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常常对她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指的就是现下这个情况吧?
由于太沉迷于自己的思绪,以致于钱香福没有发现空气中有一抹还没散尽的燃烧味道,如果她注意到了,一定会很警觉,至少,不会大意到走到那丛藏人的树丛边时,才发现这里有人。
“谁——”她惊呼一声,提着木棍就要砸过去。
也就是她这样的叫嚷,让秦勉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身体已经先行动作,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似地飞身而出,先将她手上那根碗口粗的打蛇棍给打掉,并就着扑过去的力道,将她双手擒住,两人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待动作停止之后,男人天生体力上的优势,让他牢牢将她钉在地上!
就着月光,四目相对,都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钱香福挣扎了一下,发现两人力气相差太多,立即不再挣扎,静待时机;而秦勉则唇角微扬,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先开口了——
“逮着你了。”说完之后,觉得不是很恰当,苦思着更好的用语,却一无所得,只好就这样了。
“是你!那个抓了我的人贩子!”这个声音她记得!还有,他的长相,分明就是早上掉到陷阱里的那个陌生人!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人贩子?我不是。”秦勉不明白她是怎么误会的,他这样充满军人正气的男子,怎么会把他错认成那种猥琐不堪的人贩子?她眼睛是怎么长的?难道是月光太暗淡,所以她看差了?
“你明明就是!就是你把我打昏,绑到镇里的一间屋子的!”
“我没打昏你,早上我掉落陷阱,还差点被你用石子砸,你忘了?打昏你的不是我。”这点一定要说清楚。
“不是你也是你的同伙!”
“那是我的下属。”秦勉觉得这点也得说清楚。
谁管你是下属还是同伙!钱香福手脚又挣扎了下,怒斥:“放开我!你这样钳着我是什么意思!你别以为我是软弱好欺的,你敢动歪心思,我立马让你断子绝孙!”
听完她的狠话,秦勉笑了笑,仍然不肯松手,就怕一个放松,会挨上她的断子绝孙腿。他还没给老秦家留下香火,务必得保重自己。
“钱香福。”他叫着这个名字,并仔细观察她的神情。
钱香福眉梢一动,不语,也不应,只是非常谨慎地看着他。
“阿福。”他记起了大叔叫过这个名字,以及,那日在街上听到另一个妇人叫她,也是这两个字。因为这些契合的地方,让他方才突然有了猜测,并立即顿悟——
“你是阿福,也就是钱香福,我现在可以肯定了。”
“那又怎样?”她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表情,就是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他看。
秦勉觉得,就算被她以这样不善的目光瞪着,心中仍是高兴的,因为她双眼里满满都是他。
正该如此啊,她就该眼中只有他,只看他。因为她是他的小媳妇呢!
“我觉得很好。你叫这个名字,很好。”他笑。
钱香福完全不在意他说什么。因为她正忙着脱身的方法,所有应对都只是为了松懈他的警戒,没往心里去,所以她随口回道:“我叫这个名字关你什么事?”她眼睛的余光扫向不远处的那棵五叶松,计算着与它之间的距离……
“当然关我的事,不然我何必如此上心?”
“是吗?怎么会跟你有关?”她声音有些软,像是好奇,也像示弱,又像挣扎过后的脱力。
秦勉被她难得的示弱心软了下,于是稍稍放松了钳制她的力道,正想说话他没有机会说话了!因为在钱香福突然的翻身爆起之下,两人不由自主地朝五叶松那边翻转了一圈过去,接着,就是直直地坠落!
五叶松的根部突然开启了一扇通道,两人撞了进去,沿着陡峭的斜坡一路往下滚,当那扇通道的门合上时,整条通道伸手不见五指。
秦勉努力将钱香福给搂进怀中,让自己的身体承受滚落时最大程度的磕碰,就算这个坡道已经算是平滑了,但毕竟还是土石砌成,在这样快速滚落之下,还是会不小心受伤。
“你这个小混蛋,咱们的帐,有得算了。”秦勉咬牙在钱香福耳边说道。
“算个屁!你这个人贩子还有理了!”她不甘示弱回骂。
“就说不是人贩子了!你都没在听吗?!”
“你说你不是人贩子,那你是什么?!”
“我是你汉子!”
“去你的王八蛋!敢占老娘便宜!”她大怒,一拳槌向他脸面!
