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说。
“这……”王太医更仔细地观察脉象。
“如何?”瞿仲昂见他表情愈来愈迷惑,似乎不太乐观。
“首辅大人,借一步说话。”王太医收回把脉的动作。
“到外头去说吧。”瞿仲昂领着他往外走。
步出寝房,两人走得稍远一些,王太医才开口。
“尊夫人除了一些气血不足的妇女毛病之外,实在找不出原因来,依下官主见,她思绪清楚,说话也条理分明,加上意外发生当时,头部未曾受伤……”他说出诊断结果。“只能说并非生病。”
“既不是生病,为何会忘记过去的事?”连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经验最丰富的王太医都治不好,瞿仲昂实在不能理解。
王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一点下官也无从解释,不过尊夫人既然无病无痛,不如就重新开始,又有何妨?”
这番话让瞿仲昂为之一愣。
待他送走了王太医,便回到寝房内。
“你先下去。”屏退了婢女,待门扉关上,瞿仲昂才走向妻子,审视着她平静的神色,不再是张泪涟涟的委屈表情,这一点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似乎连王太医也找不出原因。”
湘裙对这个答案并不惊讶,因为今天是第五天了,还是没有一点起色,依旧想不起过去的事。
“相公是不是很失望?”她轻声地问。
“确实有一点。”瞿仲昂坦白承认了。
“若是我永远都想不起来呢?”湘裙只想知道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相公会休了我吗?”
“你是璇玉的娘亲,我永远不会休了你的。”他从没想过休妻,否则早在爹娘多次提起这件事时就做了。
她心头刺痛一下。
“相公言之下意,只是因为有了璇玉才不会休了我,而不是因为七年来的夫妻感情?”湘裙有些悲哀地问。
“以前的你从来不曾这么问过。”瞿仲昂忆起意外发生之前的妻子,是个凡事只会听从别人的意见,不曾表达过想法的女人。
湘裙自嘲地笑了笑。“或者是不敢问。”
“为何不敢?”他不曾严禁妻子说出内心话。
“如果真的问了,相公会说实话吗?”才不过几天,湘裙已经可以感受到以前的自己有多无奈,在这座府邸里,既不讨公公婆婆的欢心,连想见相公一面,也得等他兴致来了,光是想到这些,就觉得好孤单。
闻言,他有些语塞。
瞿仲昂无法否认娶妻是为了传宗接代,只要性情好,一切以他的意见为主,那么便是自己所要的,无关情爱,而妻子的想法更是不重要。
“尽管现在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我不想再走回头路,只会委屈自己,一味的忍耐。”湘裙昂起秀美的下巴,果决地说道。“相公若真的不满意,大可休了我,我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是这一回……我不想再当个乖巧听话的“贤妻”了。”
他唇畔的弧度抿了抿。“当妻子的就该以夫为天,这是天经地义。”
“相公说得没错,不过……夫妻之间就应该相互尊重体谅,这一点相公也别忘了。”她给了一个软钉子碰。
“你这是在指责我?”瞿仲昂万万没想到不过失去过往的记忆,就让妻子整个性情大变,还会跟他唱反调。
湘裙垂下眼帘,一副谦卑温顺的姿态。“当然不是,只是希望相公偶尔也能听听我的想法,相公不是也说过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全然没有缺点?或许相公说的未必就一定是对的。”
“你……”他目光微愠,可没料到妻子会聪明到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反击。
她没有抬眼,依旧看着鞋尖。“我不是存心想顶撞相公,只是想代替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看来你想说的话倒是不少。”瞿仲昂很不习惯妻子现在这副模样。
“相公若不想听,我不说便是了。”湘裙缓缓地抬起螓首,柔美的眼底多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决心。“只是在想起以前的事之前,我决定照着自己的意思来做,这一点还要先请相公见谅。”
他蹙起两道入鬓的眉毛。“即使我会不高兴?”
“如果那是我认为正确的事,尽管会惹相公生气,也一样会去做。”她两手紧握在身前,抬头挺胸地说出心声。
“即使我会休了你,也不会改变心意?”
