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程少华催促。
“如果是这样,我OK啊。”
他笑了,握住她双手。
她也笑。“好朋友可以这样握手?”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因为我们是比较特别的好朋友。”
“你很会玩文字游戏。”
“我们还可以这样——”轻握住她后颈,将她揽近,他吻了她。
人困在不幸记忆或置身黑暗岁月时,很难发觉到,仍被这世界照顾着,尚有一些可喜的细微末节,向你暗示美好未来的可能。
对徐瀞远而言,日后想起这段黑暗岁月时,关于程少华的那些片段,原来都是种种被世界疼爱的证明。
当时序来到荔枝红,西瓜甜的酷夏。
停车场小收费亭,只有风扇,吹送热风,每日像火烤中的烘炉,这通常也是徐瀞远脾气最暴躁的季节。
有几次,程少华来找她,会带一种装在杯里的泡泡冰。混着花生跟红豆,入口绵蜜,香气浓郁,极甜美。他常带这么甜美的冰品过来,跟她一起吃,陪她上班。
他来时,会搬来她房内唯一的一张木椅,坐在收费亭窗口外,陪她聊上几句才离开。
有一回,老板汪大吉买菜经过,见着他们。一个坐亭内,一个坐亭外,一人一杯泡泡冰,聊天说话。
老好人汪大吉摇着扇子,笑呵呵地喊过来。“感情很好喔,约会呴?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是朋友。”徐瀞远说。
“是好朋友。”程少华说。
“随便啦,哈哈哈哈哈哈。”汪大吉也真随兴,晃过来跟程少华讨冰吃。“这什么?好吃吗?”
“泡泡冰,要不要吃看看?”看在老板不叨念徐瀞远上班跟他聊天,程少华也就随便地说这么一句客套话。没想到汪大吉真神人也,不拘小节,真抢走他手中汤匙,吃一大口,赞不绝口,整杯端走。
“这给我吃,你吃她的好了。”汪大吉笑咪咪走了。
程少华错愕。“他真敢拿,整杯给我端走耶!”
“不然呢?你以为他会不好意思?”徐瀞远笑了。“把你那杯给我。”
“才不要。”
他们笑闹着,感情比以前更好。虽然,他们是好朋友,不是恋人喔。
好朋友,就是可以一起看很久很久的电影。
因为程少华,徐瀞远重温那些与人往来的愉悦感。
第19章(2)
程少华工作时间弹性,逢徐瀞远放假时,他们结伴搭捷运,到芦洲的幸福戏院看二轮电影。
当程少华提议去幸福影城时,徐瀞远好惊讶。“你也知道这家戏院?我常去说。”
“是喔,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程少华故作惊讶,他不敢跟徐瀞远说,早在成为她的房客前,他们已经在这戏院打过照面,他还因为徐瀞远打呼恶整过她。
“没想到你也会看二轮的,”徐瀞远说。“还以为你这个时髦大作家都跟人家跑美丽华,穿帅帅的跑趴泡夜店。”
“所以说要当好朋友嘛,你看你,跟我上床那么多次,还这么不了解我。”徐瀞远翻白眼。上床这事不用一直提吧?
程少华说:“幸福戏院平日一百三十元就可以看十部片,想外出,盖个章就可以随时出去。影片种类又多,带东西进去吃也不会机机歪歪的,夏天最适合泡在那里吹冷气看电影。”
好,就一起去看电影。过去常去同一个地方,如今一起去,却有不同的趣味。徐瀞远之前都在“三和国中”站下车。
程少华却坚持在“徐汇中学”站下车,往戏院方向走,因为途中会经过“慈记房仲”,他要在那里喝现打的木瓜牛奶,顺便吃肉圆。
房仲兼卖咖啡茶饮?还有肉圆吃?!真诡异。
徐瀞远陪着,也喝一大杯木瓜牛奶,超惊艳的啊。木瓜放很多,果香浓郁,搭配号称浓纯香的林牌牛奶,一喝就停不下来。
“怎样?”程少华看她喝得津津有味,得意极了。“这可以赢你的阿婆饭团吧?哈哈哈。”
“没想到这里的木瓜牛奶这么棒。”
“这是我的隐藏版美食,你只能跟我来,不准泄漏出去。”
“那泡泡冰呢?在哪儿买?”
