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少夫人就是心实,傻啊!”马夫也摇头感慨。
“也不知道少夫人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吃好,有没有冻着……她为什么就不带着我和杜鹃一起呢?这样我们也能随侍在她身边,教她少吃一些些苦也好。”
“你别担心,少夫人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定能把人找回来的。”
“阿力,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少夫人有时候会喃喃叹息,如果大少爷是个平凡人就好了……”华年忍不住哽咽。
“如果大少爷不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将,那么或许少夫人就能抛开一切,像个真正的妻子,只要可以陪着他、守着他一辈子就好了。”
第6章(2)
一墙之外,萧翊人却是听得呆了,浑身僵硬,如遭雷击,心底像是有什么瞬间倒塌。
然后,他眼前跃现了五岁的小良辰拉住他的衣袖,十岁的小良辰害羞地对着他笑,十二岁的小良辰满眼期盼地捧着新沏好的茶给他喝,十四岁的小良辰仰头望着他,轻轻地说:“翊人哥哥,我不要你买小玩意儿,我只想你玩得开开心心的。”
十九岁的良辰脸色苍白而哀伤,平静地道:“大将军,我,自请下堂。”
萧翊人只觉一股血气倏地狂冲而上,喉头一团腥咸就要涌溢而出,头目森森然,冷汗湿透了衣背,却只能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闭上眼,大手紧紧揪住左胸口处的衣襟。
找到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傅良辰在客栈待了半个月,期间就遇见了三波应是国公府的人马前来查问,其中一人甚至是熟人。
当她见到赵副将的身影时,心脏跳得老快,强抑下惊忭慌乱之色,低头努力刷着马儿,还悄悄地将身子挪移到高大的马儿后方,只盼自己此刻的少年打扮,可以瞒得过萧大将军麾下的这员精悍强将。
“老板,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模样清秀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个儿差不多到我肩头高的?”赵副将沉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您这描述有些笼统,草民这客栈虽小,可每天往来经过住过的,起码也有个三五十人,男的女的都有,真不知大人要找的是哪位,是不是有住过我们这儿,或是打我们这儿经过。”老板战战兢兢地回答。
赵副将眉头蹙起,“那我问你,最近可有独身姑娘一人投宿过此处的?”
“独身一人投宿的姑娘,那倒没有。”老板想了想,很是肯定地道。
“没有啊……”赵副将有一丝失望,随即又打起精神道:“那么请老板代为留意一下,若有见到符合这样形容的姑娘,立刻速速报予萧国公府,有重金厚赏!”
“真的?”老板睁大了眼,忙道:“一定一定,草民一定格外留神注意,大人请放心。”
待赵副将和老板离去后,躲在马儿后方刷着鬃毛的傅良辰终于探出头来,沾着尘土微脏的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释然和怅惘。
已经半个多月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放弃?
不过,极力想追回她的是视她若亲女的两老,而绝不是他吧?
“熬过去就好了。”她掌心平贴着马儿温暖的肚腹,感觉着这匹驯良走兽对她的信任,忽而想起了他的流星和追月,心下一酸。
“良辰,至多再一个月,开春他便会回北地,到时候你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了。”
她刷洗完了这匹客人寄放在客栈的马,再度扛起沉重的铁叉拌好了满满的草料和黄豆,清理了马儿的粪便,在地上铺上新的干草后,天也已经擦黑了。
拖着疲惫酸痛的身子进了客栈灶房,热心的大蔚子正翻炒着外头一队行商点的大菜,一见到她便大着嗓门吆喝道:“小苏,给你留着梅菜扣肉包子呢,还有熬的大骨头汤,趁热喝一碗,你可冻坏了吧?”
