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这是怎么啦?”林嬷嬷与李嬷嬷围在周宜琳身边团团转。
两个老嬷嬷并不知道自家姑娘在山下的遭遇,只以为是在摘野菜的途中巧遇了来接她们进京的秦勉等人;而自家姑娘在见过秦勉那个粗人之后,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也不肯说话,甚至现在都不肯吃晚餐呢!饭菜都放凉了。
“我的姑娘啊,不管你心底有怎样的不舒坦,总不能不吃饭啊!乖,起来用点汤饭好吗?这鲜菇汤还是你跟阿玉亲手摘回来的,可鲜着呢!”林嬷嬷斜坐在床沿,轻轻拍着周宜琳紧扯着棉被的手。
“是啊姑娘,你松松手,别把自己闷坏了,起身用餐吧。”李嬷嬷也婉言劝道。方才她将小玉给提溜到门外仔仔细细问了外面发生的事,想着姑娘八成是被那些穷览极恶的抢匪给吓坏啦,才会把自己埋在床被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周宜琳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埋在床被里一辈子,人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
她在努力压下心中那股羞恼之后,顺从地让林嬷嬷将被子拉开,然后坐起身。
实在说,今天的日子过得真是惊险极了,别说净檀庵向来只提供早晚两餐,平常捱到晚上早已饥肠辘辘,像今天这样走山路做劳动,又被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坏,她整个人从里到外、从精神到肉体都处于极度耗损匮乏的虚弱状态。也就是俗称的——饿坏了。
至于秦勉那个男人……算了,她没力气想了。也不要想!
两个嬷嬷将周宜琳给扶到桌边坐好,俐落地为她端汤布菜。
“今天的菜可好了,除了有姑娘摘回来的菜,还有新送来的大白米,咱这边分了一大碗呢。姑娘你看,这白得发亮的大米,既没有掺杂粗粮,也没有夹砂石,可见外头的日子是真正好过起来了,都能供得起这样好的粮了。”
“不只大白米呢,还有这个饺子里包的可是野鸭肉呢,听说是那些军汉在路上顺道猎来的……哼,那些粗汉子,也就这点可取了。”李嬷嬷既是欢喜又嫌弃得要命。
今天两个嬷嬷当然也趁机去前院看了一眼那位大将军给小姐挑的夫婿,那个叫秦勉的军汉……哎,也就凑和着吧,反正也没她们挑剔的余地,只能往好的一面去自我安慰:至少不是个老头子、至少看起来像个人……
只是先看一眼,除了对他的外表有点粗略的印象之外,其它却是完全不知道的。但光是那平平无奇的外表,就能让两个嬷嬷私底下相对垂泪,哀叹自家姑娘的命苦了。堂堂周家千金,大将军何至于让姑娘如此委屈下嫁?
当然,这些感叹是不能在姑娘面前说的。大将军的意志不能违逆,她们也就只能尽量朝好的方面对姑娘开解了。
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谁教姑娘的至亲长辈都不在了,没人能为她打算呢!
还能有个归宿,已经算很好了。
“咱们在净檀庵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总算因为秦将军的到来,能吃到一点荤腥,想来日子定然会过得愈来愈好的。姑娘,你别忧心,一切都会好的。”林嬷嬷安抚道。
周宜琳将一大碗白米饭给拨了一大半还多到另一个空碗里,对两个嬷嬷道:“我吃不了太多,还想着多吃几颗饺子呢,这些饭都让你们吃了吧。你们也别站着服侍我,我自己吃就好,你们也快去吃吧,别饿着了。”将桌上的菜与水饺又分出去一些,就赶着两个嬷嬷出去吃饭了。
世家的规矩当然不允许主仆同桌吃饭。现在外头太平了,规矩自是更被重视起来。周宜琳珍惜着一路陪伴她至今的两个老仆以及小丫鬟,却也不敢坏了这些表面的规矩。她是一个孤女,必须自重。
两个老嬷嬷端着饭菜走到外面的小厅,招呼着小丫头一同吃饭,并低声说起了那些今天刚到净檀庵的军汉们的闲话。
“什么?!那个秦将军竟然就跟下属坐在地上吃饭,都没分尊卑的?!真是粗鄙!”
“泥腿子出身的,当然什么规矩都不懂。我可怜的姑娘,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人……”
“你收声吧!咱姑娘极是聪慧,定然有办法将那个粗人给矫正过来的;那将军想在官场上走,就得拾掇出个人样,日后倚仗姑娘的时候多了,那人定然不敢不善待姑娘的。”
“那也要姑娘愿意才成!”
