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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下)  第3页    作者:单飞雪

  但是,他要怎么推开这段日子陪在身旁的章晓阳?

  分手这话,他说不出口。可是多么讽剌,章晓阳对他再好,都抵不过徐瀞远一个眼神,一抹身影。

  半夜,飘起毛毛雨。

  小房间窗外,黄色路灯,映着密密的雨丝。柏油路湿黑,地面一滩滩水渍,反映着路面光影。

  程少华拥着徐瀞远,将她锁在怀里,让她伏在他胸膛。

  她看着窗外,神情忧郁,不知在想什么。

  “不睡?”他问。

  “唔……”

  “在想什么?”

  “想一些事。”想着章晓阳骂她的话,想着王仕英的简讯,想着过去的自己,感觉那时爱王仕英的自己像陌生人了。如今她衣衫不整伏在另一个男人胸膛,她……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就是所谓的迷失自己吧?价值观,道德观,是与非,都乱了。她是谁?躺在这儿的,真是徐瀞远吗?

  程少华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不要。”

  真是。他笑了,抚她的发。“心情不好?”

  “你又知道了。”

  “感觉得出来。”

  “呿。”

  “听说恋人之间,有心电感应。特别在热恋初期,对方想说什么,另一个人刚好说出来。对方想要什么,另一个人刚好就给了。据说是因为热恋时常想着对方、念着对方,是念力造成心有灵犀的状态,很不可思议吧。”

  她不信,他们才不是恋人。

  她故意唱反调。“那么你觉得我现在想干嘛?”

  他掐掐她的脸。“你想喝雪碧……”捞起地上塑胶袋,开了一瓶,递给她。

  徐瀞远怔看着雪碧。她确实口渴,她想喝呢。

  她接来,啜一口,听见他问——

  “那么你也猜,我现在想干嘛?”

  徐瀞远啜着饮料,笑了。她也往地下捞,捞起他的牛仔裤,摸进长裤口袋,搜出吃了半条的薄荷曼陀珠,交给他。

  他哈哈笑,拿出一颗曼陀珠。“就说我们心有灵犀。”

  “不是心有灵犀。”她好强道。“是我聪明,你有吃曼陀珠的习惯。”

  “随你说,”他心情大好,搂她的腰,下巴贴在她脸边,他嚼着曼陀珠,低笑着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很合啊。”

  “我不觉得。”

  “要找到像我性能力这么好,又很有默契的伴侣不容易。”

  “我觉得好容易啊。”

  “咳——”他呛到,含了一半的曼陀珠掉出来,那么巧,就坠进她手中的雪碧汽水。

  猝然汽水喷涌如瀑,徐瀞远惊骇,程少华低呼,两人弹坐起来,徐瀞远手握雪碧,汽水一直往上喷涌。

  “怎么办怎么办?”她惊呼。

  “卫生纸、卫生纸!”

  “弄到床上了啦——”

  仓促间,徐瀞远拿雪碧逃,来不及,汽水瀑布沿路乱喷,撒在她身体床铺地上,一片狼籍。

  “搞什么?!”徐瀞远气恼,握着剩一点的雪碧,怔在床尾,全身光溜溜湿答答,她胀红着脸,气鼓鼓,那样子太滑稽。

  程少华大笑。“我以为只有可乐加曼陀珠会这样,想不到雪碧也会,可怜的徐瀞远——”

  “你敢笑?我床单都湿了。”

  “这就是你讲错话的下场。”

  可恶,徐瀞远拉开另一瓶雪碧,抓起落在床上那半条曼陀珠。

  “你要干嘛?”程少华惊骇。“不要冲动。”

  “很好笑嘛,嗄?”她一手汽水一手捻出一大堆曼陀珠,走向他。

  程少华警告:“你最好想清楚——”

