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做好事会有好报?如果这是真理,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温大夫,我没得救了对吗?」方氏很想知道,但没人肯说实话。
「别胡思乱想,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施针。」温梓恒的脸僵硬无比。
「既然没救,何必浪费力气?」她懂的,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无命人。
「你说这话,就不怕小章鱼伤心?」他不许她放弃,可……除了放弃,她别无选择。
「是啊,我不怕死,就担心瑜儿伤心,我能不能把瑜儿托付给温大夫,请你照顾她长大。」她心知肚明,瑜儿在这个家里很不开心,唯有离了这片屋顶、走入济生堂,才会打心底快乐。
温梓恒没应,方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眼神像极了章瑜婷。
「怎不回答?我这是在托孤啊,你忍心拒绝我?」
温梓恒别开脸,打死不说话。
她幽幽叹气,「相公偏心、瑜儿傲气,没有我在中间说和,不知会处成什么样子,我是真的放不下……求求你……」她顾不得男女大防,轻扯上他的衣袖,便是耍赖,她也得把女儿赖给他。
听着她的话,温梓恒怒气陡然升起,他对病人一向宽容,可现在他气她就要死掉,气她即使走到这步,还是不懂得替自己着想,气她脑袋被驴踢了,气她的精明到底便宜了谁?
「她是我的徒弟,我不护着她谁护?」他甩掉她的手,却甩不掉自己的心酸,转身往外大步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方氏的泪水滑入枕畔。
她是真的活不久了,要不,温大夫哪有这么好说话?
方氏在笑却笑得凄凉,深深吐气,可以放心了,温大夫多么负责任,他既然应下,瑜儿就不会过得太糟……
*
温梓恒一走进小厅,章瑜婷、墨然几人就涌上前,他对他们摇头、一语不发。
章瑜婷眼眶迅速泛红,一把抓住师父的手,放声大哭,「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您是神医啊,天下没有您治不了的病,您有办法的对吧。」
她巴着师父不放,白景见状,将她拉进怀里,低声哄着,「别这样,师父会想尽办法的,你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我娘肯定没事的,对不对?」她可怜巴巴地抬头望他,想求得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
她这副模样让白景想起那年她也是这样,可怜兮兮地跪在济生堂前,下雨了、台风了、日晒了、众人指指点点了……她都没有离开。哪家的闺秀做得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儿?但她不在意丢不丢脸,打死不退、只想求得师父首肯。
若这回打死不退能教她心想事成,他们情愿她打死不退,可问题是……现实伤人。
白景别开眼,不忍看她。
「不会吗?不行吗?四师兄我们再打一次赌好吗?我赌我娘会没事,可不可以?四师兄,你快跟我赌啊,你总是赌输,你输了,我娘就会痊癒……」
傻章鱼,这种事不是靠赌赢就能解决的,白景不想骗她,只能沉默不语。
章瑜婷挣开他的手,心急地去拉墨然,去拉梅鑫、宫翌,眼泪滚滚落下。墨然握住她的双肩,心疼地望着她的眼睛,「与其胡思乱想、哭闹哀伤,不如趁这几天好好陪在夫人身边,多与她说话、让她放心一点……」
猛地,她推开墨然,大叫,「不要,我才不要几天,我要娘陪我一辈子。」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冲出院子。
像个疯子似的,她在府里到处乱跑,她张着大眼睛,看着每个人的额头,企图收获黑雾,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但是……找不到,所有人都喜庆欢愉,因为府里添了个小主子,因为老夫人下令,人人加发月银,章府上下没人为方氏的病而忧心,没人记得他们之所以生活无忧是谁的付出。
「大姑娘疯了。」
「往后这府里……大姑娘再不懂得安分,怕是日子难过。」
「柳姨娘总算翻了身,咱们多往三姑娘身边凑……」
话钻进章瑜婷耳中,心痛阵阵,但她不会傻到出面责备,何况她哪有时间、哪有力气,她的娘快要死了呀。
穿过院子、跑出大门,她不顾形象地在大街狂奔,她盯着每个人额头,她在心底不断祈求上天仁慈一回。
穿过大街,钻进小巷,章瑜婷走过每个胡同、每个店面,她企图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倒霉人,但老天爷似乎又要同她作对,找不到……她到处都找不到,她跑到双肩垂垮,走到双腿失去知觉,也找不到倒霉人。
天黑了,她累得像狗,但是她不管,她要找、要走,疲惫不堪的她坚持着,同样的街道来来回回走过无数遍,相同的铺子徘徘徊徊无数遍,然而她找不到想要的……
她越来越害怕,害怕母亲的命运已经写下,害怕即使她有玉瓶,也改变不了母亲将死的注定。
天空稀稀疏疏地落下雨点,湿不了人身,却让人心寒透,她咬紧牙根、坚持到底,不相信命定,不同意努力无法改变,她要再尽心尽力,要奋斗到最后一刻。
她又渴又饿,脚跟的水泡传来啮噬的痛楚,但她不允许自己意志力松动,不允许自己垮下,不允许……娘死去。
章瑜婷不知道,她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底,宁承远看着她,眼里是不自觉的怜惜。
还要走?都几个时辰了,她不当章鱼想当起千里马?