“如果大将军非要让咱姑娘下嫁,不管姑娘愿意不愿意,咱总要劝她对秦将军上心一些,这也是为了让自己日子好过。”
“哎……可不是吗,这世道啊,能安心活着就是福气了……”
外头的谈话声愈来愈小,即使周宜琳努力倾听,也听不到什么了。
她静静地一口饭、一口菜地将桌上食物一一解决。今日的菜色比平常好太多了,她又特别饿,所以吃了比平常还多一半的量,把自己撑得饱饱的。喝完最后一口汤之后,她双手放在肚子上,细细感受着这难得饱腹且满足的感觉。
在净檀庵这几年,每日两餐素菜粗粮供应,因为外头战乱,粮食稀罕,她们这些女眷还能吃上两顿,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吃不饱、饿不死,食物粗糙无味,身上衣服不仅陈旧,更是补丁迭着补丁,若不是两个嬷嬷精巧的绣工遮掩,她这个名门千金,看起来会更落魄可怜。而这些,就是她这几年过的日子。
在离开这个庇佑她多年的尼庵之后,她的日子会变得怎样呢?有可能更好吗?就像今晚吃的这一顿饭这样,吃饱、吃好、有肉。
必须只能嫁给大将军指定的人,才能改善处境吗?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就能过起好日子?那么,她能做些什么?除了嫁人以外。
虽然今天狼狈软弱的表现让她对自己很失望,但她想,自己至少不算是笨的,顶多只是胆小无能而已,不是没脑。在没有性命之虞的情况下,她脑子的运转还是可以的。
所以,她看得出来,那位秦勉将军对她没什么意思。下午那会儿,在知道她是谁之后,便再也没有看她一眼,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拉着站在他身边的女人,转头就走了。
那个被他拉走的灰扑扑女人,才是他在意的吧?
如果双方对大将军想促成的这桩婚事都不情愿的话,那么……大将军会妥协放弃这个想法吗?
她周宜琳确实无足轻重,但那秦勉可是大将军看重的人。如果他坚决不娶她,想必是可以不用娶的。
那么,下嫁不成的她,又会被怎样安排?再把她配给另一个大将军看重的下属?
想要不被任意摆布的话,她就必须让自己有用,或者,自立自强。
“那大将军的眼光真不错,对吧?”用完了晚饭,钱香福就被秦勉拉着在山林里乱逛,美其名为消食,当然,也顺便找一些野菜草药什么的。
“什么不错?”秦勉一时没想起她指的是什么,不过脑袋一转,就也知道了。回道:“喔,你是指那个千金小姐吗?就那样吧,长得还成,挺白的。”
“你就记得她长得白?”钱香福扯着他袖子,不可思议地问。
“女人家白白的挺好的。”秦勉认为女人该长得白才算长得好。嗯,个人偏好。
“哼,那我可不白。”她高昂起自己灰扑扑的脸蛋道。
秦勉停下步伐半侧过身直视她的脸。就一直看着,没说话。
钱香福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差点就想躲开,不过最后还是挺着任他看了。并问:“看什么?”
“你应该比她还白,而且是天生晒不黑的白,比她了不起。她那样,应该是成日躲在庵堂的结果,如果她跟你一样劳作,肯定早就变成一块黑炭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人家这样好看的一个人,你不欣赏也就算了,还取笑人家,真是没风度。”她伸手捂住双颊,没辩驳他的话,只问道:“你知道我抹了黑浆果的汁液?”
秦勉笑道:“这是我秦家研制出来的变色药,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你不是十岁就离家了?那时候你顶多才认得几个字,书都没读几本呢,又怎么会清楚祖先留下了哪些东西?”
“……虽然我是个军汉,看起来理应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其实我自三岁起由父亲启蒙之后,是学得很好的。七岁时四书五经都会背了;十岁离家之前,纵使没能将密室里的藏书都读完,却是知道一些大概的。”
秦勉觉得他的婆娘有必要对他认识得更多一点。在他出门四处流浪讨生活之前,他的祖父与父亲其实是期许把他教育成一个才高八斗的谋士的。他们认为谋士地位高,能让他安全地在乱世里求生,不必拿刀拿枪与人对砍,还能被上司礼遇重视。
乱世,既是军阀的天下,也是谋士的博弈场。
虽然没当成谋士,但秦勉一直认为,当一名耿直粗率的将军,不管打天下还是坐天下,只要不战死,肯定能活得比谋士滋润。太聪明的人会被忌惮,容易死得早,不管是死于殚精竭虑出谋略,还是死于太聪明被猜忌,总之,你让上司觉得你比他聪明,你就别想过好日子了。
所以,一方面是时势使然,一方面是对谋士这个职业存有疑虑,所以他现在成为一名被大将军器重的小将军而不是军师,秦勉觉得这样的成就,也足堪告慰祖父与父亲在天之灵了。至少,如今看来,顺利活到寿终正寝是没问题的。
钱香福被他的语气逗笑,揶揄道:“你是希望我知道你除了勇武之外,脑子也好使是吗?”
