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什么人?”她好奇问。
“算是大将军的家人。是一个千金小姐,还有她的仆妇丫鬟。”
“喔。”钱香福也没有多想,更没太多好奇心去想象所谓的千金小姐应该是什么模样或排场。
她的反应这样平淡,秦勉心中就有些微不舒服的感觉,于是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大将军一直想帮我作媒。”
本来正从随身小布袋里掏出一颗馒头以及大葱的钱香福闻言只一顿,动作继续,却是有些慢吞吞。
“哦……”沉默好一会之后,只发出这样无意义的声音。
“大将军知道我有未婚妻,却想着这样的艰难世道,家乡的未婚妻什么的,大概已经不在了……饿死或遭灾被祸害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既然开口说了,秦勉也就没有保留。
“那他现在知道你的未婚妻没死成吗?”她声音小小的,听起来很虚。
其实……那位大将军料得再准确也没有了,跟秦勉有婚约的那个女孩,早早死于饥寒交迫,当时她还帮着挖坑造坟呢,生怕若没将人妥妥地埋好,转眼间就会给那些饿绿了眼的饥民给吃掉了。
“不是未婚妻了,是妻子。你已经上了我秦家的户籍,大叔与祖母也都认了你了,所以不是未婚妻。”秦勉修正道。
被他特别坚定的目光盯着,钱香福也只能低声改口:“好吧,是妻子,不是未婚妻。”
秦勉满意了,才接着道:“找到你那天,我便传信给大将军了,跟他说我的婆娘在老家好好地等着呢,就不用他费心帮我张罗娶妻的事了。而大将军的回信就是……让我来明州帮他接个女性族亲。”
钱香福听明白了意思,也没装不懂,直接问:
“你打算娶她吗?”
“当然没打算。”秦勉看着她道。“我已经有妻子了。”
“我以为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为了让我知道你会娶一个对你前途有帮助的女人当妻子。”
“你难道就不能想着我坦白一切,是为了让你安心吗?”
“你嘴巴说说我就能安心?你现在说得太早了,不过是白说。”她终于从布袋里掏出一颗馒头,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施力失当,那馒头从她手中溜飞,她很快地伸手要抓住——
秦勉比她更快,那馒头落进他手里,并且立即咬去一大口。
“这馒头这样硬,刚才也不知道有没有沾到雨水,得先烤烤,你别直接吃——”她连忙说出的话,仍比不上他的速度。
“咱这样的人,穷讲究个什么?只要牙齿还咬得动,没什么不能吃的。”
吞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两三下,拳头大的馒头就只剩一口大小了。然后才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也别认为我说得早,这种事当然是愈早坦白愈好,省得你事到临头整个人懵呼呼地胡思乱想,八成还会怪我有意隐瞒,我可不想这样。你只要知道,我对你说的话,就一定会做到,这样就好了。”
日久见人心的道理,钱香福当然知道。所以觉得现在半点不信他的空口白话非常合理,自然没有被他打动。
“如果大将军家的千金小姐长得好看得要命,你现在说不娶,到时自己打脸了也不好看。”她理智地道。
秦勉撇嘴,看起来要笑不笑地,将最后一口馒头吃下肚后,才道:“你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差点让我以为你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是我的婆娘似的。香福,你不应该装作不在意我。如果我笨一点,恐怕就会被你唬住,然后就伤心了。”
“伤、伤心什么!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不觉得丢脸吗?”她觉得脸又莫名地热了起来。
“跟自己婆娘说真心话,有什么好丢脸?”他理直气壮。
“真心话也没这样的吧?哪有男人会说伤心不伤心什么的!”
秦勉眉毛略微危险地一挑,问:
“你又见过几个男人了?”
“我见过的男人可多了!”她从小颠沛流离活过来,死人活人哪里见少了。
听她这样说,秦勉心中的火气冒了起来,但也就那么一闪,就灭了。脑子一转即知道她说的是指什么,无非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真有交集,大概也是在为了抢食物、抢活路而造成的争执仇怨上吧,就跟之“占住秦家村的那些人一样。不过他还是不爽她提别的男人,所以问道:“哦?那些你见过的男人,都对你说些什么?”
钱香福被问得一怔,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回答。
秦勉帮她找答案:“是对你说:把吃的交出来,还是什么也不说就直接抢?再不然,就是饿倒在地上剩半口气,用哀求的眼神渴求你分他一口吃的?”
