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女儿确实不孝,受封婕妤,反倒让安家必须得低调行事,几乎是半退出朝政。
虽然安侍郎曾在送她进宫前夕,怜惜又语重心长地劝她,入宫后凡事小心,不需挂记家中荣华与否,只管好好看顾自己。
在她入宫后,也曾辗转收到安侍郎托人送进来的家中消息。
徐氏自失母和女儿入宫的大悲和大喜起落后,身子和精神就一直不大好,后来安侍郎送她到京外的别庄静养,自己也告了长假归家伴妻。
安鱼每每想起,心中就有无数的愧疚,总觉自己白得了人家女儿的躯壳,却没能为这对好爹娘多做些什么。
可安侍郎送来的信里却屡屡叮咛,言明这朝前后宫风云多变,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而他经过武定侯府一事,已看透了、厌倦了这为官做宰的名利场,尤其是士族贵胄间的种种算计与悲哀。
他乃竹门出身,原来最怕的是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只因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学成文武艺,卖入帝王家,为国为民做些实事,方不辜负了君上和百姓的托付。
可如今的安侍郎,却只想挂个闲职,其余时间好好照顾自家心神受创的夫人便好。
……爹娘皆好,日子清闲了,心也宁静了,日前得知吾儿于宫中深受圣上爱重,为父心甚慰,只盼吾儿尽心侍奉君侧,一世平安,足矣……
安鱼回想着那一封珍贵又字字慈爱满溢的书信,怔怔然,眸底又渐渐湿了。
这就是父母一片疼爱子女之心……
前世她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也未曾有机缘和福气能为人父母,可这一生她何其幸运,能有这样的一对好爹娘。
「杨公公,我当初带进宫来的『嫁妆』可都收拢好了?」她温柔地道。
「娘娘,都收拢得好好儿的,钥匙老奴也贴身带着的呢」
她想了想,压轻了嗓音。「能否避过皇上的耳目,悄悄儿地把那些个最值钱的金玉古董书画都送出宫,交回给安侍郎?」
杨海猛然警觉起来。「娘娘?」
「皇上和其他娘娘赏赐的东西就罢了。」她环顾着四周所有价值连城典雅瑰丽的摆设,什么汉玉牡丹瓶、象牙雕山水插屏、沉香缠金如意等等……这一切都是属于皇宫的。
「娘娘,您和皇上……还没和好吗?」杨海小心翼翼地问。「那日是皇上抱着您回来的,老奴还以为——」
说起那日,她苍白的小脸隐隐涨红了,有丝局促不安,努力定一定神。
「皇上昏了头,可我不能也跟着乱了规矩。」
杨海心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惆怅,娘娘还是要走啊!
虽然他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娘娘去到哪里,他都要紧紧跟随服侍的,但……唉,甭想了甭想了,不是说好,只要娘娘过得舒心安乐就行吗?