“我不会跟你说,想吃就要靠我帮你买。”
“呿。”徐瀞远赏他白眼。“就一杯泡泡冰,有什么了不起,没吃也不会死人。”不希罕咧。
吃了木瓜牛奶跟肉圆,往幸福戏院进攻。
这家老牌影城,位于菜市场内,于是他们又逛起菜市场。
“买东西进去吃吧。”程少华拉她逛,一摊摊晃,商量着买什么零嘴进去吃,有商有量,说说笑笑。
徐瀞远跟在他身旁,看他跟摊贩问价钱,买小吃。
感觉仿佛又回到妹妹在世时,那时她们最爱一起跑来看电影,她也是像这样,拉着甄宜,问妹妹要吃什么,想买什么。
很快地,程少华手里拎一堆食物,菜市场人多,他牢牢握住她手,往戏院去。看电影时,徐瀞远要是睡着了,程少华会提供肩膀,当枕头用。
换程少华睡着了,他会靠在徐瀞远肩膀睡觉。
爱情电影,程少华睡得沉。
动作片,徐瀞远睡得好。
他们看看电影,吃吃喝喝,睡来睡去,酷热夏天,被关在外面,而他们与世隔绝,躲在阴翳秘密处。
逐日过去,对彼此的激情渐渐淡去。他们不再热衷床上缠绵,反而渐渐在日常生活找到同处的乐趣。
在城市晃游,闲来吃喝,家常琐碎对话中,他们之间,产出另一种教人舒服的家常情感。那种感觉,像是就因为世界有徐瀞远,所以才有程少华存在的必要。这世间因为有程少华,所以徐瀞远有诞生在世的必要。
因为少了谁,心中某个黑洞,就没办法被弥补。
程少华觉得徐瀞远需要他拯救,觉得只有他可以救她,让她放弃仇恨。
可正因这自负的念头,曾被母亲抛弃的程少华,感觉到自己是很重要的存在。这世上因为有了他,徐瀞远才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么自大地想,几乎有些虚荣,且沾沾自喜,他乐于对她付出关爱,他冒险地,一天比一天更爱她、更疼她。他要让她幸福,像灌迷汤那样教她忘记报仇,让她对未来生出新的渴望。
一日,当瀞远得知五月天要开演唱会。
“我要熬夜排队去买票。”她下决心这么说,程少华很惊骇。
“你有这么青春吗?你是他们歌迷?!”熬夜排队欸,哪像她会做的事?
“没办法,他们的票很难买。早上十点开卖,为了拿到好位置,一定要彻夜去排队。”
“神经,夏天这么热干嘛去人挤人?喜欢五月天我买CD给你听就好了。”
“那不一样。”
那种青春演唱会,和一堆毛头孩子,混在一起对偶像尖叫,那是优雅帅气的程少华绝不干的事,更甭提还要熬夜狼狈地排队等买票。
可是呢——
这天他竟然陪着徐瀞远,守在售票点外。
坐在铺了报纸的硬水泥地,一边挥扇打蚊子,一边拿手帕擦汗,苦苦等候明日购票。
他问她:“喂,你有交过像我这么讲义气的朋友吗?”
“又没逼你陪,是你自己爱跟。”
“没有我陪你排队,你尿急的话怎么办?”
“我可以憋尿啊。”
“不可以,憋尿会败肾,连肾脏都不要了吗?五月天有这么大魔力?”
“你不懂啦。”她说,拿出手机,打给某人,兴高采烈对那人说:“小毛……知道我在干嘛吗?说了你不要吓到,我在排队,等着买五月天的演唱会——”
此举激怒程少华,忍耐着看她讲完电话。
他忍不住心酸嘲讽。“叫我不要打给你,说什么不喜欢讲电话,我看你跟别人讲得很高兴嘛,跟谁那么好?叫那个人来陪你排队啊!”
呴,生气了喔?
徐瀞远笑望他。
他瞪她。“徐瀞远,你这女人真是坏透了。”
呴?还很沮丧喔?说好只是朋友呢,这样是吃醋吗?
徐瀞远打开手机,拨给朋友,笑嘻嘻说:“有人吃你的醋呢,我让他跟你说话。”
手机忽塞给程少华,他慌了,握着它像握着烫手山芋,瞪徐瀞远一眼,不得不假正经说:“你好,我是程少华——”
电话彼端,寂静无声,没回应。他等了又等,困惑地看向徐瀞远。徐瀞远拿回手机,继续和无声的彼端讲话。
“小毛啊,他很无聊吧?连你都要吃醋。刚刚那个是我的朋友程少华,听到他声音了吧,他硬要跟着我去听五月天的演唱会,真是超级拖油瓶。”
到底怎么回事啊?
徐瀞远讲完,跟他解释。“是我妹啦。”
“小毛是你妹?你妹不是已经……”死了。这句他打住,他看徐瀞远认真说——
“我妹的绰号叫小毛,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是女生,可是好笑的是她脚毛超长,每次都要我帮她剃掉。听说很多美女都会这样,贺尔蒙旺盛。”她笑着回忆。“她很苦恼呢,本来叫她毛怪,被她严重抗议,改叫小毛。”
“你……一直打电话给她?”
“对啊,她的手机还在用,有继续缴费。你知道她的来电答铃是什么吗?你听看看——”
徐瀞远又拨一次号码,手机放他耳边。
他听过,那次在医院,他拿着她的手机,回拨她手机常播出的一组号码,对方响起的答铃声,就是这首歌。
五月天的《拥抱》。
程少华明白了,徐瀞远的妹妹,是五月天的歌迷。
当答铃结束,响起一个女孩爽朗的声音——
“你好,这是徐甄宜的手机喔,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找我请留言。祝你天天开心,大吉大利!”
