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力的大手不可自抑地抖动了起来,却不知是因愤怒还是惊痛。
日后福祸生死,与人无尤……她刻意言明这点,究竟何意?
难道……她想寻短见?
他黑眸大睁,心跳忽生生战栗如擂鼓,大汗冷冷地湿透了衣裳。
“萧一!”他低喝一声。
“属下在。”那抹高瘦精悍黑影眨眼间便跪现面前。
“找到少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复杂地低声道:“动用北营暗卫。”
“主子?”黑影一惊,迟疑道:“可北营暗卫皆是宗师高手,职守乃专司护卫将军您——”
“这是军令!”他脸色一沉,厉声道。
“是!属下遵命!”黑影立时衔命而去。
至此,萧翊人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却浑未自觉,为何一思及她可能会自尽、会没命,他便一阵心神大乱。
但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自休书上的字字句句,那一笔亭亭秀立的簪花小楷。
“当年,还是我抓着你的手一笔一画描红、习字的,”他目光怔然,隐约似撩乱似自嘲,“十多年,这字倒是练出来了。”
居然已能利如笔刀,字字剌心见血……
萧翊人在萧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背脊依旧直挺挺,俊朗脸庞神情平静,只是整整三个昼夜无滴水粒米入口,面色稍显苍白憔悴了些许。
可少夫人这么一走,国公夫人一病,原本运行得条条有理、处处周致的萧国公府就像是失了主心骨般,由上至下乱成了一团。
尤其时逢年节期间,更是三天一祭祀、两天一大礼,还不包含拜年的、走亲的、访友的、宗亲们会宴的,饶是路伯这当了三十年的国公府大总管,也忙得人仰马翻,还时不时出了些小岔子。
对外还得一致说是少夫人为老夫人到佛寺祈福去了,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文才回府。
否则少夫人自请下堂的消息一传出去,只怕国公府再无宁日,老国公和老夫人光是被世交老友们狠戳脊梁骨,就得再病倒一回。
偏偏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北地奇女子”古瑶儿,不说尚未有资格担起这中馈之权,连口口声声说要帮忙,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光是一踏进大厨房,问起她佛祭该拜什么祭礼,祖祭又该备什么菜式,她都好一阵张口结舌,呐呐不知所云。
路伯越想越是怨愤难平,也越发想念起少夫人在的日子了。
“大少爷,请您处置,然后吩咐管事和奴婢们该怎么做。”路伯恭恭敬敬地请示道。
萧翊人略显清减的俊脸瞬间转黑了,哑口无言地瞪着路伯。
半晌后,他终于清了清喉咙,蹙眉问:“以往……都是走什么章程的?”
“回大少爷的话,府中庶务杂项虽然一概都有定例章程,依府规行事,但是还得针对其人其事其务做变通处置。”路伯不忘补了一句:“这些事儿,以前都是由少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他闻言脸色更黑了,语气僵硬地道:“难道没了她,偌大的国公府便寸步难行了吗?”
“老奴无能。”路伯回得更干脆。
他一时语塞,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路伯一眼。“可少夫人现下就是不在府中,事无论大小,还是当办则办。”
“大少爷英明,”路伯索性豁出老脸,皮笑肉不笑地道:“所以老奴不正请示您来了?”
“……”他眉心突突剧跳,只觉头痛不已。
“大少爷,您看这事儿?”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忽然生起了股不知该笑该恼还是怅然的感觉。“你先下去吧,我先看完这些再说。”
“是,老奴告退。”
待路伯离去后,萧翊人揉了揉惫乏的眉心,顾不得双膝上的刺痛肿胀和瘀伤,打起了精神翻开了叠得高高的册本。
跃然入目的赫然又是那一笔娟秀的簪花小字,详细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何人何事何物,又做何打理处置,例如:
英国公府太夫人八十大寿,因是整寿,又逢朝廷颁下“一品全福夫人”诰命,故府中所赠寿礼依品制当为黄金蟠桃八两八一对,白玉南极仙翁一座。另,太夫人素有头风之症,已命府中绣班精绣一副银貂富贵抹额另赠。
后面又添一行小字,见日期是数日后,写上了:太夫人甚喜富贵抹额。极好。
翻过一页又一页,林林总总,诸如此类,无不详载的仔仔细细、体贴人微。
光是这一本厚厚的京城文武大臣贵胄夫人们的往来礼单记录,就教萧翊人看得万分震惊又深深撼动。
她到底耗费了多么庞大的心力和精神,才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大力得这么巨细靡遗?
“傅良辰,你就这么喜欢萧国公府少夫人的位置,甚至为了它付出这么大的精力,应付这么繁琐沉重的杂务,你也甘心愿意?”他满眼迷惘,疑惑地喃喃低问。
可是他心底深处又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并不是她卖命般做死累活的真正原因,那是为什么?