“谢谢全叔。”傅良辰感激地拿了颗包子,又自了一碗热腾腾的萝卜大骨汤,冷得微有冻疮的红肿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退出蔚房,回到自己栖身的柴房。
原本杂乱不堪的柴房已经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摞漯柴火都整齐地堆好,她清出了一个角落,用劈好的柴木叠出了一个可容她一人躺卜的矮床,上头铺着老板娘给她的一床旧棉被,晚上睡觉时她盖的是自己的大氅,虽然隆冬苦寒,但是这件做料极好的大氅还是比一般寻常的被子暖和多了。
她点了盏油灯,在昏暗的柴房里静静地吃着包子和汤。
半个月来,她几乎每到晚上用饭时间,就会情不自禁牵挂着国公府里,今晚给公婆做的是什么饭食?公公无肉不欢,可毕竟上了年纪,不能道道都是油腻的,厨娘也不知扛不扛得住压力,多给他老人家做些清爽养胃的菜蔬?还有婆婆,天一冷就犯喘嗽,每晚睡前都要吃一盅冰糖梅片炖梨的。
还有——他喜欢吃鱼,可总不耐烦挑刺,爱吃虾,却懒待剥壳,不喜那些炖得软软烂烂的肉,单纯白煮肉片得极薄,晶莹剔透,一咬一脆口弹牙,尤其是淋上酸醋辣酱,他每次就着一盘就能吃掉三大碗饭。
一滴泪水落在梅菜扣肉包子上,她一抖,忽然觉得这剩了大半的包子咸得再难入口,喉头噎住的泪意汹涌得怎么也咽不回。
原来,十多年来她已被豢养成最恋家的小动物,就算被迫离了温暖的巢穴,仍然忍不住时时依依地回头望……
萧国公府萧翊人穿戴好了黑色劲裳,将坚韧狼皮硝制的护腕系好,劲瘦的腰间环上缅钢精造而成的特殊腰带。
他要亲自去把她带回来。
“将军!”一个急促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带着疾奔而来的喘息。
他回头,深邃黑阵看不出喜怒。
“将军,你、你要去哪里?”古瑶儿英艳的脸庞有些苍白,紧张地问。
“你在国公府里待着。”他的眼神有着进入战时的冷冽紧绷,对她的语气仍有一丝温和。“我很快回来。”
“你是要去找她吗?”
“嗯。”他低头将薄如柳叶的刀刃一一置入左臂的暗袋里。
任务无分轻重大小,永远做最好的准备。
“我跟你一起去。”
“不,这是我的责任,她是我的妻,本就该由我去将她平安带回来。”他嗓音平静地道。
“将军……你、你后悔了?你喜欢上她了?”古瑶儿面色如灰,颤抖地问。
萧翊人背脊一僵,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似我知道我不能这样抛下她。”
“那……我呢?”再是坚强、信心满满的女人,在面对这一刻依然会有最深的恐惧和脆弱。
“我承诺你的不会改变。”他浓眉微微蹙起,不明白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就要去找她了,你、你找回了她,就会不要我了。”古瑶儿因慌乱嫉妒不安,一时方寸大乱,话声也不禁拔尖了起来。“将军,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她吗?既然傅姐姐自愿成全我们,为什么你不顺了她的心愿,为什么还要打扰她,要把她找回来?”
萧翊人盯着她的眼神瞬间变冷了,强抑着怒气道:“我现在当你一时心乱,语无伦次,但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
古瑶儿惊惧地哆嗦了一下,这才会意到自己刚刚的失控,已经令他不悦了。她吞了口口水,忙挤出笑容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只是——我只是怕将军强行带回傅姐姐,惹得她不快,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瑶儿,”他铁青的脸色稍缓,阵光还是冷峻肃然。“无论如何,她是我的妻子,饶是日后将你提为平妻,她还是将军夫人,我再偏心你,礼制上你也不能越过她去。”
“……瑶儿明白。”她心下气苦,面上还是勉强自己笑得洒脱大度。“刚刚是我一时口快,误会了将军,也辱了傅姐姐,待姐姐回来,我会好好同她道歉的。”
“好。”他一向欣赏她的明快爽朗,便也不多想,沉声道:“我走了,府中便劳你多照看些。”
“将军放心,我会的。”她松了口气,笑容恢复明艳灿烂。
“将军!”赵副将神色严肃地大步而入。“北地有紧急战报传来,北戎边境三城有大批兵马暗动的情况,请将军过目!”
萧翊人目光凛然,迅速接过赵副将呈上的暗报,神情深沉莫测。“传令下去,全军轻装简便,打散成小队,立刻暗潜回北地,不得打草惊蛇。”
“是。”古瑶儿闻讯又是忧心又是暗喜,努力不动声色地道:“将军,我也一起回去吧。”
“嗯。”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动作快些,半盏茶后出发。”
待那大红身影轻盈如红蝶般远去,萧翊人揉了揉眉心,低声叹了一口气。
“良辰,”他喃喃,似苦涩似惆怅。“这次,我真的把你弄丢了吗?”
第7章(1)
这天早晨,傅良辰顶着刺骨寒风去喂马,正提着木桶要去打水时,忽然瞥见两个身形高大却鬼祟的身影自客栈门口一闪而出,低低交谈的声浪有一两句隐约飘来,竟像是异族语。
她心一惊,直觉地悄悄放下木桶,小心翼翼地隔着马房草槽,慢慢移动至最接近两人的视线死角处,“萧翊人……”
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可是这个名字却如惊雷般在她耳膜炸开。
她脸色瞬间一白,手紧紧捂着嘴巴,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偷听得更仔细些。
像是探子或是内鬼,不时说漏嘴地穿插了几句中原话,她听见了其中捉到“寒、陵山”、“午时”。
寒、陵山?午时?萧翊人?