宁承远一路跟在她身后,好几次想敲昏她,他不认为这般折腾能改变任何事,他相信小章鱼被刺激得疯了,他舍不得她这样折磨自己,偏偏他知道,不让她这样四处奔走,她会更加痛苦。
苏怒从后头追上,快步窜到主子身边,低声道:「禀主子,查出来了,那天与柳嬷嬷在万佛寺碰头的人是柳瑞津,柳氏的大哥。」
「青斋、百濯是他下的?」
「是,苏哀已撬开他的嘴巴,他交代了,是柳嬷嬷自作主张、要帮柳氏争得嫡妻位置。」
「柳氏不知道?」
「不知道。」
也对,如果知道怎会拿腹中胎儿冒险?又怎会用那么粗糙的手法,搞得处处破绽?
只是太不合理了,柳嬷嬷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些?奴才谋害主子,可不仅仅是砍头,千刀万刚都不为过,就算柳氏扶正,她也不过是个下人……所以,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查柳嬷嬷,细细的查,把她的底查得一清二楚。」
「是,那柳瑞津呢,要放他走吗?」
「再关一阵子,既然他们喜欢给人下药,便也让他们多少吃一点。」看着前方无助的小章鱼,宁承远的眼睛在冒火,谁给她苦头吃、他便把苦头塞进谁肚子。
「主子,要吃多大……一点?」
「挠心。」
苏怒闻言,倒抽一口气。挠心……那药可贵了呢,一钱得三千金,这么好的药喂给两个无耻之徒,太浪费。
但一分钱一分货,只要吞下肚,三日过后、每到子时心脏就会开始出现异状,起初像有人往里头挠痒痒,随着时日过去、越挠越痛,最后像火烧心似的,折腾的时间也会一天天慢慢加长,从一个时辰到三时辰,那苦……说不出、诊不出,偏偏还死不了,只能日夜受折磨。
「是。」苏怒领命而去。
宁承远继续跟在章瑜婷身后,眼看雨越下越大,小姑娘被淋得全身湿透,让本来脸就奇臭无比的宁承远神情越发睁狞。
就在他决定把章瑜婷强行带走时,她找到了!
抹去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借着大宅院门前的两盏昏黄灯笼,她睁大眼睛看仔细。
台阶上两个乞儿靠在一起,年纪较小的那个,不断喘着粗重气息,他在少年乞丐怀里,双眼紧闭、呼吸喘促,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而两人额际黑雾明显无比。
章瑜婷想笑、想开心,想仰头对着老天爷说声感谢……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快步上前,蹲在小乞丐身前。
少年乞儿防备地瞪着章瑜婷,她刚伸手对方立刻举臂挡在前头。
「我没恶意。」她的话没有说服力,因为表情早已告知她有所图。
「走开。」他怒目相望,恐吓她不许靠近。
走开?不行啊,她找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是娘亲的救命良药啊……
「我摸摸他有没有发烧。」
「不需要。」他将弟弟抱进怀里。
「我是大夫。」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丫头当大夫,以为他蠢吗?
「走开。」怒气在脸上凝结,少年压低嗓子说话,他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只想等、等弟弟死去,等身后那扇门打开,等一个杀人的机会……
对方态度坚定,章瑜婷比他更坚定,她伸手、他挡,她疯了似的不断朝他们的额头出手,但对方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还身负武功,若不是顾忌怀中的弟弟,随便一举手,就能把她打飞。
章瑜婷不肯退缩,无计可施之下,抓出荷包里的银针,她相准穴道、朝少年戳去,顿时,少年上半身微微发麻,这么一瞬间,她的手已经贴上小乞丐的额头。
咻地,黑雾收下,透过灯笼的微弱光线,她看见自己掌心染墨。
太好了……娘有救了!