  想清楚了。徐瀞远扑向他,曼陀珠塞进雪碧瓶口,瞄准他,他没得躲,哗地瀑布攻击他,他抱头躲,被迫在床头,无处逃,喷得满身糖水。

  “活该啦!哈哈哈。”看他惊恐逃窜,徐瀞远大笑,边跳边叫,手舞足蹈。这是程少华第一次见到灿笑的徐瀞远。

  他怔住,将她拽来。

  “很好玩吗?”他吻她,yu/望被挑起,又想跟她亲热了,他搂抱她,让她身体也沾满甜汽水。

  徐瀞远被吻得浑身瘫软,四肢酥麻。口腹甜润,身体灼热。她笑着,勾住他颈项,跟他亲昵交缠。

  第13章(1)

  他们没办法睡觉,床铺、被套教汽水染了,不洗干净,蚂蚁要来了。

  他们午夜来到这儿,长巷内,一株老榕底下,这处是深夜巷内最亮处。

  自助洗衣店,二十四小时,永远香喷喷。

  大型滚筒洗衣机,轰轰运转,透明窗内,被单任水冲激,高速翻转。

  程少华跟徐瀞远等着被单洗净烘干。

  徐瀞远靠着椅背,打呵欠。他们闹了整晚,又是缠绵,又是打打闹闹,这会儿都累了,懒得谈天。

  两人耗在洗衣店外,骑楼下的露天座椅,等候着。

  程少华身为作家,需大量阅读,于是捧着杂志,读到有趣的文章,就看到忘我。忘了置身何处,忘了身旁何人,这一埋首,待他把整本杂志都读完了,衣服也烘好了。

  喧闹的烘衣机运转声停止,他才听见某人的鼾声。他笑了,曾经在漆黑影院,这鼾声令他恼怒;如今在漆黑午夜,身旁这鼾声却惹他发笑……

  命运无常,可也常因种种巧合,教人不得不向命运大神低头,暗自冥想,是否命运的安排,有其意义?

  最近程少华常常想,是否与徐瀞远的相遇-是天意?

  他如何竟栽在这个,别人看起来不可爱,而他目中,样样可爱的女子手里?他看徐瀞远靠着左侧的骑楼柱子,睡着了,微启的唇儿,呼噜噜打鼾。她像只餍足的猫儿,忘了爪,皮毛松软,蜷成一窝甜相。他瞧着,他一直微笑着,舍不得喊醒她。

  巷弄安静,没人,没车。

  一排路灯,圆圆地,橙黄光亮着,像黄月亮排队。

  细雨霏霏,很有诗意。

  而洗衣店透出的白光里,小蛾飞旋,在他眼中竟美如蝶儿,连这寻常的洗衣店,仿佛都披上银光,美如仙境。

  程少华笑望她,坐在这儿,置身这里,被巨大幸福感淹没。

  他凑过去,将徐瀞远的头轻轻往他肩膀放。

  她便靠着他肩膀睡了。

  他拿出口袋里仅剩的曼陀珠,含一颗,甜甜,凉凉,真舒服。

  他就这么静静坐着,赏夜色,赏睡脸,两脚不肯移动,今生哪儿也不想去。心里暖暖,满满。太奇怪了,天地何其大,为何只要她在目前,就好似拥有全世界?

  他们在一起有一个月了吧?

  他怎么还这么迷?

  怎么还没发现,她有他不能忍受的缺点?

  每次见她,都好兴奋,每次都想逗她摸她闹她。她又不是小猫会喵喵撒娇,也不是小狗会认人,卖力取悦主人。如今好像什么都在对的位置,如今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会觉得新鲜有趣又好玩。

  程少华傻傻地笑。

  这次,他好像爱过头了。

  这么高兴呢,她不过就睡在身边,靠着他肩膀他就这么幸福呢。真糟糕啊!莫非她就是他人生的伴侣?好像可以不用再换人爱了。他似乎已来到,爱情终站,触摸到所谓,一生一世的真爱。

  而他的真爱,睡觉时很吵。

  这家伙,平日里安静寡言,电话都不准他打,可是睡觉时,这么吵。之前几次,在他家睡,他也曾被她的鼾声惊醒。

  好笑是,这家伙睡觉时很吵,可是,有一次,她竟跟他抱怨。

  “程少华,你昨天打呼吵死我了。”

  “你才会打呼咧,超级大声,我都没嫌你了。”

  “不可能,我不会打呼。”当时她信誓旦旦道。

  “呵。”

  瞧瞧,这会儿是谁鼾声惊人?!