由于秦勉双手正护在她的后脑勺,以致于没能及时挡住那一拳,于是他左脸颊连同眼眶下沿就只好承受了那拳的力道。
那一拳造成了他动作上的惯性,整颗头往后倾,却不幸撞上了洞壁,又磕了回来,结果她没来得及闪,被他的头撞个正着。
最后两人头昏眼花地滚落坡道最底端,头痛脚痛全身都在痛,一时连对骂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纵使如此,他仍然牢牢将她护在怀中,不肯松了半点力道。
钱香福一肚子气恼,却还是无法忽视心中泛起的那抹颤动——这个男人始终在保护着她……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像是,她是个值得被珍视的存在……
第6章(1)
京城乌衣巷定国公府
咕噜咕噜——
闻声,一只白晰手掌朝上举起,微微弓起修长、骨节分明的食指,不一会,一只灰色信鸽便熟门熟路地栖上了那只手指,朝手指的主人“咕噜”叫了声之后,便悠闲地以鸟喙整理起羽毛。
接了信鸽的俊雅男子,以另一只手解下绑在爪子上的信筒后,将信鸽转移到一边的鸟架上,让鸟儿自行吃粮喝水,然后转身走向建在荷花池边上的凉亭。
凉亭里,一名威仪天生、气质沉稳的男子正对着石桌上的一座沙盘思索着什么;直到男子走进来,见他脸上带笑,才开口问道:
“收到了什么好消息让你笑成这样?”
“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至少大将军您听了一定不会想笑。”男子将信鸽带来的消息拿给族兄看。
果然,就见大将军在读完纸条上的讯息之后,脸色沉了下来。
“竟是真的给他找着了。”
“可不是吗,真找着了。他这个未婚妻可真是幸运,能在这样的世道活下来,想必是个剽悍的。”
“他不适合有这样的妻子。”一个粗野不文的村姑,嗤。
“父母之命,且是遗命,再怎么不适合,大将军您也管不到他的婚事的。”
“哼。”沉声一哼,将纸条丢开,像是再多看一眼就要脏了眼。
被叫做大将军的男人,名叫周盛,正是一年前因军功卓着而被皇帝封为“天威大将军”的正一品武将,今年又获得威烈侯之爵封,是京师里正当红的出色英杰。除了靠着自身战功搏来的爵位外,他更是如今少数仅存于世的世家出身的嫡次子。
他的父亲是定国公周宜康,一路跟着皇帝起义,提供了整个家族所能提供的钱粮与人才,成功押宝。新朝成立之后,皇帝论功行赏封官赐爵,周家正是最先被册封的第一大功臣。
父强子成材,可以想见这个仅次于皇室的第一世家,至少能保证兴旺上四十年,恩泽到第三代。
当然,想要维持这样的兴旺,必须有更多成材的子弟、更多出色的下属以及依附而来的小家族来形成庞大的利益共同体,才能稳稳在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没人敢轻易招惹。
秦勉是大将军一直很看好的人,大将军一路将他提拔至今,可不是为了让他挣出了个前程之后,跑去解甲归田,或者被粗野妇人拖累,从此仕途无亮的。“把他叫回来。”暗自生了好一会闷气之后,大将军开口道。
“想来秦勉一时是不会回来的。”俊雅男子低笑道:“我猜,秦勉的信鸽过两天一定会飞过来,内容一定是向您告假,他肯定还得在永梅县待上一些时候。”
“他想不想回来我不关心,你能把他叫回来就成了。你周长安想办成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别跟我说你办不到。”
“当然是办得到的。”
“那就去办。”
“是。”
周威,字长安,周盛的族弟,兼麾下第一智将与军师,与秦勉同列大将军的左臂右膀,都是被大将军视为心腹去下力气栽培的人,一文一武,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好友关系。
既然是秦勉好友,当然多少会帮他说一些话。所以他温和劝道:
“秦勉好不容易找到了未婚妻,那么先前大将军帮他物色的几个闺秀,想来是不需要了吧。”
大将军看了他一眼,淡声道:
“怎么会不需要?秦勉背景太单薄,想要在京师站稳脚根还是弱了点,他需要一个有身分的妻子来为他敲开勋贵以及世家的大门。”
“秦勉虽是山野莽夫出身,却是个有情有义的,不会放弃他的未婚妻。大将军想让他弃之另娶,恐怕不易。”
“没叫他休弃那个女人,就让她当个妾吧。以后秦勉至少能封个男爵,一个村姑能有这样的造化,已经是她家祖坟冒青烟,够她偷着乐一辈子了。”大将军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真是四角俱全,谁都受益,想来秦勉应不会再坚持不娶大家闺秀了。
见大将军已经摆摆手让他退下,又专注看沙盘去了,周威就算还想说些什么,也只好暂且住口,不白费工夫了。
不过,就算没再说什么,心中却是想着,秦勉本就无意于娶大家闺秀,如今有了个一直为他守着的未婚妻,想来是更不愿意娶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了。他当然能把秦勉给叫回京师,却很肯定地知道,大将军大概仍然没办法让秦勉在婚事上妥协。