“是,相公。”湘裙毫不退缩。
无论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她都不想再任由摆布,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就算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也绝不后悔。
第3章(1)
又过了三天——
湘裙站在窗前,眺望着百花盛开的花园。
今晨醒来,她就一直在培养去跟公婆请安的勇气,尽管昨天在相公面前说得信誓旦旦,就连自己都觉得勇气可嘉,不过心底最怯懦的那一部分,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干扰。
她将小手贴在心口上,告诉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
既然忘记过去,那就从头来过。
这两句话是湘裙用来勉励自己的,就算公公婆婆曾经对她冷言冷语,只要重新讨他们欢心,相信不会太困难的。
“更何况早晚都要见面……”
无论过去的她是什么样子,现在是自己要去面对种种困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想太多。
终于下定了决心,湘裙轻移莲步,踏出了寝房。
“少夫人要上哪儿去?”正端着茶水进来的青儿,困惑地看着主子往外走。
湘裙下意识地攥紧手上的绢帕,不许自己临阵退缩,“自然是上公公婆婆那儿,跟他们请安去。”
“咦?”青儿险些打翻手上的茶壶。
“我不该去吗?”婢女激烈的反应让她有些迷惑。
“不是……只不过少夫人以前从来不曾主动去跟老爷和老夫人请安,都是跟大少爷一块儿去的。”
“这又是为什么?”湘裙忍不住问道。
青儿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因为……那是因为……少夫人很怕……很怕见到老爷和老夫人……”只要他们眼睛一瞪,或是哼个一声,主子就会吓得直发抖,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所以能不见就不要见。
“再怕……我也得去。”根据这几天东拼西凑之后的结果,她大致明白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是个胆怯懦弱的女子,受了委屈,也只能默默忍受,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泣,不敢独自去跟公婆请安也是预料中的事。
不过现在不同了,她不想重蹈覆辙,若想要改变公公婆婆的印象,就要从自己做起,现在就开始改变。
想到这儿,湘裙踩着莲步,往前走了五、六步,然后想到她并不识得路,于是回头唤着目瞪口呆的婢女。“青儿,你来带路吧。”
“呃,是。”青儿赶紧把茶水搁在房里,然后为主子带路。
她真的是少夫人吗?
怎么意外前后的性子差这么多?
湘裙没有余裕去猜测身边的婢女是如何看待自己,只想着待会儿见了公婆该说些什么。
瞿府在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宅院,由媲美皇家的三座园林分隔出前、中、后,再由水榭、石舫和假山、园桥层层迭迭地堆砌出气派宏伟的景观,除了正厅、偏厅和内厅之外,又区划出好几个院落,光要走上一圈,得要花上大半天,也让湘裙见识到自己是嫁进什么样的人家。
湘裙走了一段路,又在小厅内稍坐片刻,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见过少夫人。”
“少夫人……”
才走进院落中,几个奴才婢女见到她,纷纷见礼,不过眼神都透着几分好奇,多半已经听说湘裙忘记以前的事了。
“嗯。”她很自然地搜寻他们的面孔,可惜依然记不起这些人是谁,于是轻颔螓首,算是回应。
“你们觉不觉得少夫人跟以前不太一样?”
“经你这么一提,似乎真的变了……”
“以前少夫人就算在咱们面前,也是畏畏缩缩的,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还有若不是有大少爷在,她不可能一个人来这儿……”
几个奴才婢女就这么聚在一块儿议论纷纷。
不久之后,湘裙被请进一间厅堂内,还没跨进门坎,就见到里头坐了一对中年夫妇,心脏开始因为紧张而狂跳不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一定可以办到的。
湘裙深吸了口气,跨进了门坎,盈盈地来到那对中年夫妇面前,低垂着眼帘,福了个身。
“媳妇儿多日未来请安,还请公公婆婆见谅。”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开口说道。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瞿父尽管两鬓霜白,岁月也在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还是能瞧出年轻时的俊朗丰采。
“听仲昂说你忘记了以前的事,连王太医都诊断不出病因来,这会儿全都想起来了吗?”他和坐在身旁的妻子相视一眼,目光透着狐疑之色,想到每回媳妇儿来到两人眼前,身子就抖得像片落叶,可不像此刻这般沈静自若,所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她垂眸回话。“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见她倒好得很,看不出有哪里不舒服?”瞿母横睨了进门之后第一眼,就让她无法打从心底接纳的媳妇,口气可就多了几分刻薄。
比起公公,婆婆这一关才是最难过的,湘裙在心里这么忖度。
“媳妇儿也是这么认为,可是偏偏想不起以前的事,若不是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明,只怕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她没有反驳,顺着婆婆的话往下说。
而在回话的当口,湘裙悄悄地抬起眼帘,瞅了一眼在座的公婆,对于公公的长相有几分眼熟,不是因为想起以前的事,而是相公和他生得极为神似,更别说璇玉了,祖孙三代都有张俊美的好容貌。
最后,她才将目光停驻在身形比身旁的公公来得娇小许多的中年美妇身上,只见对方身上有种在日积月累下,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才散发出来的贵气,自然予人高不可攀的感觉。
面对两道挑剔的眼神,湘裙又深吸了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尽管如此,媳妇儿还是会尽好自己的本分,孝敬公婆,服侍相公,教养璇玉长大成人。”
这番话让瞿氏夫妇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个媳妇儿都进门七年了,可从来没听她说话这般铿然有力,忍不住怀疑是有人假冒。
见他们用着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湘裙又深吸了口气。“若过去有做错的地方,还请公公婆婆原谅,再给媳妇儿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只要诚心诚意地道歉,相信能得到公婆的宽恕和体谅,她由衷地这么认为,所以才决定走这一趟。
瞿母惊异地问着身旁的夫婿。“老爷,她到底是怎么了?”