「娘娘,您放心,这些小事儿都交给老奴吧!」杨海挺起胸膛,一脸慷慨激昂。
「公公辛苦了。」安鱼鼻头有些发酸,却笑着自嘲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在给你惹麻烦,你真是倒了大霉,才摊上了我这么个不可靠的主子。」
「能侍奉娘娘,老奴是得了八辈子的福气呢!」杨海眉开眼笑,摩拳擦掌道:「娘娘安心等着,老奴这就去找那些徒子徒孙好好布置一番,保证把娘娘交付的事儿办得妥妥当当。」
她红着眼,望着杨海老迈却灵活的背影,喃喃。「真正得了八辈子福气的,是我才对。」
走到内殿门口的杨海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
「娘娘,那,红豆怎么处置?」
她愣住了,脸上浮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落寞感伤……
「我……再去看看红豆吧!」她低声道。
皇宫烟荡山
已然是春暖花开,越近暮春初夏时分,大片碧草如茵原野绵延,安鱼趁着严延上朝之际,来到了御用马场。
前方无数匹马儿自在地奔驰着,马蹄翻飞、神骏非凡,而当中红豆显得格外惊艳可爱。
远远的,红豆看到了她,欢然嘶鸣了一声,甩开马倌便直直朝她奔来。
「娘娘当心!」杨海还未出声,紧紧护卫着她的几名金羽卫已经迅速挡在她跟前,生怕冒失的马儿吓着甚至冲撞到了婕妤娘娘。
「没事的,红豆只是看见本宫了。」她眼神温暖和煦如春风,对着金羽卫们嫣然一笑。
几名高大剽悍忠勇果敢的金羽卫瞬间脸红了,害羞地结巴起来。「娘、娘娘……属下会护着您的……」
她眸底笑意更深了。「有劳了。」
「哪里哪里。」
「应该的应该的。」
说话间,奔近的红豆已经放慢了步子,缓缓踱近她身边,亲热地低下马头对着她喷气磨蹭着。
安鱼轻轻地抚摸着红豆的头,看着它纯真欢喜的眼儿,心底热热的,又有些酸酸的。「红豆,你今儿吃饱了吗?看你的毛梳得这么漂亮,油光水滑的,马倌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红豆,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个好主人。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喧闹和金羽卫们的怒喝,她蓦然回头,却看见有十几个嫔妃呼呼喝喝哭哭啼啼地不断想扑上前来,而为首和金羽卫狠狠「对峙」的正是乐正婥。
一袭全副贵妃穿戴披挂,浓妆艳抹却掩不住憔悴枯槁狰狞神情的乐正绰,目光阴戾恨毒地直射向她。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疑惑地望向杨海,杨海却也有些茫然。
最近宫里是不太平,可皇上把消息封锁把关得死紧,他也只知道好像有什么嫔妃顶撞了皇上,如今后宫人人自危,可杨海只会幸灾乐祸完就撂一边了,因为这些狗皮倒灶的事儿跟他们披香殿有啥干系?
「安婕妤,你可算出来了!」如果眼神能杀人,乐正婥已经迫不及待将眼前的安鱼乱刀剁碎了。
不是禁足三个月吗?看来贵妃果然受宠,如今三月之期未到,就已经被放出来了。
安鱼选择漠视心头那阵阵酸涩的剌痛感,轻拍拍有些烦躁不安的红豆,低声请赶过来的马倌把红豆好好儿牵回去照料,神情平静地望向乐正婥。「贵妃娘娘又有何指教?」
年轻貌美的柳昭仪抢在贵妃之前厉声指责道:「安婕妤!你这个魅惑君上的妖女,事到如今你不以死向皇室、向天下谢罪,还敢在这里出言咄咄大放阙词?」
「大胆!」杨海变脸了,「来人,把神智不清胡乱咆哮的柳昭仪押回去,以待圣上发落!」
「谁敢?」乐正婥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脸上再没了平素的温婉贤德,满布狠厉。「如今本宫还是贵妃,执掌六宫,哪个敢在本宫面前拿人?简直放肆!通通给本宫退下!」
金羽卫表情端凝肃杀,虽然受制于贵妃的权柄,不再动手上前拿人,却也不听从贵妃的命令退开,而是呈护卫姿态牢牢挡在安鱼和杨海之前。
远远的,江淑妃神情莫测高深地站在边缘上,始终作壁上观。
无论乐正贵妃和安婕妤两雄对峙结果如何,她都已然做好了应对之策,贵妃胜,她便可继续安守后宫,伺机而动,可倘若安婕妤占了上风……
最后结果亦不过是从了圣上之命罢了。
江淑妃是个聪明人,有利可图的事儿她不介意占便宜,若情势不好,她也不会傻傻逞了意气赔尽,一切。
她可不像贵妃……
在嫔妃中还有一脸英气俏美的薛昭容,她若有所思地细细关注着这一幕。乐正婥带来的除了所有新旧嫔妃外,还带了十数名编制隶属长乐宫的羽林卫外,皆是她乐正府收拢安下的人手……
所谓法不责众,她今日看似豁出去地率领后宫一众嫔妃前来寻衅安婕妤,可她已然部署筹划得细密入微,并且随时能把自己摘出来。
第10章(2)
乐正婥缓缓地走近安鱼,在金羽卫前停下脚步,神情高贵而傲然地道:「安婕妤,今日莫怪后宫姊妹群情激愤,是你勾引得皇上全然无视祖宗家法,欲散尽六宫,遣所有嫔妃归家,甚至闹得朝野动荡臣民难安……」
安鱼耳际嗡的一声,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杨海则是眼睛亮了起来,兴奋地望向安鱼。「娘娘?」
「装什么诧异?」乐正婥冷笑,「你到底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致使皇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宗室反弹、朝臣抗争,也要为你扫平阻碍,铺就一条通天大道?」
她愣怔……恍惚地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无法思考、反应不过来。
皇上,阿延,他、他疯了吗?他怎么会……想这么做?