钱香福仍然说不出话,但她的表情说明了,秦勉所猜测的正是差不多如此。
那些与她有短暂交集的男人,当然也包括女人,给她留下的印象都是极糟的;当她与祖母都极之弱小时,无数次食物被抢走,更有几次差点被抓去煮了吃了。
因而她对人的警惕之心,绝不比对荒原的饿狼少多少。
“香福,你知道我跟别的男人的差别吗?”秦勉轻声问。
“啊?”她心神有些恍惚,不是很能集中精神去理解他眼中的意思以及话中的意思,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在疑惑着:眼前这个男人,与她曾见过的那些,到底有何不同?
“我是你的汉子。”
“我知道啊。”她觉得他似乎又在说一些没用的废话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说说,在你心中,我跟别的男人差别在哪?”
“差别不就是你可以跟我同睡一个窝生娃,别的男人不行!”一时不防,竟把祖母这几日私下对她叨念的话给说出口了!传宗接代、生娃等字眼,就是祖母这几天追着她念着的话!她都快被说晕了,才会在此刻胡说出来。
钱香福懊恼地捣住嘴,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给缝了!赶紧垂下双眼,再不敢理直气壮与他对视。
秦勉目光沉了沉,却是谨慎地没有对她这番话做出调笑反应。如果情况允许,他当然会把握机会好好逗她,把她逗得羞怒交加是他近来最爱做的事。但现在,他只想好好收藏她这样的姿态,以及,更想让她对他有再多一点的信心。这些,都比跟她打情骂俏重要得多了。
于是他道:“香福,我们会同睡一个窝,会生很多娃,但在那之前,你必须知道,我跟别的男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别的男人会抢你的食物、会为了一口吃的伤害你,会因为你弱小而欺凌你将你踩在脚底;当你面对他们时,你必须强悍,必须拿起武器保护自己。而我,秦勉,你的汉子,我会让你衣食无忧、我会打倒所有想伤害你的人;当你面对我的时候,你可以软弱,你不用逞强,再也无须害怕,我就是你的一片天。”
不知何时,她低垂的双眼竟是又与他对上了。当她发现这一点时,想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背靠着一面土墙,而自己不知何时竟被他锁在双臂间……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几时两人变成这样的?钱香福心慌意乱,想推他又想瞪他,然而却是什么也做不成。她不敢看他,双手绞在胸前,不敢朝他推去……
身为一个强势惯了的人,钱香福真无法习惯这种被人压制住的感觉。但这样的压制,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激起她的不甘与愤怒反击,就只是想要闪避,想要逃到离他最远的地方;不像以前对付那些男人,即使被逼到绝路,也能冷静且恶狠狠地思考着就算死也要拖着对方一起死。现在,她却只是软弱地想要逃……
这真是,太孬了!连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这男人又没有什么了不起,且一点也不危险,怎么她就怂成这样了啊!
这男人其实也没有多吓人,她是一点也不怕他的;可现在,她怎么就轻易被他困住了?她从来不会允许自己陷人这样的“险境”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是……那些肉麻话的关系吗?
还是因为,他是她的……汉子?所以一切便不同了?
这男人喜欢没话找话跟她闲扯,常常扯个老半天,荒废掉许多可以去劳作的大好时光;而她会在事后隐隐懊恼,却又在下一次受不住他撩拨,还是陪他闲扯起来,把早就在脑子里计画好要做的那一堆事——比如洗衣;比如去马车里陪伴老人家;比如注意沿路可以食用的植物;比如记下这段路的特色,以后再走就不会迷路等等。
她看得出来大叔与祖母对此是很欢喜的,每次看着秦勉来拉她去说话,都笑得整张脸只看得见嘴巴了,仿佛他们小夫妻处得好,就能给两位老人家带来很大的幸福。
因为所有人表现得理所当然,所以她也就慢慢习惯他常常找她闲扯,之后,便自然而然往他身边凑了。她一直没有很明确地弄清楚自己的心思,那些所有关于他的事,全是带着一种忐忑的心情随波逐流着。
这个属于她的汉子……
当他亲口说出他与其他男人的不同时,她总算明白了一个女人有丈夫之后,那个丈夫的定义与作用究竟是什么。可是……弄清楚之后,她心中那片不踏实的地方,仍然不踏实着。
因为,她并不是真正与秦勉有过婚约的那个女孩啊……
这件事,他,知道吗?
当她正满脑子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时,没预料到那个正将她困在墙角的汉子,正在觊觎着她的唇,企图对她做出更过分的事!
钱香福还来不及感觉自己的唇被攫住时,整颗脑袋突然“轰”一声,像春雷乍响,将她满脑子思绪都给炸成了飞灰!
他又吃了她的嘴!
