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不时去拜访浑沌,浑沌总是很热情的招待他们。倏与忽想报答浑沌之德,商量道:「人皆有七窍,可以看得到、听得到,呼吸跟吃东西,可浑沌却连一窍都没有,不如我们来帮他开窍吧。」
倏与忽遂每天帮浑沌开一窍,七日之后,浑沌死了。
但其实浑沌并没有消失,他留下一团迷雾般的所在,称为「黑山」,那里时光重迭、变幻不定,聚集各种可能,不易被发现,甚至还住着妖怪!那里也充满无法说出口的渴望,一旦陷入,就像走进暗影幢幢的深山,想脱身?没那么容易……
楔子
风,在耳边呼啸着。
迎面拂来,像把刀似的,刮得人面颊生疼;又彷佛像只无形的手,张牙舞爪的想将人撕扯成碎片。
荒漠里,一匹高大雪白的马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疾驰,蹄下扬起黄沙滚滚,翻腾如浪花。
那画面虽突兀,却又美丽极了,只是若仔细再瞧,会发现白马身后拖曳着的,除了那道笔直看不见尽头的长长足印外,还有斑斑殷红血迹。
夕阳已低垂至地平线,热力却未显衰颓,赤红如火球,将马儿及牠背上女孩的倒影拉得斜长——
那是个连少女都还称不上、年仅十岁的女孩。
女孩亦是一袭白衣,娇小的脸蛋尽管稚气且憔悴,却不难看出有着惊人美貌,假以时日必然拥有倾城之姿。
然而此刻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苍白得几与身上白衣无异,身上唯一的颜色便是那头乌缎般的长发,未绑束的披散在身后,被狂风吹扬飞舞。
她的体力早已透支,小手甚至无力握紧缰绳,整个人因精神不济而摇摇欲坠,若非白马神骏疾奔中却不颠簸,她早被摔下。
身上稀少的干粮和水,即便女孩已尽量省着吃了,也早在半天前用尽,而身下的马儿更是负伤载她跑了三天三夜,不曾歇息。
不过最令人绝望的,还是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漠。
「别跑了,流云。」辰绫终于不忍的开口,声音因喉咙干哑灼热听起来有些破碎,不复往常的娇嫩清脆,「我知道你有神力,但这样不是办法……」
正常的马儿哪可能跑得了这么久?她早知母后这匹爱马并非普通良驹,可如今牠受了箭伤,又载着她不眠不休跑了整整三天,亦已到了极限。
跑不掉了。
或者该说,牠载着她是不可能逃出这片沙漠的,何况后头还有不知何时会追上来的敌人……
「够了,你已经为我做太多,是我注定命丧于此,你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她低语。
若白马只身逃走,或许还有活命机会,带着她,他们都得死。
死亡,这几日她已经看了太多,不想再见到。
但白马却彷佛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喘息声虽粗重,脚下动作却一点儿也不稍缓。
「流云,别这样,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你……放弃我吧!」她咬白了唇,见马儿始终不停,突然有种想直接从旁跳下的冲动。
当然在这种速度下,此举无异自杀。若仅是死,她不怕,就怕摔了半残,受尽痛楚折磨才死。
可现在这情况,恐怕也容不得她再犹豫。
辰绫心一狠,闭上眼就想跳马——
「别下去。」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蓦地响起。
谁?她愕然睁眼。谁在说话?
这辽阔的荒漠里,就只有她和流云,哪来的人声?
「就快到达目的地了,别让我的苦心白费。」流云嘶鸣了一声,在她震惊的目光下吐出人语。
「你……」尽管晓得流云不是普通的马儿,她也没想过牠竟会开口说话。
只是这几日来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全是流云拚了命负着她逃出来的,因此吃惊归吃惊,辰绫倒不怕牠。
她怔了好半晌,才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黑山村。」马儿低鸣,「到了。」
话才刚说完,辰绫便突觉眼前一暗。
炽烈的阳光消失了、荒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竹林。
竹林的另一端,隐约可见村落,甚至还听得见那端的喧闹声。
「这、这里是……」辰绫震撼得说不出话。
若说原先听到流云开口说人话她只是吃惊,这会儿却是彻底怔住了。
她曾听说过沙漠中有些濒死的人会见到幻象,但……幻象有这么逼真的吗?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凉爽的微风,轻柔的停驻在肌肤上的舒适感。
「这里是黑山村,一个只有知道的人或妖才进得来的地方。」流云终于停下脚步,放她下来,「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你若是想隐姓埋名,安稳过完下辈子,这里很合适。」
「人……或妖?」她补捉到关键词。
「对,妖,像我一样。」牠望向她,「你怕了?」
辰绫只愣了一秒,便摇摇头。
「会为善的就会为善,会为恶的就会为恶,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亲叔叔为了篡夺皇位,率大军逼宫杀了她的父母和弟弟,而流云身为妖,却舍命救她……
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善或恶的种族?