古往今来,并非没有帝王散尽后宫只独守一妇,可千年来,却是犹如凤毛麟角,寥寥可数。
而且……而且怎么会是现在?
若是当年,他为了心爱的贵妃这么做,她尚且不会感到如此震惊讶异,可……怎么偏偏是现在?
心底深处隐隐约约有个答案模模糊糊地似要浮现,却被她死命地克制压抑了回去。
——萸娘,再别去痴想。
「你这个祸上乱嗣的妖女,怎么还有脸面站在这儿装无辜?」柳昭仪一想到自己容貌倾城,至今未能得宠幸,甚至还要被遣送归家,成为族中姊妹的笑柄,整个人几乎濒临疯狂,尖叫着就想扑过去。
几名金羽卫脸色大变,纷纷动作,其中一人迅速摘下佩刀,未曾出鞘,却越众而过一下拍晕了张牙舞爪犹如疯妇的柳昭仪。
可下一瞬,乐正婥一扬手,她身后的嫔妃和长乐宫羽林卫看似混乱却目标精准地各自动手!
嫔妃们愤怒哭喊着挤上来,打了个金羽卫措手不及。再怎么说,这些都还是皇上的嫔妃,无论碰着了哪个的身子,被仔细追究的话,金羽卫们个个都得落个唐突非礼宫妃的罪名!
金羽卫们霎时有些施展不开,而就在此时,十几名羽林卫得了贵妃的眼色暗示,假借维持秩序的当儿,趁混乱中出刀就欲对安鱼下手——
「贼子敢尔?」杨海大怒。「来人!」
话声方落,忽然有两道身影凭空出现,身穿玄衣气息凛冽,正是暗中保护安鱼的隐卫,身形鬼魅剑法凌厉,无声无息就各自摘了两三名羽林卫的首级!头颅飞出,鲜血泼洒……
众嫔妃哪里见过这等杀气横溢残忍可怖的情状,纷纷惊叫惨叫尖叫,有的当场两眼翻白厥了过去,有的拼命想逃四下推挤……
远处的江淑妃脸色刷白,哆嗦惊慌地急忙忙转身踉跄离去。
贵妃疯了,她才是真真正正疯了!
乐正婥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纵然在哀号痛呼哭喊声中,刀光剑影,断肢喷落,她直勾勾的目光里只有安鱼——
这个毁了自己一切所有的贱人!