“这……”瞿父也弄胡涂了。
接着,瞿母又狐疑地问:“她真的是仲昂娶进门的那一个吗?”
听婆婆说“那一个”,而不是“媳妇儿”,湘裙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若不是不满意,又是什么。
瞿父沉吟一下。“也许是因为忘记过去的事,才会连性子都变了。”
“不过话虽然说得好听,我可不敢奢望她真的改得了。”瞿母嘴里是跟夫婿说话,不过明摆着是故意讲给湘裙听。“她的心里一向就只有娘家,只有自己的亲人,可没有咱们这个婆家。”
湘裙怔愣一下,似乎听出话中有话。“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恩?”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瞿母冷冷地把话丢回去。
“我……”问题是她根本想不起来,又何来的清楚?
瞿母愈说愈生气。“你要是只顾着娘家,不想当咱们瞿家的媳妇儿,尽管说好了,难道仲昂还娶不到比你更好的女人?”
“……”湘裙无从辩解。
到底自己的娘家都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公婆如此不满?而她真的只站在娘家那一边,不曾为婆家着想吗?
到底真相为何?
见湘裙皱紧眉头,努力思索的模样,瞿母更是满肚子火,说的话也酸了。
“老爷,我看说不定又是她爹娘教她装失忆、装可怜,好教仲昂又帮他们什么忙了。”她一脸嫌恶。“要不是仲昂说注定要娶她为妻,不能违抗老天爷的意思,否则那样的亲家,我说什么都不要。”
“媳妇儿是真的想不起来,并不是婆的……”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湘裙无论如何都背不起,也不愿意扛。
见媳妇儿竟敢顶嘴,瞿母的怒气犹如火上添油。“随行的婢女撞破了脑袋都没失忆了,你这个好端端的人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有谁相信你不是装出来的?”
湘裙觉得被冤枉,心里委屈,还是咬紧牙关,就是不让泪水凝聚。
见她眼圈红了,瞿母脸色更难看。“一天到晚就只会哭,要不然就是愁眉苦脸,好像咱们虐待你似的……”
“好了,别说了……”瞿父开口圆场,然后语重心长地看着媳妇儿。“无论你是不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是得去面对娘家的问题,要咱们再给你一次机会不难,就看你怎么做了。”
“是,媳妇儿明白了。”她颔了下螓首,心头却无比沉重。
最后,当湘裙得以踏出厅堂,膝盖顿时有些发软,纤躯跟着踉跄-下。
“少夫人没事吧?”一直跟在身边的青儿连忙伸手搀住主子。
“我没事……”湘裙总算站稳身子了。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只是对于公公婆婆的指控,因为想不起过去的事,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驳罢了。
难道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是脆弱到禁不起一声责备、一记瞪视,所以连单独前来请安都不敢?她真是个这般没用的女人?
“这一点挫折算不了什么,我可以挺过去的,一定可以的。”现在的她是她,不再是以前了。
“你真的是少夫人吗?”青儿听主子这么说,也不禁困惑了。
“如果不是,那么我又是谁?又为何会在这儿?”湘裙失笑地反问。
“可是……少夫人过去从来不曾这么想过,每回老爷脸色一沉,少夫人就吓得全身发抖,而老夫人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眼泪直掉……”青儿终于大着胆子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出来。“只要没有大少爷陪在身边的话,根本不敢来这儿,简直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呃……奴婢不是指少夫人是老鼠……”
她不禁怔然。
原来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真是这般懦弱没出息,也就难怪公婆对她不满意,相公更不曾把她摆在心底,体贴过她的处境,又遑论爱上她了。
没错!再怎么天真无知,也看得出相公并不爱她,只因为在梦中预见格会娶自己为妻,才会上门提亲,成亲这七年来,更不曾想去关心和了解,因为对那个男人来说,妻子的用处只在于传宗接代,跟感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