  程少华忽心生一计,拿出手机,录下她的鼾声。

  正录着,忽然,有手机铃声响起,划破寂夜。不是他的,是她的手机在响,有人打电话给她……

  而接下来徐瀞远的反应,把程少华吓坏了。

  她跳起来,慌乱地摸索寻找手机,一边慌乱叫喊。“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她大叫,没在口袋里,她急切到跌倒。

  “别慌,在这里。”他帮她找出手机,就在她包包里。

  她一把抢来。

  程少华看她面无血色,颤抖着展开手机。

  “喂、喂——”她喊,她发抖。

  是一通拨错的电话。

  “你打错了。”她喊,手机滑落地上,她一阵晕,身子一软,程少华抓住她。

  “你坐下。”他让她安坐在椅上,可是,她发抖,她眼色空洞,如置身在另一空间里。她被午夜电话声吓得魂飞魄散,之前那安详的睡容尽失。

  她手心冒汗,心跳急狂。她捣住胸口,上身整个往前倒,埋在腿间,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直从心里淌出来,涌出来,某种她无力阻抗的、掏空她灵魂的,它们黑暗暗地淌出来了。

  甄宜……

  她嚎啕大哭,惨烈地嚎哭。

  “瀞远?瀞远?!”程少华抱紧她、摇晃她。

  她宛如孩子似无助地发抖,缩着身,崩溃哭喊。

  “甄宜,甄宜——”她按着胸口哭号,感觉心脏碎裂。她的嚎叫引来邻居开窗探望,也有好奇的人开灯注视。她都没感觉,她只是一直哭号。

  程少华只能把她搂得紧紧,大手将她的头,揉在胸前,一直哄。

  “嘘,没事,没事……”

  “是我——是我没接到电话,我害死你,姐对不起你,甄宜啊——”

  程少华吓坏了,背脊布满冷汗。

  他感到好无助,明明已经抱她抱得好紧,可是她还一直哭,一直发抖,浑身紧绷,像快断裂。他很怕,怕她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他好无助,不管怎样柔声安抚,抱得再紧,竟都无法抑住她的恐慌。

  程少华这才明白到,在徐瀞远淡漠的外表下,藏着巨大的恐惧跟内疚。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她讨厌接电话,讨厌电话声,原来她这么怕。

  那通曾经错失的电话,是徐瀞远永远的痛。

  那个冬季凌晨,妹妹死前拨的求救电话,她错过了,遗憾造成,今生不可能弥补。她怕电话响,她怕看见血。那个早晨接到警察通知,赶到事故现场,家里淌了满地的血,红而稠腻。

  事后,她跪在地板,痛嚎着,徒手抹净。她的泪,妹妹的血,混在一起,姐妹被厄运碾碎。

  那时妈妈被噩耗击溃,躺进医院。爸爸受到打击,几乎不能言语,他无能应付接踵而来的琐事。做笔录,办后事,爸妈都没了主意,而不肖的哥哥竟一直追问妹妹有无意外险……

  徐瀞远是最镇定的,她听警察报告,她面对凶手。

  她看起来最平静,然而当一切琐事办理完毕。

  当大家都慢慢恢复正常,走出创伤。她却是那个始终好不起来的,回不了正常生活的家伙。

  她没办法结婚,她没办法工作,她没办法继续前进,她内在破得一塌糊涂。她坏掉了,她坏掉了啊。爱人的关怀会烫伤她,温情的言语会激怒她。她一心一意报仇,她放弃人生,她就是没办法恢复过来。

  徐瀞远在程少华的拥抱里,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没有力气,终于止住哭泣。她离开他怀抱,站起来,看着他。

  她眼中的冰冷,令他感到害怕。

  她说:“你回去。”

  她拎起包包,走了。

  “等我!”他喊,她不理。

  程少华赶紧将烘衣机打开,取出烘干的床单,装入袋子里,才回过身,她已走远。他看见前头,那抹消瘦的背影,几乎被过亮的路灯吞灭。而细细的雨丝,怎么好像利刃在伤她?