彷佛像有答案似要冒出水面,可是他脑中才捕捉到了一丝灵光,忽又被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将军!”古瑶儿一身张扬的大红衫子飞奔而至,喜不自胜地道:“你终于出祠堂了,感谢老天,幸好你没事,我真是担心死你了。”
“是我自领跪堂三日,又有何好担心?”他低沉紧绷的嗓音微有一丝僵硬的不悦。
“我这不是心疼将军吗?”她脸上掠过一抹羞涩,刻意忽略了他方才语气里的冷硬不豫。
他想说些什么,终还是忍住,神色略略宽和了些许。
也罢,瑶儿毕竟不是在京城长大,对于豪门巨阀里这些弯弯道道的规矩一无所知,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后日子久了,她熟悉了也就会好些的。况且开春后他们是要回北地的,在他自己的地盘上,那些繁文缛节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只是……他头痛地想着,当务之急,是如何先把眼前这道坎过了。
萧翊人脑中不由自主又浮现了往昔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小身影……一府之务,事多且杂,以前,“她”究竟是如何能把这一切做好的?
第6章(1)
离开国公府的第一个晚上,傅良辰是在一家小小客栈落脚过夜的。
她先是在市集的旧衣铺子里,把随身衣衫统统换成了中年妇人的衣衫,而后再到另外一头的小摊上,用那些中年妇人的衣衫换成了少年样式的青布棉衣鞋袜。
待套好衣衫后,她把长发也梳成了小子的单髻,用条素色发带系好,还随手抹了些尘土到脸上手上,转眼间就成了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瘦小少年。
客栈里已被一支商队占满了房间,所以她用十个铜子大钱的代价,换得在柴房里栖身一夜。
客栈老板是个善心人,见她一个瘦伶仃的“小子”独自窝在冷得都快结冰的柴房里,便给了她两颗刚蒸好的馒头和一壶热水,好歹暖暖胃。
傅良辰感激地接过热腾腾的食物和水,只觉冻得有些麻木无知觉的身上,好似有一丝暖意。
“老板,谢谢您。”
“没事儿,当不得什么的,”客栈老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况且你也是付了钱的。”
“对了,请问老阅,你们这儿缺人手吗?”她忽然问道。
“人手?”老板一愣,怀疑地上下打量她的小身板儿。“我们倒是缺了个马房的小厮,可是得牵马、刷马、喂马,很辛苦的,你行吗?”
她点点头,忙道:“我可以的。以前在府……呃,在主人家我也照顾过大少爷的马,我行的。”
“这……”老板迟疑了一下。
“不用给我钱,只要管吃管住就可以了。”她努力说服着。“而且我打算去南方寻亲,至多在这儿逗留半个月,只要请老板收留我半个月便行了……或者我就做到您请到人手为止,您觉得如何?”
“这……”老板见她这么诚恳,又想到不用付月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你就试试。可我话先说在前头,要是你手脚不合用不勤快,我可是不能留人的。”
“谢谢老板,我会好好做事的。”她一脸欣喜地道谢。
待老板离去后,傅良辰闩好柴房简陋的门板,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喜色被一抹疲倦取代了。
她食不知味地咬着已经微凉的馒头,一口一口地将之吃下肚去,吃得噎喉了,便用热水润着慢慢咽下。
她现在需要养好力气,才有办法应付接下来艰难流离的生活。
如果她没料错的话,现在国公府一定动员了大批人手要找回她……不管她与将军之间如何,公婆是决计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走而不闻不问的,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先度过这一波的搜查寻找。
这里离京城不远,客栈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人总是最容易忽略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物,所以她猜测,国公府应该无人联想到她竟会待在一家客栈里作活。
“我果然还是适合这样随风落地、贱养贱活的生活。”她淡淡的自我解嘲。
在把心中所有的痛苦悲伤和绝望统统深埋入土后,她第一时间想着不是寻死,而是该怎么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如何完成父亲的遗愿,成了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傅良辰慢慢将两个冷馒头都吃完,慢慢喝完了一壶的水,用大氅紧紧包裹住自己,努力在柴禾堆间找到一个最容易睡去的姿势,而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今天起,她又是孑然一身的孤儿了……
不去想,她痴痴守着的一切信念已然成灰……不去想,翊人哥哥其实只活在了她过去那个最美、最好的梦里……
当意识渐渐迷蒙,她没有发觉,自己终究还是哭了。
大雪纷纷而落,笼罩了京城。
萧国公府大门深锁,闭门谢客,已经整整七天了。
这七天里,国公长吁短叹,夫人卧病在床,下人们个个垂头丧气、彷佛失家之犬,再无一丝过节的喜气。
在此同时,萧翊人却是忙得焦头烂额,俊朗刚毅的脸庞每天都是黑的,一天比一天更烦躁,尤其萧一传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愠怒、失望:
禀主上:查,当日曾有一女子符合少夫人形容模样,雇东口大街卫家车马铺的马车出城,该名车夫依少夫人之言将其置于十里亭,而后续将空马车驾往平镇再行返回。
禀主上:查,于市集一旧衣铺寻得少夫人衣饰,据该名铺主所言,少夫人换去之衣皆为中年妇人衣衫,应是已乔装打扮。
禀主上:属下该死,至今仍未寻得少夫人下落,然属下已四面八方布线而去,全力搜查中……
“良辰,我竟小看了你。”他神情阴郁地喃喃低语,大手轻抚过那些由暗卫买回的她的衣饰,心中莫名地闷痛起来。
这些衣裳虽然做工精细,料子高雅,却皆是素色,仅有袖口和裙摆处绣着些小小的梅花或飞叶的花样,哪有一分堂堂国公府少夫人的尊贵气势?
