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阿碧说,摄政王今日回来得早,欧阳芸听到后便立刻前往探视,心里总惦记着他日前染上的风寒一直没有好,如今又日夜操劳国事,真怕他吃不消。
有一回,她听见太医语气凝重地告诫他,再这样操劳下去,眼睛恐怕真要废了,她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眼泪直掉;自那天后,她一有空就会过来监督他服药。
来到寝殿外,碰见正欲端药进去的巧莲,欧阳芸询问后,索性便由她接手端了进去。
“王爷,该喝药了。”
“嗯,搁着吧。”他淡淡应了一声,眸未抬。
“王爷,喝完药再继续忙。”她半命令式的口吻。
“嗯。”
“王爷!”她嗔道。
蔺初阳默默叹口气,“怕你了,我喝便是。”苦笑着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在她的监视下,有点不干脆地将药喝完。
见他这般孩子气的模样,欧阳芸忍不住掩嘴笑了笑,“王爷样样都好,便只有在喝药这件事上还像个小孩。”
正说笑着,看见桌案上摊着一张军事布置图,随即脸色微沉,“王爷担心凤阳王未能如期平定西戎八部么?”
如今他二人的命运紧系在一起,百日期限一到,一得交出兵权,再让出摄政大权,她不敢想象兵、权同时在握的凤冬青会做出什么样的惊人之举。
两人皆沉默之际,燕青神色匆促来报。
“王爷,贵客到了!”语气略显激动。
贵客?原来他今天提早回来是因为有客来访。
“嗯,知道了。”
燕青下去时瞄到桌上的空碗,神色愕然。“王爷,您将药喝了?”
“嗯,不碍事的,走吧。”
离开时,看到她露出失望的表情,蔺初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似乎觉得还不够,便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下,说道:“今晚又得忙通宵了,你若困就先睡,别等了知道么?”
最近两人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从太和殿忙完后便会绕来缀锦阁看她,那时候她通常已经睡下了。有一次她作恶梦惊醒,发现他竟然就在旁边,自那之后,她便时常熬夜等他。
她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时,隐约听见燕青语气焦急地问道:“王爷,真不碍事么?那药……”
声音渐渐远了,后面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只是隐约觉得他们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腊月十六,距离凤阳王承诺的百日之期倒数第三天。
昨夜里一场大雪,下到前一刻方歇,地上积着厚雪,入眼处,一片银白皑皑。欧阳芸趁雪停走到户外透透气,一边走,一边听阿碧说着边关传来恶耗,凤阳王大军被西戎、南夷前后包夹,现在被围在渭水关动弹不得,清况危急……
静静听着一切,欧阳芸面色凝重,不发一语,心里想着一别不过数月,事情竟有如此转变,不禁感叹世事无常。
然而,雪上加霜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才踏进寝殿,就察觉到气氛不同于以往的凝重。
太医正在收拾药箱,燕青面色铁青站在一旁,摄政王则淡然坐在榻上,一手靠在小方桌上拄着头,眼眸敛着未张,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外,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欧阳芸一脸狐疑,不明所以地走上前问:“太医,怎么了么?”
太医只是叹气,摇了摇头,便一句话也没说地退下去。
“燕侍卫,太医说了什么?”太医不答,欧阳芸只得转而问燕青。
燕青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怒意,咬牙反问道:“这便是姑娘要的结果么?”
她要的结果?她做了什么吗?不知燕青为何如此质问的欧阳芸心里更加纳闷了,正欲问个明白,却听闻蔺初阳略带倦意说道:
“燕青,不得无礼。”
接着,欧阳芸看见他眼睛睁开,可是视线却局限在面前的小方桌,心里觉得古怪,忙上前确认——
“王爷?!”
话语瞬间全鲠在喉咙的欧阳芸,被映入眼帘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王爷,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吗?声音已然颤栗不已的她不敢将话问出口,生怕得到的答案一如眼前的残酷。
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她颤巍巍地向他伸出了手,不断发抖的手掌在他眼前划了划,一声声轻唤:“王爷?王爷?”
没反应,他的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
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欧阳芸无力地垂下手,泪水不断涌出。
听见她低声啜泣,蔺初阳循声抚上她的脸颊,温柔安抚她:“别怕,没事的,便只是看不见而已。”
他一句云淡风轻的“便只是看不见而已”,更令她的心都揪了起来,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他怎还能反过来安慰她说没事?明明都看不见了,怎么会没事?!
眼泪簌簌狂坠,欧阳芸不知所措地问:“王爷,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姑娘没错,姑娘一点错都没有,姑娘便只是一心为王爷好,又岂会有错?”
燕青字字句句都充满怨怼讽刺,欧阳芸觉得莫名所以,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阴错阳差做错了什么。
“燕青,退下!”