  他心疼,拿了伞,跑上前,跟上她。

  把伞撑开,撑在她上头。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她凛着脸。

  “我陪你。”

  “你回去。”她吼。“快回去!”

  “我不放心。”

  “拜托别烦我!”

  她跑回停车场,拉开房门,甩上门,将他挡在门外。

  他敲门,她不理。

  她没开灯,背靠着门,近乎哀求地说:“拜托……你回去。”

  她不要开门,不要他。

  她只想关住自己,一个人在悲伤里沉没。

  她不要他关心的脸色,那会让她自尊受损。她不觉得自己值得被关心,她害死妹妹,她没资格被同情。

  而这时,她好像看见甄宜。

  在她泪眼迷蒙之际,看见甄宜美好地坐在床上,对她微笑。

  她穿着高中生制服,像过去那样,笑着喊她。

  “姐……我要看五月天演唱会,你会陪我去排队吧?他们的票好难买喔,你会帮我出钱吗?嘿,你如果陪我去听,我会更爱你喔。”

  然后甄宜习惯性地装萌,比个Ya的手势,眨眼笑。

  甄宜知道每次做这个俏皮的动作,就会被她骂恶心。

  飘宜……

  甄宜……

  徐瀞远跌坐地上,她知道,她看见的,只是幻觉。

  甄宜走了……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女生,为什么死得那样惨?!

  程少华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她没开门。

  午夜停车场,黑墨墨地,停着几辆汽车。

  面包树,默默站在角落里。

  程少华踏在湿漉漉的地面,闻着空气中湿凉的雨的气味。风吹来,有点冷。他叹息,感觉满腔情意,被冻伤。

  他曾因为女友过度依赖,提分手。也曾因为女友占有欲强,提分手。更曾因为女友过分取悦他,使他感到烦而分手。也好几次,被过去的女朋友们控诉对她们不关心太冷漠,他干脆分手。

  这是报应吗?

  如今当他穷尽心力,想对某个女人付出关怀,这女人不领情,也不要他安慰,把他关在门外。

  世事讽刺。

  他苦笑,这种女人,不要也罢,他何苦来哉?这时候就想起那老调——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朵花。

  你以为你很美吗?

  “再见!”程少华对着门吼一声,走了。

  第13章(2)

  清晨,徐瀞远起床,准备上班。

  她身体沉重,头疼,眼涩,喉干,昨晚哭太久,她醒来,感到恍惚。她喝口水,拿了洗脸盆,推开门去厕所。凉风扑面,她打个哆嗦。跨出脚步,撞到某物。她低头,惊呼——

  “程少华?!”

  徐瀞远惊讶,程少华没走,他坐在地,背靠门边墙壁,屈膝睡着。

  徐瀞远蹲下。“喂!”她摇他。

  程少华睁眼,眼色恍惚。

  “早。”他迷蒙着双眼,对她笑。

  她看着他睡眼惺忪,孩子气的憨样。“干嘛睡这里?不是叫你回去了?”

  看徐瀞远平安现身眼前,他安心了,伸手,暖暖的手掌,抚在她脸侧。“昨天看你那么伤心,怕你出事……你又不让我陪。”

  “所以你就睡这里?”

  “是啊,晚上下雨,会冷欸。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流浪汉一定要带着纸箱做垫子,原来晚上坐地上很冷的。”

  “我会出什么事,我又不会跑去死。”

  “谁知道,你个性那么怪。”

  “你才奇怪,是在固执什么?”

  “喔,很有朝气喔,可以跟我吵架了,我放心了。”他起身,唉呦唉呦地揉着腰。“坐着睡,腰很酸的啊,你知道腰对男人有多重要吗?”

  不好笑,徐瀞远瞪他。

  他举手投降。“好好好,你上班,我回家。”他指着搁地上的洗衣袋。“干净的床单枕套帮你带回来了,我走喽。”

  徐瀞远看他挥挥手,走了。他边走边揉腰,又一边打呵欠,一副骨头快散架的可怜相,精神很萎靡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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