对于男女之情,钱香福当然不会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呃,等等……她确实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这个惯常被拿来用的比喻用起来好心酸……
算了,不理它。跳过!
总之,她知道男女之情就是那么一回事,搂搂抱抱、纠纠缠缠,最后滚一个被窝,接着崽子就一个一个地从娘胎里爬出来了——与兼做皮肉生意的水姑相识这几年,她看得可多了。
虽然没有亲身体验,可也不是无知。所以她真是不明白,他、他一再吃她的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水姑什么荤话都跟她说过了,偏偏其中就没有听说过男人女人之间的亲热,还包括吃嘴啊!
嘴对着嘴,干巴巴地印着、吮着,在她看来,一点意思也没有(极力忽视怦怦乱跳的胸口、喘不上气的呼吸)。而且别以为她不知道,吃嘴根本生不出娃儿,纯属无意义的行为!
她很想跑去揪着他问:“你干嘛又吃我的嘴?!”
却始终蓄积不起足够的勇气找他问,反而躲他躲得远远地,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是她似地,也不知道是在扭捏个什么,就是理直气壮不起来。真是软弱透了!
“福囡,你从昨儿起,就跑来马车上窝着,只差没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了。说说,你这是病了还是怎么了?”钱婆子当然猜得出孙女儿这样的异状八成是孙婿惹的。不过,女孩子脸皮薄,她也不好说些让她更羞赧的话,想着福囡这样爽朗大方的个性,很快便会把这股别扭劲儿给渡过,就让她自个儿好好去体会一下这种小女儿心事吧……可是,过了一夜之后,现在都大中午了,还窝在马车上不肯动弹,这可就过了。
马车让秦大叔驾着还成,一些杂事钱婆子也是可以打点,但是,若连吃个饭也要让人端进马车里来给她,那就太矫情了。这福囡没见识过什么叫大家闺秀,却无师自通地能够摆起千金小姐的谱,也实在是了不起。
不过钱婆子可惯不得她!做人要有分寸,要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所以虽然嘴上问着她身体是否有不适,一只大巴掌下一刻就毫不客气地朝她屁股给拍了下去!
钱香福冷不防遭受一击,惊得叫出声,身子一跳,差点朝马车篷顶给撞去!
“啊!祖母!你为何打我?!”
第8章(2)
这叫声最先引来的是早就守在马车外的秦勉,就见他一把撩开薄薄的布帘,上半身探入马车内,并问道:
“怎么了?”
钱香福双手交握身前,完全不敢朝被打的地方捣去。在双眼与他对上的一瞬,又赶忙闪躲错开。她完全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被祖母修理了下,可是,在他的逼视下,却又忍不住以一种自己也没想到的委屈声音道:
“额,袓母打我。”
“呦!还告上状了!”钱婆子冷哼一声,却发现两个年轻人一眼也没投给她,她这么大一个人占了小小马车一半的位置,但这两人就是有办法对她视而不见。
霎时她心中有点酸,不过更多的是喜。这个看起来很有威严的秦家小子,应是很中意她家福囡,不然不会一双眼睛那么大,却只看到福囡一个,把她这个长辈给忘到天边去。所以她也就懒得搅和进他们两人之间去打趣几句,于是作出不耐烦的态度,把钱香福往外推道:
“去去,你们有什么不愉快就自个儿去说开,扭扭捏捏演大戏啊!也不嫌肉麻。牛哥儿,你快把人带走!”
秦勉当然不是个有勇无脑的糙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像,但并不是。
所以,接收到长辈允许他们独处的指令之后,他立马伸手将她手腕一握,钱香福便完全没有抵抗之力地被他一把拉下马车,带到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唉。”看着那对小夫妻走远之后,钱婆子本想笑着对马车外的秦大叔说些打趣小两口的话的;但最后,却是叹了一口气,一双饱经沧桑的老眼里有着一抹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遗憾。
如果……囡囡还在,该有多好。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啊,这么有担当又强壮,看起来就是能护得一家老小活得很好的人。有他这样的汉子护着,囡囡会活下来的吧?会喜欢有这样英勇的夫婿吧?
“钱姨,您这是怎么了?”正在啃馒头的秦大叔回身看着马车内的钱婆子,惊讶地发现钱婆子一脸悲伤,像是要哭了似,不禁着急地就要爬进马车里来,想看看她是哪儿不好了。
钱婆子朝他摆摆手,道:“没事儿,我就是……就是感慨。你们牛哥儿是个好的,咱这两个老不死的,看起来真能好好享几年吃饱穿暖的晚福,这孩子给得起。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