程少华听着那么青春愉快的声音,想及徐瀞远常常打着一通又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认真地跟已故的妹妹说话。想到此,眼眶湿,哽咽了。
手机答铃已经播完,徐瀞远奇怪他干嘛还不挂电话。她看他张嘴,又闭上,又张嘴,然后以一种艰难的、沙哑的嗓音,对手机那边说——
“你好,我是刚刚打给你的程少华。我正在陪你姐姐排队买票……这样她尿急的时候,就可以去痛快撇尿,你知道憋尿会败肾吧?现在气温高达三十四度,凌晨两点,我们坐在水泥地,还不回家睡觉。小毛,你姐姐她……她很爱你……”
徐瀞远掩面痛哭。
程少华搂住她,也哭了。他继续讲。“还有,我以前不知道……五月天的歌很好听,我会陪你姐去听演唱会,买最好的票。我也祝你,天天开心,大吉大利!”讲完电话,两人抱一团痛哭。
吓到一旁等着的人。
九月,程少华,徐瀞远,站在摇滚区,拿着萤光棒,跟一群五月天歌迷听演唱会,他们也尖叫,他们也欢笑,他们也在动人的慢歌里淌泪。
在喧哗的欢呼与动感的歌音里,程少华不时偷偷望向身旁的徐瀞远。
看徐瀞远在五月天的歌里哭泣,在想念妹妹时泪汪汪,他发现他同样会心悸,会湿眼眶。他看着成片萤光棒挥舞,在那些闪动的、交错的光影间,在震动耳膜的歌音里,她比台上的明星更动人。
“我爱你……徐瀞远。”
他小声说,看她因一曲一曲好歌而激动绯红的脸。爱的告白,被音浪淹没。她没听见,她跟歌迷一起对台上明星尖叫。她没听见,可是他说出来,自己却激动不已。他没想过,他固守的心墙,那些对爱的原则,会被这个人击溃。
他什么都愿意陪她做,只盼她走出伤痛。
当五月天唱起新歌《忘词》,他和歌迷大声唱,他其实是唱给徐瀞远听。那歌词,也有他的心情。这女人,他爱得好苦,他是作家,但在面对她时,华丽的词藻派不上用场,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爱她。不是带她上高级餐厅,不是买名贵礼物送她,而是最单纯的陪伴。陪她听演唱会,陪她看电影,听她说心事,陪她吃喝,陪她睡眠。
给她暖暖的拥抱,然后暗暗期盼,跟她幸福到未来。
程少华真的好努力。
他也目睹了徐瀞远的改变,她的笑容多了,愿意跟他说心事。那些想念妹妹的心情,她说给他听,好像他真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知已。
第20章(1)
秋天光临,徐瀞远下班后,程少华常抱着最老的猫儿大喜来找她,他们一起去散步。
程少华带她认识了许多他热衷的散步路径。
于是,徐瀞远逐渐了解程少华的生活圈,他最爱深夜散步,民生社区树木多,有几条程少华规划的散步路径,终点会是一家他爱的咖啡馆。
如果时间尚早,他们会坐在醍咖啡外的露天座位。这间平价咖啡,有他最爱喝的白胡子绿茶。琥珀茶色,清冽冰凉。杯口浮着一圈雪白绵密鲜奶油。
“这家的鲜奶油最好喝,有的会加盐,味道很怪。这家不会,鲜奶油是现打的。”程少华跟徐瀞远说。
“为什么叫白胡子?多奇怪啊。”她问。
第一次喝到这种饮料,她啜一口,入喉先是甜润绵滑的鲜奶油跟着是冰凉的绿茶,层次分明,口感丰富。
放下杯子时,她唇上长出白胡子。
真可爱,他笑了。也喝一口,放下杯子,他嘴上也长出白胡子了。
徐瀞远瞪大眼睛。“呴,我知道为什么叫白胡子了。”
然后他俩都笑了。
而如果夜深,散步路径就改成延寿街,终点会在“左咖啡”。
“有时,在家里写稿写闷了,就来这里写,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又有插座可以用。”他跟徐瀞远说。
徐瀞远问:“为什么叫左咖啡?”
“因为老板是左撇子。”
后来,有好几次,程少华带徐瀞远来。
因为带着猫儿大喜,他们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座位。
程少华托高大喜,看着它眼珠子。“这只跟我最久……很老喽。”
徐瀞远好奇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养猫?”
他笑了,抚着大喜说:“因为想跳楼。”
程少华跟徐瀞远聊起往事——
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瞬间,却也是从此跨入光明未来的关键点。
有那么一天午夜里,他站在四楼顶。一脚跨到女儿墙外,预备往下跳。他记得,踏在生死关头,寒风剌骨的冬夜,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
那是一月十日,有寒流,气温十二度,湿气很重,午夜有雾。
他十七岁,那天黄昏,离家两年多的妈妈忽然回来了,向他认错,求他原谅,还说以后要负起责任,要去医院照顾爸爸。
妈妈忏悔泪流,他看着心疼。他暗自高兴一家人终于团圆,他选择原谅。然后他出门打工,深夜回家,发现母亲把他存来缴给医院的医药费全拿走,只留字条,说她缺钱,先跟他借。然后是不痛不痒地三个字——“对不起”,仿佛儿子再苦都会撑住,她无须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