「说得好,不愧是阿璃的女儿。」
辰绫一呆,惊讶牠竟直呼母亲的名讳。
打从她有记忆开始,流云便是母亲的爱马,但一直以来,她也只知道流云甚有灵性,并非普通良驹可比拟……难道母亲知道牠会说话吗?
「阿璃不知道的。」流云猜透了她的心思,露出一抹微笑般的表情,彷佛呓语般道:「她不需要知道。」
牠一直爱着阿璃,甚至在她与辰未相识前就爱着她了,但牠同样清楚,自己不是能给她幸福的那个人。
变故发生之前,阿璃有疼爱她的丈夫、两个漂亮可人的孩子,牠没有必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感情。
能陪伴在她身边,已是牠最大心愿。
辰绫怔怔听着,十岁大的年纪还不懂情爱,却震慑于流云眼底的光芒。
那样……不顾一切,为一个人付出的心情。
「时间过得真快……那时的阿璃,和小绫一样大呢!」流云喃喃的道。
那是他与阿璃的初遇。
女孩时期的阿璃,救下被术士追杀而奄奄一息的牠,她以为自己只是无意间救下一匹神骏宝马。
而牠为了留在她身边,也就一直让她这样以为着……
所幸辰未一向极宠阿璃,她喜欢牠,他就让牠一并留在宫中。
直到三天前,发生那场毫无预兆的宫变,她突然拉着女儿到牠专属的马厩,将辰绫托付给牠。
「流云,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请你带着小绫逃到安全的地方,好吗?哪儿都好,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长大。」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牠提出请求。
一支长箭在她背上颤动着,可她不顾身上伤势,只求牠送走她心爱的女儿。
牠既愤怒又哀伤的嘶叫着,不愿离她而去。
要死,牠也想和她死在一起,不肯独活。
「拜托你,流云,方儿和辰未都已经死了,你总不会希望我连仅存的女儿都保不住吧?」她苦苦哀求道,鲜血浸透身上华美的宫服。
而牠完全无法拒绝,并痛恨着自己明明身为妖,却连保护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甚至连阿璃也无法幸免,辰绫是阿璃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及血脉。
牠只能拚最后一口气保住她。
「你和阿璃长得真像。」流云望向女孩,透过那张稚嫩的脸蛋,追忆牠深爱的女人,「这不是好事。」
阿璃当年身为北蛮第一美人,最后沦为北蛮向冀国进贡的物品,若非后来与太子辰未相恋,辰未更在登基后不顾一切责难压力封她为后,她在冀国的生活也不会如此顺遂……
白马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哀鸣一声,四肢跪倒在地。
「流云,你怎么了?」辰绫着急的想扶牠,可一个才十岁的女孩,又怎么撑得起一匹高大的马儿?她急了,「我去找人来帮你。」
「别忙了,我自知大限将至。」白马虚弱道。
将阿璃的女儿送到这最安全的地方,已耗尽了牠这只弱妖的所有修为与力量,不可能活成了。
「可、可是……」辰绫慌了。
是流云带她逃出来的,如今她也只剩下牠,为何转眼间牠也要离开了?