蔺初阳一声厉斥,燕青便不再多说半句,面色铁青地退下去。
眼泪不断夺眶而出,欧阳芸语气满是惊慌:“王爷,燕侍卫为什么那样说?我是不是闯祸了?王爷,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好吗?”
蔺初阳只是沉默。
欧阳芸心里本就恐慌,加上他一直不正面回答问题,当下放声大哭,“王爷真看不见我了么?”一边哭一边问。
“芸儿,别哭了,本王眼睛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我的芸儿在哪里。”话落,蔺初阳伸出手精准地将她搂进怀里安抚。
后来,无论欧阳芸怎么问,蔺初阳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这个疑问,便一直压在她心上,一直到两日后她被送回欧阳母家,横在心头上的疑问依然无解。
腊月十八,摄政王眼盲的事情终究瞒不住了。
消息一传出,震惊朝野,此时距离凤阳王百日之期还有一天,但凤冬青已然等不及对外昭告揽权的决心,趁着摄政王抱恙未上朝期间,以其心有余而力不足为由,当众宣布削去其摄政大权且暂时圈禁于未央宫内,不日再追究其监国不周之罪;接着又再命人带着议和书前往渭水关请求休战,雷厉风行一连颁布数道御令。
当夺权斗争如火如荼进行之际,原也身处风暴之中的欧阳芸却早在前一天就被人护送回欧阳府,彻底被隔绝在宫闱斗争之外。
回到欧阳府已经数日,欧阳芸至今搞不清楚那座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宫里也不曾有消息捎来,问父亲欧阳贤他也不肯说,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刻意对她封口。
欧阳芸坐在亭中看着小院里的一切,昔日院里满墙的琼花早已雕零,入眼处,银妆素裹,景物全非;以前总笑古人爱悲春伤秋,如今才知人心的沧桑便是这样消磨出来的。
“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事情演变至此,王爷不与我说,你也不能跟我说么?”她忽然开口问身边站立之人。
身边之人,便是燕青。燕青奉摄政王之命保护她。
没有回应。欧阳芸再接着说:“燕侍卫,我自认不曾与你有过节,你讨厌我,总得让我明白是为什么吧?”唇边有抹苦笑。
燕青垂下眸,终于缓缓说道:“太医开的那些药,以往王爷总会佯装喝掉,然后再由我伺机倒掉,可后来,姑娘天天盯着王爷喝药。”
“那药……不是治眼疾的么?”已经听出端倪的她语气不自觉轻颤。
“那是毒药!”燕青语气转为激动,“姑娘天天让王爷喝的药里被掺了微量的鸩毒。”
欧阳芸脸色瞬间苍白,“太医被收买了?不对,难道是……”
“是巧莲。”燕青平淡地公布答案,证实她心中猜测。
燕青又道:“巧莲是当初皇太后派来监视王爷的。”
“王爷知道巧莲是细作么?”
“王爷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王爷说,与其打草惊蛇,不如放在身边还能知己知彼。皇太后死后,巧莲倒也安分,虽然偶尔会捎出消息给右派,但那都是王爷故意默许的,直到近来为少帝所用后,才又开始变得不安分。”
将一名细作摆在身边十几年,摄政王的沉稳当真无人能及了;而巧莲在皇太后死后依然坚守初衷,贯彻其命令的意志也着实令人错愕。
“巧莲的事一旦揭开,势必得牵扯出上面指使的人;背后指使的人是谁,想必姑娘也猜到了。王爷本来可以直接废掉少帝的,可王爷说,姑娘希望王爷手下留情,所以王爷一直按兵不动。”
“姑娘可知道,王爷本可以不动声色避开那些毒药的,便是因为姑娘的自以为是,打乱王爷原先的计画。王爷曾说,姑娘是他最大的变数,王爷事事洞悉先机,杀伐果决不曾犹豫,可姑娘的一句话却让王爷动摇了。”
变数?欧阳芸如被当头棒喝一般,脑海里再次浮现当日白发老者说的那番话。
“姑娘既得此因缘来此,他日必也因缘尽而归。老夫奉劝姑娘,闲事莫管、莫理、莫听,还请姑娘诸事顺其自然,凡事三思而后行,勿因一己之念而妄动妄为,冥冥中皆有定数,姑娘不在定数之中,于旁人就是变数,变数将打乱原有定数,吉凶难料。”
至此,她总算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一阵恶寒自脚下窜升,沿着背脊直窜脑门,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失了血色,此刻她心里只余满腔寒冷以及悔不当初。
“如若姑娘不曾说过要王爷手下留情,事情又岂会演变至此?”燕青话里的怨慰,将她向深渊又更推近一些。
第9章(2)
欧阳芸总算明白燕青为什么讨厌自己了,只怕在燕青眼里,她就是红颜祸水。
她是曾过说要他手下留情,当时她根本就认定了凤冬青不可能会是这场斗争的赢家,未曾想过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令事态演变至此。
“是我做错了,我不该多管闲事的。”她懊悔不已。
“燕侍卫,我始终想不明白,陛下不过才十六岁,为何他之心性会如此偏激?进宫这些日子以来,未曾见过王爷有过迫害之举,如果按照王爷的打算,最多再两年就会完全交出摄政大权,当真连两年都等不了么?难道,生在帝王家便注定该这么血淋淋么?”