傅良辰自嫁入萧国公府后,因着关心远在北地镇守的夫君,所以朝廷每回的折报她都细细研究过的,寒陵山是出京城后往北地最近的一条山道,林木茂密山势险峻,但是可以缩短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间。
如今北地最大的敌人还是北戎,虽然三年前那一仗打得北戎元气大伤,不得不年年岁贡朝廷,兼之有萧翊人率领二十万萧家军镇守北地,更是将边疆护得固若金汤。
北戎虽说不敢轻易再犯境,可不代表他们不再虎视耽耽,而萧翊人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只怕更是他们的噩梦,也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这两名异族人的打算……他们要伏击狙杀夫君!
不,她得去警告他,他绝不能有事……傅良辰紧攥着拳头,直到那两名异族人警戒地四处张望,后来又进了客栈,她才长长地吐出憋得胸口生痛的那口气,下一刻想也不想地就急急往柴房奔去。
当她匆匆将包袱系在背上,披上大氅时,那两名异族人恰好也出了客栈门口,绕到马房牵了寄放的两匹马,打马而去。
“可恶!”她懊恼地低咒一声,“刚刚我应该在马身上动手脚,这样就能拖慢他们的速度了。”
可是单凭这两个人,怎么敢如此大胆妄想能剌杀得了萧大将军?他们肯定还有援兵!
她越想越是惊悸恐慌,想也不想地也跃上一匹客人的马,用力一夹马腹,马儿随即撒蹄奔出。
现在赶去国公府报信还来不来得及?他不是应该在国公府陪着红颜知己吗?为什么那些人知道他一定会经过寒陵山?
脑中思绪混乱如万马杂沓,她再顾不得冷风剌骨,伏低身子将马驱策得更快、更快。
动手是在午时,她一定得赶在他入寒陵山前告诉他……他千万千万不能出事!
在此同时,一干萧家军已化整为零,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地方向赶去。
萧翊人仅带了六名护卫便“大剌剌”地奔驰在官道七,往寒陵山而去。他原是将古瑶儿安排在赵副将的那一小队,扮作返乡探亲的商户家眷马队,路上也会安全些,可是古瑶儿却死活不肯,她坚持自己武艺不弱,无论他到哪里,她都要紧随在。
“将军,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在将军身边是最安令的,将军定能护我周全。”
“不行!”他脸色一沉,低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总觉事有异样,你还是跟着他们的路线回北地。”
“将军,如果这真是北戎故意放出的风声,是个陷阱的话,他们必然也知道我同将军的关系,若是届时他们抓了我来威胁你,又该怎么办?”
古瑶儿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地道:“到时候我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拖累将军的……”
“别说傻话!”他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会让你发生这种事的。”
“那就让我跟在你身边,有你在,我便能安心了。”她恳求道。
萧翊人挣扎了一瞬,最后还是点了头。“可你得答应我,一路要保持警戒,不要轻举妄动,一切有我。”
“谢谢将军!”她欢然地笑了。
萧翊人心里却是有些烦乱不安,不知为何,总隐隐觉得像是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他已经部署好了一切,若这是一个诱他出京回北地的陷阱,那么现在就看看谁撒出的网更广,抓到的猎物更大了!
他冷冷一笑,修长健腿一夹马背,“走!”
一人一马如箭般狂射而出。
精悍的护卫们也迅速跟上,古瑶儿不愿输人,手中马鞭甩向马臀,娇斥一声:“驾!”
在入寒陵山有个隘口,傅良辰推测他们必定会自这里经过,她催命般地骑着马赶到了隘口,顾不得颠得几乎散架、又深深磨破了大腿内侧血肉的一身痛楚,挣扎着自马上跳下来,落地时几乎踉跄摔倒在地,幸好她紧抓着马缰才勉强站直身子。
她看着地上有大批马蹄奔过的凌乱印子,心重重往下沉。
难道她晚来一步,萧家军已经入山了吗?
傅良辰大惊,想也不想地踩着马铠翻身上去,磨伤得鲜血淋漓的剧痛感已被担心他安危的心思淹没了,现在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回响着:快!快找到他!快去警告他!
就算不幸他已遇上了伏击,那么她也要赶赴他身边一起面对,是死是活,凭天由命!
傅良辰正要策转马头往入山的山路而去,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气势惊人的马蹄声,她心一紧,猛然回头……却在看到当头那一个高大挺拔、刚毅强悍的熟悉身影时,心瞬间一松,不争气的热泪失控地夺眶而出。
感谢老天!感谢众神灵!他还在,他平安无事!
“夫君……”她喉头哽住了。
眼力如鹰隼般锐利的萧翊人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尘土满面的瘦弱小伙子,他警觉地微眯起眼,却在胯下战马越拉近距离时,黑眸因震惊而越睁越大了。
是她?!
居然是她……老天……怎么、怎么会……萧翊人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心跳几乎停止,眸底绽放狂喜万分的神采,握着马缰的大手抖了一下,险险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