她又往少年额头触去,收下他的黑雾。
这时喘个不停的小乞儿脸上红晕褪去,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少年身上麻痹褪去,他反射地伸手往章瑜婷脸上搧去。
少年用了十足的力气,这巴掌包含他积聚的怒气,是他连日来的忧惧,狠狠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搧飞。
章瑜婷头昏眼花,半张白皙的脸庞肿起,但感受着胸口玉瓶的震动,当她蹒跚从地上爬起时,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这份打从心底涌出的希望和快乐,阻止了宁承远现身。她非但没离开,反而再度朝兄弟俩走近。
少年怒目呲牙,周身上下散发着杀人气息,宁承远凌厉目光盯住少年,双手紧抓匕首,只要对方一有动作,匕首立刻射出。
两人都像蓄势待发的野兽准备攻击,章瑜婷却朝少年嫣然一笑,将腰间荷包取下,轻轻放到少年跟前台阶。
她没有解释,脸上却充满感激,柔声道:「大哥哥,你弟弟病得厉害,你带他去看大夫吧,刚才对不住了,请你原谅。」
丢下话,她转身往章家奔去,沉重的脚步瞬间变得轻松,身上郁气消失,疲惫随风而逝,因为她的娘亲有救了。
章瑜婷离开后,宁承远大步走到少年跟前。
「带着将死的弟弟,杀几个永昌伯府的下人,就是你的报仇方式?」
莫延一怔,他是谁?为什么认得他,知道他的事?
「愚蠢!」宁承远眼底满是鄙夷。
「不然我还能怎么做。」爹娘死了,弟弟重病,他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而门后那家人正在吃香喝辣,占据他们的位置、掠夺他们的一切。
「你可以让自己变强。」
「怎么变?」
宁承远定定看他数息后,将地上荷包捡起,倒出里头的金叶子,他收下荷包,将金叶子放进莫延怀里,「治好莫藤的病,带他上福王府、自报姓名。」
宁承远很想揍莫延一拳的,但……看一眼他怀里的莫藤,宁承远决定先让他欠着吧,终归要还,小章鱼那巴掌可不能白挨。
转身,施展轻功,宁承远追着小章鱼返回章家。
第四章 拼命救娘亲(2)
章瑜椁这辈子没跑得这样快过,像插上翅膀似的,几乎要飞起来。
她一路狂奔回家,腿酸得快断了,腰累得要折了,脸上火辣辣地疼着,但心情雀跃,幸福感让她忘记身上所有疼痛。
她飞快跑到母亲床边,师父和四师兄正守着,看见她肿得老高的脸,白景心疼、直觉要臭骂她一顿,却被她的笑颜阻止。
章瑜婷急道:「四师兄,快帮我扶娘起来。」
没人搞懂她的举动,但白景完全配合,方氏被扶起后,章瑜婷从衣襟里掏出玉瓶,掰开母亲嘴巴,将里头大半瓶浆液倒入母亲嘴里。
温梓恒本想阻止,但想想情况已经不会再坏,与其什么都不让她做,倒不如让她尽点力,即使无法发挥效果,至少日后遗憾少几分。
才这样想着,谁知……眼睛倏地瞠大,他见证奇蹟发生,方氏苍白的脸颊透出一抹红晕,轻浅的呼吸变得绵长,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冰冷的身子恢复温暖。
怎么会这样?温梓恒拉起方氏的手腕细细号脉。
脉象平稳了,僵硬手脚变得柔软,前后不过一刻钟,状况却截然不同……
「师父,章夫人她……」白景惊诧不已。
「她的脉息有力,与方才差别甚大,你来把把看。」温梓恒道。
白景接手,这一把脉何止是吃惊?这是硬生生将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啊。
他扳住师妹肩膀急问:「小章鱼,你给你娘吃什么?」
「我不知道,是、是……一个老和尚给我的,我以为是解药,不是吗?」玉瓶的事情太过玄妙,她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虽然信任师父师兄,可就怕无意中泄漏,届时会带来麻烦,如今也不敢多说。
「应该是,你娘的毒解了。」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得跳起来,激动地不断说太好了,然后激动地扑进白景怀里又笑又叫。
助人好啊、助人妙啊,她以后一定要努力做好事、拼命做好事,她要当一个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章瑜婷快乐得要疯了,她在心里乱七八糟地发誓,只要娘平安活着,她愿意不自私、愿意改变、愿意当好人!
「小章鱼,把玉瓶给为师看看?」温梓恒见状,欣慰一笑,这孩子……是孝心感动天地了吗?
她把玉瓶递上,里面已经没有浆液,但甜得令人想尝尝的气味,让温梓恒精神一振,确实是好东西。
「你从哪里拿到的?」
她轻咬唇,一双大眼睛转两圈后,说道:「就、就遇见一位老和尚,他说娘亲是好人、命不该绝,师父,他肯定是得道高僧对吧,他说了,我娘的命运将在之后大转变……」
从一开始的凝滞到后来的流畅,她越说越自然,而她每讲一句,盘坐在院中大树上的宁承远就暗骂一声睁眼说瞎话,只是骂一声,他就笑一回。
分明是满口谎言,却编得毫无疏漏,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
看着她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地转述与得道高僧的对话,他忍俊不禁,勉强抑制了笑意,觉得这丫头真可爱,他侧耳细听,听着她的笑、她的快乐,他的心也跟着飞扬……
屋里对话渐歇,白景趴在桌上睡着,章瑜婷坚持守着母亲,只不过头一点一点的、呼吸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