「别伤心,我是要去见阿璃呢!」至少牠在地下遇到阿璃,可以骄傲的告诉她,自己不付所托。
辰绫仍是摇头,将唇咬得死紧,以免呜咽声夺喉而出。
「听我说……」牠显然力竭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待我死后,你用包裹里那把刀,把我的皮剥下……别、别急着拒绝,我的皮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它名为蚕衣……」
「我宁可用它换回你和所有人的命。」她哽咽着打断他的话。
「你的命是阿璃拚死将你托给我的,你忍心辜负我和她吗?」白马慢慢说着,「听话,小绫,等我死后,拿走蚕衣……只要将它披在身上,可以遮掩你的美貌,让你在别人眼中变得平凡无奇……」
辰绫双手紧握成拳。
她不想这么做,不想像个忘恩负义的人,在流云为自己而死后,还将牠的皮剥下。但她也知道流云说的对,自己的命,是用父皇、母后,以及身为储君的皇弟换来的,她不能任性。
「这里是黑山村与外界的交界处,村里的人或妖都很善良,你可以选择在这里平安过一辈子……或者,回到你生长的冀国,有蚕衣在身,你倒不必担心会被你皇叔抓到……小绫,以后没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只能靠自己……明白吗?」
她除了点头,什么也无法做。
「很好,这样我想阿璃也能放心了……」白马吐出最后一口气,气绝身亡。
良久,辰绫才反应过来。
她跪坐在白马身边大哭了一场,为流云、为她死去的亲人以及未来茫然惶惑的自己。
她哭了很久很久,彷佛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然后,才撑起麻木的腿,从马背上取下包裹,拿出白马临终前说的那把刀。
她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手中染满亲人鲜血,这条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她得好好活着,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价值。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哭了。辰绫对自己发誓。
然后握紧手中的利刃,在白马身上划下了第一刀——
第1章(1)
六年后
「来哟,现蒸的肉包子,热腾腾、又香又大又好吃的肉包哦……」
「各式各样的糖葫芦唷,任君挑选……」
街道上,摊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穿着各色衣衫的行人穿梭在各家店铺挑捡商品,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灵儿走在人群里,踏着悠悠的步伐,一间一间店晃过去,如同每个来逛市集的人们。
她今天藉采办之名,偷了半天空,可待午后才返府,此刻东西已经买得差不多,自然有闲情四处兜转,更何况她也不想这么早回去。
这些年来,她没有多少能像今日这样独处的机会。
街上摊位店铺极多,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最多的就是吃食,小至糖葫芦,大至酒楼都有,另外也有些胭脂水粉类的东西。
还没来之前,她从不知这儿竟是如此热闹繁华。
「姑娘,来份南枣核桃糕吧?」一位小贩笑容可掬的唤住了她。
她怔了怔,直觉转头瞧向那切得工整讨喜,一口一块的糕点,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这几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人民生活富裕了,日子也就过得安逸舒心,南方的点心小吃也都多了不少。
是的,南方,她出生、并成长了十个年头的地方。记得以前还在宫里时,七岁的皇弟就很爱吃这南枣核桃糕。
如今她挚爱的亲人都不在了,她不再是受到万般疼宠的冀国小公主,甚至远离故土,来到北蛮。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北蛮会像它的名字般,是个蛮荒不毛之地,但六年前她来到此地时,却发现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尽管文化上多少有些差异,但各方面都不亚于冀国。
尤其近几年来北方物产丰饶,人民生活富庶,比起冀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娘,怎么了?」
她回过神,「没,只是想到些往事。」
还想那些做什么?早就没意义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叫灵儿的丫鬟。
「往事?」那小贩倒也机灵,立刻道:「难怪,姑娘是南方人吧?听您的口音确实有南方腔调,既然如此,那就更该尝尝我的糕点了,内人可是冀国人,这南枣核桃糕可是她教我做的,保证地道,不会让您失望的!」
平时她是不大买这些小玩意儿的,尽管是未卖身的丫鬟,只签三年卖身契,不像其它奴仆攒钱赎身,但也想为自己将来存些钱。
她有很多事想做,不打算一辈子窝在那小小的地方当丫鬟。
不过这一次,她却很难抗拒这份怀着故土之名的诱惑。
灵儿只犹豫了一会儿,便道:「给我一份吧。」
自小贩手里接过用油纸包好的糕点,付了钱,她找了宽敞的地方,将采买的东西搁在地上,打开油纸,取出一小块尝了。
浓郁的香气瞬间在嘴里化开,过去她并不特别喜欢吃糕点,但当在异地再次吃到南方的食物,竟觉异常美味。
将口中的核桃糕咽下后,她又从油纸里取了一块,正想放入嘴里。
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起,她隐约听到人们慌乱的惊呼与尖叫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数匹马儿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她虽已靠边上站了,但街道本来就不宽,这些马先前便已翻倒许多摊子,她若继续站着不躲,势必会被波及。
但她都已经贴着墙了,还有哪里可以闪避?
马儿奔跑的速度极快,一眨眼便来到她面前,她根本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眼见就要被撞上——
一个强大的力量突然将她往上一提,她还没反应过来,眨了几下眼,便发现自己竟已站在墙头。
「姑娘,在路上发呆可不好啊。」
她僵硬的转过头,便见到同样站在墙头上,一瘦一壮的两个男人。
说话的是那名较瘦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二十岁上下,虽有张好看的俊容,却显得过份苍白了些,连双唇都没多少血色,带着几分病气。
身上的服饰乍看之下普通低调,没什么特别,但在冀国皇宫里待了十年的她,又怎么会看不出那其实是上好的料子制成?
若更仔细看些,会发现男子身上有种难以形容却浑然天成的气势。
她直觉认定,对方是特地乔装打扮后出府的富家公子。
至于那名较壮的,应该是随从或护卫,刚才似乎便是对方出手救了自己。
不过一般随从或护卫,并不会主动出手救不相干的路人,说起来多半还是那名公子的意思。
这些思绪在脑中转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灵儿很快便反应过来,「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