毕竟秦勉不是个愿意为了权势名利付出一切的人。
权势名利当然人人喜欢,但如果必须为之牺牲太多的话,秦勉肯定是宁愿不要的。
周威暗想着:回头传信给秦勉时,应该悄悄给一点暗示,让他心里有底才是。
那些让钱香福恨得咬牙切齿的林氏族人,很轻易地就被那个人给赶走了,简单得像儿戏似,一下子,被她认定为生死大仇的人,就不见了。
钱香福爬上了村口那棵最高壮的橡树,静静地看着一群人携家带□拖家当,渐渐远离这片被他们侵占了十年的土地。
他们脸色凄惶而愤怒,嘴巴更是片刻不停地骂骂咧咧着什么;他们垂头丧气,还有一些妇人不停地抹眼泪,又哭又骂的。就算离得远,她听不清骂语的内容,但想也知道定然是诅咒她的各种污言秽语。
那些人恨极了她,但那又怎样?总之,他们别无选择地只能永永远远离开秦家的土地,并且再也别妄想有回来的一天。
虽然把那些人赶走是她十年来一直在努力的目标,但突然间他们真的被赶走了,把土地还给她了,她却没有大快人心的感觉,甚至还觉得有点郁闷。
可能,这是因为……那些人不是她赶走的,她没有能力赶走他们。如若不是“那个人”出手,她想赶走林氏那群人,仍然是件非常艰巨的事,可能得用一生去耗着还不一定能成。而“那个人”却只是轻轻松松地动了动嘴巴,一切就那样尘埃落定了。从开始到结束,花不到五天的时间,且那些已经种下的庄稼,就这样便宜她了。
“在想什么?”橡树下,“那个人”寻到了她,开口问着。
“为什么你说让他们走,他们就只能走,不敢留?”她问。
“因为这是我秦家的土地。”这理由已经太足够。
钱香福轻哼。
“你以为那些林家人以前不知道他们强占的是秦家的土地?”
“名正言顺之后,就能合理使用一点权势。然后,他们怕了,便走了。”至于中间如何运作,就不必特别拿出来说了。
“你让他们迁去哪儿?”要撵人走,总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总要给一整族的人一条退路。她相信他一定有所安排,不然那些林家人就算斗不过这个男人,也宁愿拚个两败俱伤,大家都别想落个好。
“朝北走,多的是被抛荒几十年的土地,虽然没有这边的土地肥沃,但只要辛勤耕种,总是可以得到温饱的。我让人查了几个确定无主的荒地,让官府的人引他们去安家落户了。”秦勉说得随意,好像一切就是这么简单不过的事。
钱香福微扬唇角,有点想笑。问:“他们一定很不愿意吧?”
“世间事哪有事事顺心的。人要懂得取舍,得罪我并不划算,还不如乖乖离开。”秦勉还是那副平淡表情,只不过那紧盯着她的目光还是泄露了些许炫耀。
平常他并不是个喜欢张扬的人,甚至觉得身上扛着的军衔以及官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光看他总是一身简便的粗布短衣打扮,像是随时可以卷起裤管下田耕作,就知道他根本不讲究。可是,在她面前,他却会想要让她觉得他是优秀的,优秀到足以为她解决一切疑难杂症——就像只开屏的孔雀,他暗想。
秦勉曾经有幸在大将军家里看到这种漂亮而不实用(不能吃)的禽类,它们吃得比人好,像个大爷似被一群下人伺候着,还完全不用干活,每天游手好闲展现美丽,死了还没人觊觎它们身上的肉,不知道老天造了这个物种是用来干嘛的?
虽然那时心里唾弃至极,可如今,他却想着,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想带她去看看这种漂亮的东西;甚至于,去看看全天下各种好看的事物,让她分享他曾经领略过的各种美好,以及,一起去挖掘更多没有见过的美好……
这是面对她时,才会猛然浮现的想法,一种毫无理由的冲动,仔细思考起来完全没有道理的一种冲动,说起来莫名其妙,做起来却觉得心情会很美好……
钱香福又将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离开的方向;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在山丘起伏间蜿蜒移动,人影已经变得像蚂蚁般大小,就要看不见。
“下来吧,咱们回去了。”秦勉一直抬头看着她,说道。
回去了……
钱香福不情愿地将目光朝下挪,毫无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这几天,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双眼就看着她,并等待她看过来的那一刻,让双眼迎对上。他就爱这样看着她,并等待她的注视;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后来是被看到恼怒,觉得他有病!然后,便成为现在这样,气恼抗拒之后,竟是没种地躲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