都是这贱人,让皇上变了心,让皇上断了封她为后的念头,甚至还要架空她手中的宫权……
只要这个贱人死了,皇上就会回心转意,她就依然会是大阙王朝的皇后,她将来的儿子也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最后登基为帝。
只要安鱼一死,宫中也再无人敢挑战她的权威和地位……
乐正婥袖底掌中紧紧握着一支磨得尖锐无比的凤簪,趁乱中狠狠抓住了安鱼的手臂。
安鱼剧烈挣扎起来,本能就想闪避,可不知哪个嫔妃却在这时一把扣住了她的腰,死死地抱住——
杨海惊恐地怒吼,猛然推开了挡路的嫔妃,冲上来想拦在安鱼前头,可已经来不及了,瞳孔暴睁,只见袖底翻飞,一道刺目的金色光芒高高闪动——
「娘娘!」杨海心脏陡停,嘶声裂肺地绝望哭号。
「娘娘!」明卫和隐卫回头,惊骇得肝胆欲裂。
安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尖锐凤簪直直往自己心口方向插落……
瞬息间,她脑中浮现的却是严延俊美的笑颜,深情专注又盛满喜悦的眼神,那漂亮的凤眼,彷佛会发光……
萸娘,我一直没变,我知道,你也从来没有变。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往后,你只需要信我便是。
萸娘,你才是我的妻,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永远都是。
她颤抖地闭上眼,泪水滑落……
耳畔,依稀再度听见他低沉嘶哑的呢喃——
浑沌迷茫了三年,才终于幡然醒悟到,朕是爱你的……是一个男人心悦一个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种心动和念想,而不仅只是姊弟亲情。
萸娘,你不爱阿延了吗?
爱……阿延,萸娘一直爱着你啊,从前世,到今生……从未改变。
而这一刻,我也终于明白了你的情意,却可恨来不及了……我竟来不及跟你说一声……
我信,你爱我。
仅是一弹指间,她终于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他的心,可万万没想到领悟的刹那,竟是她再次临死前夕——
「娘娘,别怕!」
下一霎,有个清亮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同时间乍然暴出的是裂空鞭子声,以及乐正婥不敢置信的痛嚎和凄厉尖叫……
安鱼身子一松,随即被某个柔软却强大的力量一提而起,还不及换过气,身子便再恍如脚踏云端般飘然而落。
她缓缓睁开眼,茫然恍惚,心脏跳得奇快,却一眼就看见英气勃勃的少女咧嘴对着自己笑。
惊魂甫定的安鱼眨了眨眼。「……薛、薛昭容?」
「哎啲!娘娘,你刚刚可吓坏我了。」薛昭容一脸笑咪咪的,手中的鞭子不知何时又收起,缠回了腰上。
「要是你当真有事,不对,甚至只是掉了层油皮,我都没办法跟我家春秋哥哥……啊,不是,是无法对圣上交代了。」
「……」安鱼傻傻地望着她,脑子还尚未回过神来。「谁?」
「圣上啊。」薛昭容瞥向乱糟糟的局面终于被隐卫控制住了,杨海满脸眼泪鼻涕地直往这边跑来,忍不住打了个机伶,吐吐舌。
「杨公公哭得也太丑了吧……唉,我说娘娘你快点跟圣上修成正果好不?你们真是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小鬼遭殃,我一个云英未嫁妙龄少女牺牲名声进来伺机保护您也就罢了,您瞧杨公公都快被你们折腾死了……」
「……」
「啧啧啧!」性情跳脱活泼的薛昭容眉开眼笑,眼角余光又瞄见了那被人押在地上啃泥,狼狈不堪的乐正绰,不禁更乐了。
「看看咱们的贵妃娘娘,平素一副国色天香人模人样的,手上却沾了那么多的人命和鲜血,今儿也算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了。」
安鱼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一身凌乱双眼怨毒,处在暴怒惊骇绝望中,却还满口妄言狂语的乐正婥。
「娘娘,其实贵妃从来不是你和皇上以为的那种深情温软良善女子,」薛昭容也不笑了,感慨道:「她爱的,始终是她自己和权势地位罢了。」
「你和皇上,谁也不欠她的。」
良久后,她低低叹了一声。「不,她始终帮皇上生了一个女儿,妇人十月怀胎,历经分娩生死交关之痛,从来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