,你抹着吧,凉凉的,一会儿就不疼了喔。”
他怔然,又听她说:“你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不要走开喔!”
他原以为,这是富贵人家的新把戏,先把东西丢过来给他,再诬赖他偷窃,带人来抓贼。
他犹豫着该不该逃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横竖都是死。
尚未做出决定,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喂,我回来了。”
这回,是一团被油纸包裹的物品扔过来。
“你饿了对不对?我听说他们都拿难吃的馊水欺负你,你不要吃,吃这个。”
油纸包里,是几块冷掉的糕饼。
“我房里只剩这个了,你快点吃,吃完就去睡觉,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为,是他的哭声扰了她好眠!她一开始确实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她才会丢药,丢糕饼,不让他再用难听的哭声吵她睡觉。那夜之后,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凌虐得他皮开肉绽,他都不哭了。
但是,从那天之后,她还是每晚都会扔些药啊、食物的过来给他。
他不懂,他明明已经没吵她睡觉了啊!
第一夜,他太过惊愕,忘了向她道谢,之后持续了几次,他想道谢,都别扭得说不出口了。
有时,是只烤鸡腿,那是他头一回吃到肉食,没有任何怪味的肉食。
有时,是冷了却无损美味的荷叶粽。
有时,是几颗肉包子。
有时……
才之,她要他别去吃大娘存心糟蹋人的食物,她会给他吃。
那是他人生中头一回领受到温情,头一回有人待他好,他开始每夜期待站在高墙底下等她,并不是奢望她给的东西,而是能和她说上几句话,那一整日大娘的刁难,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年,他七岁,她五岁。
这样持续了年余,他始终不晓得她的名儿,她也不知道他的,彼此互不相熟,也少有谈话,他嘴笨,而她也不是多话的女孩,两人始终熟悉却又陌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诉他:“喂,明儿起,你不用再来这里等我了。”
乍闻此言,他心房一阵揪沈,竟痛得发不出声音。
“为、为什么?”胸口像是被人挖了个洞,他着慌地追问。
不是稀罕她带来的食物,真的不是,就算什么都没有也好,可不可以,让他听听她的声音?就像以前那样,只是几句:“喂,你很痛吗?”、“喂,你不可以偷哭喔!”、“喂,你还在不在?”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别急啦!我会叫娟儿——就是侍候我的婢女,她可以送饭菜过去给你,这样你就不用挨着饿等到现在,东西都冷掉了。”另外,她想到他长愈大,丢过墙的食物一定不足以填饱他的肚子,让娟儿送去,他不只有肉吃、有饭嚼,还有热腾腾的汤可以喝,只要是她吃的,都可以为他备上一份。
我不在乎啊!他心慌无措,想挽留,却发不出声音。
“喂,你听见了没有?要记得到后门,娟儿会给你送饭菜去。”
他可不可以说不要?他可不可以拿那些来交换?他要那道软软细细的娃娃音,这辈子从来没人问过他好不好、饿不饿、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