他蓦然想起,她小时候穿得便极素净的,至多是淡淡的粉樱色、浅黄色,可更多的是月牙衫和清新如竹的淡绿衫子。
婉约似月,人淡如菊……他胸口隐隐翻腾着、绞拧着异样的情绪,似熟悉又陌生,恍若曾经有过的,却已被他遗忘了的心疼和不舍……
萧翊人悚然一惊,硬生生将那失控的心绪拉了回来。
“不,我只是曾经同情她,就算曾有过一丝怜惜,也不在她算计着嫁入国公府、当上将军夫人之时便统统没了!”他深吸一口气,强硬地告诉自己。
对她,毋须再心软。
他现在极力要找回她,不过就是国公府和将军府丢不起这个人,还有为了他爹娘……此外,她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能去哪?现下世道虽尚可称太平,可依然算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她又是个女子,万一……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又该如何?
他越想心绪越是沉郁,忽然再也坐不住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只想离开这气闷难当的地方。
雪花静静落下,寒风一扑面,他脑子清醒了许多,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冷冽的气息,渐渐镇定下心神。
他信步走过回廊、柳墙,看着渐渐变得白茫茫的园林,那几株红梅开得极艳,他蓦地止住脚步,负着手,怔怔地望着那梅树。
忽就想起了那天他刻意陪着古瑶儿赏梅,故意想教她知难而退,认清身分,她就呆呆地站在这个地方,小脸白得跟雪一样。
他胸口一痛,负在身后的大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下一瞬,像是要逃离什么似地急急迈离了此处。
萧翊人步伐疾如风地来到国公府的马厩外,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他打算来看看陪伴他征战无数的奔雷和昔日的两匹爱驹……流星和追月。
两年前走得急,未能把流星和追月带回北地,这次时间充裕,自是可以好好安排一下,让它们跟着他回去。
“华年姑娘,你放心,流星和追月我们都照顾得好好的,就是这些天没见到少夫人,它们精神也蔫蔫的。”一名马夫叹了口气。
萧翊人闻言,脚步倏停。
隔着一道墙,一个女声忿忿然地响起。
“我一个小奴婢哪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若不是少夫人最宝贝这两匹马,离开前还留了信叮嘱,我才不想替它们送糖角和炒豆来呢!”
“唉,少夫人平时都是亲自帮流星和追月刷马的,再忙也会送它们爱吃的糖角和炒豆,现下一不在,流星和追月像是知道了似的,连草料都不怎么吃了。”
马夫声音有些黯然,感叹地道:“这马儿有灵性,也知道谁是真心待它好的。”
“就是说嘛。”华年再忍不住,气愤地道:“依我说大少爷在这件事儿上,还真不如这两匹马,连是真心是假意的都分辨不出……”
“嘘、嘘,华年姑娘,你小点儿声,妄议主子是大罪呀!”马夫紧张地道。
“我、我这不是为少夫人不值吗?!”
华年脸一白,随即咚嗦着唇儿,眼圈红了。“我就是心里难受……大少爷打起仗来那么精明那么厉害,可为什么偏偏就是在少夫人身上便犯了胡涂呢?”
“唉,这事儿不好说,在咱们心里少夫人自然是样样都好,可大少爷是大将军,许是喜欢的便是像古姑娘那种跑得了马拉得了弓的女子,这就叫什么、什么相投来着?”车夫挠了挠头。
“少夫人这些年为了能和大少爷投缘合契,也咬牙学了骑射,是因为府里事多,劳累过甚,连带身子骨不好,才不得再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