“少帝虽年少,却非纯善之人,喜儿的前车之鉴,姑娘应该已认清事实了才是。”燕青意有所指。
他这么说就表示喜儿的死是凤冬青造成的!
“原来,当初指使张德之盗走遗诏的人是陛下,派人灭口的也是陛下,喜儿的死,也是陛下所为是么?”
凤冬青从头到尾都在误导她,她一直以为喜儿是因为遗诏的事而被误杀,原来不是,便只是因为他以为她不愿承他的情而将盒中之物转赠予喜儿,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原因杀人,作为一切始作俑者的他在她面前竟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人命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竟比蝼蚁还要不值了。
“姑娘总算明白了。”燕青叹气。
是啊,她早就知道凤冬青心性难以匡正,那个少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相对也反应出他内心的自卑。一个内心孤独又自卑的人,纵使有赤子之心,那也早被啃噬得一点不剩了,是她太低估岁月光阴消磨人心的能耐了,身处在权力核心中的人又岂能不变?!
再回想,那个少年曾经试着对她敞开心房,可她却因不想再与遗诏有任何牵扯而选择了逃避;然而她的逃避却间接造成喜儿的死亡,加速少年的叛逆,累得蔺初阳眼盲。这一切便只因为她的自私逃避?
又或者,当初在中秋宴上她便不该救落水的凤冬青,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一步错,步步错,再回首,已是疮痍满目无法挽救;她一直小心翼翼,却不知这般小心翼翼到头来还是无法置身事外。
“燕侍卫,我知你怨我妇人之仁,我犯下的过错,我难辞其咎,但我只求你告诉我,王爷如今是否安然无恙?”错已铸下,欧阳芸现在什么都不奢求,她只想知道蔺初阳是否平安无事。
“姑娘,王爷如今眼盲又被圈禁在未央宫里,情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燕青这番话无疑是雪上加霜。
欧阳芸得知蔺初阳的处境,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眼泪无声地滑落面颊,声音颤抖:“当真没有转圜余地了么?”
燕青原是不愿透露半点有关宫里的消息,见她一张脸惨白憔悴,当下不禁也心软了,便又说道:“王爷行事一向留有备手,既然王爷不愿姑娘牵扯其中,那姑娘便请放宽心等待吧。”
闻言,欧阳芸心里再度燃起一丝希望,笼罩头上的浓浓乌云顿时散开。
她是不是该庆幸燕青留在这里,那便意味着蔺初阳行事还游刃有余?
欧阳芸默默垂眸,如今她也不去想宫里是否斗得天翻地覆了,只祈求这场斗争能够尽快落幕。
自那日之后,燕青便彻底封口,不再说出只字片语有关于皇宫的事情,而欧阳芸也不再主动问,只是近日发现燕青离开欧阳府的次数变得频繁,直觉告诉她,她所期盼的事情应该已经有结果了。
欧阳芸揣想着,至今未曾有恶耗传来,那便表示结果应该是符合她所期待的。
然而,等待却让时间变得漫长。
凉亭内燃着熏,桌上摆着惯用的文房四宝和一架梨花琴。
天气冷,欧阳芸让阿碧在一旁多放置几个暖炉,虽然天寒地冻,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心情也较早前平静许多,比起整日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来得好太多了。
“姑娘,咱们进屋子练字吧。”阿碧在一旁劝着。
“你要冷的话便进屋子去,我一个人待着便行了。”
“这不行,这样阿碧会挨骂的。”
见阿碧冻得直打哆嗦又不肯进屋去,欧阳芸只好道:“要不你再去帮我烧壶热水来。”
阿碧忙答应说好,捧着茶壶便下去了。
阿碧走后,欧阳芸便继续专心写字,中间阿碧来换过几次热茶,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欧阳芸直觉抬头看——
“凤王爷?!”她怔住。
凤无极一如既往翻墙而入,一身锦纹黑裘黑发看上去较之前清瘦许多,脸上多了几道刀剑伤疤,嘴角的伤口才刚刚结痂,一副甫自战场征伐而回的模样。
“欧阳芸,你这副惊呆的表情够叫本王日后再三回味了。”他嘴角有抹讥笑。
欧阳芸不理会他的调侃,语气激动:“见王爷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别一副本王平安归来是多么难得的事。”凤无极不太满意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