“脑子不好使的,早就把脑袋瓜子给留在战场上了。不过我确实比一般人的脑子更好一点。”秦勉厚脸皮地说着,伸手将她身子拉近,又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我读书只读到十岁,但该学的、该知道的,都没落下。所以,我知道你这暗沉的脸面,是抹上黑浆汁的,须以木患子清洗才能干净,抹一次可以撑上十来天。要是放着不管不顾,那汁液经年累月地用下来,一部分会沉淀进皮子里,让你真正变成黑底皮色了。”他低头在她耳边嗅了嗅,闻到很淡很淡的酸温果味,像是未成熟的青果吃起来的感觉。“嗯,有木患子的酸味,看来是有乖乖每天洗脸。”
她伸手想推他,没推成,反而被他一手抓住,将她手往他肩脖上放去,示意她环抱着他。
第9章(2)
既然动作这样亲密了,她也不矫情,同样把头凑到他颈边闻了闻,然后皱皱鼻子,嫌弃道:“我当然每天都仔细洗脸,祖母盯着呢。倒是你,你身上都是汗臭味,都把衣服熏出一股发馊的酸味啦。不是两日前才沐浴过吗?怎么臭得这样快哎,放开!臭死了!”才说完嫌弃的话,想退开时,却被他双臂给搂住不放。
他哈哈一笑。明知她嫌臭,却故意把她的脸朝他肩窝处压去,很技巧地将她颇有劲道的腿给压制住。
“我是你的汉子,再臭你也得认了,不能嫌弃的。”
“你那么臭还得意了?!快放开,我才不想被你熏臭了。”她叫。
“不放。咱是夫妻,就该臭在一块儿。”
见他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挣扎了一会,也就放弃了,顺势窝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大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像是一种亲密的守护与疼爱,她忍不住有些沉醉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
以肢体动作表达对她的珍惜,让她知道自己被守护着,像是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可以令她安心放松,再无惊怖。
她不用戒备,无须担忧,只要安心依靠就好。
他这样搂抱着她,强硬地搂着,却又温柔地呵护,力道那样坚定,像是真能这样抱着她一辈子……
真的可以吗?
“你老实说,有没有看清楚那位周家小姐的长相?”她小声在他耳边道。
“虽然只看了一眼,也足够我看清楚了。我不是说了她很白吗?”他声音也低低的,在她耳边回答。
太近了,近到负责接收声音的那只耳朵整个都麻辣麻辣的,她想,那只耳朵一定是红了。庆幸现在天色昏暗,夕阳已经沉进西山的那一边,大半天空都拉上了黑幕,西天仅剩的一点霞光,也快被黑夜给驱尽,所以他绝对不会发现她耳朵就这样轻易地红了;也不会发现,她,很喜欢与他这么近的说话。她脸上一定带出了这样的表情,他若看到了,就一定会知道。
“她不只是白,还长得很好看。”可以说,那位周家小姐是钱香福二十年来唯一仅见能以“美女”二字形容的女人。
“我不觉得她哪里好看。顶多,就是还成吧。”
“什么还成!她是真的好看!整个人看起来精致娇贵得不得了,一般女人跟她比,就是糟糠与大白米的差别。我都想象不到这世道还能有女人可以好看成这样。”钱香福是真的觉得很稀奇,明明像她这样灰扑扑、脏兮兮才是主流啊。
秦勉哼了声,道:“你觉得好看有什么用?你又不能娶她。”
“但你可以。”
“我不愿意。”一直谈不相关的女人,秦勉有些不耐烦,索性再将她的头压在自己颈窝不让动。“我们每天就只有这么点摸黑独处的时间,你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安静了下,才又道:“我替你可惜,也为你担心。”
“可惜什么?又担心什么?”其实他当然知道她的意思,但就是想跟她多说一些话。
“我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比不上别人的,就算我什么也没有……转载或转售,谢谢你的支持与配合)但今天看见那位周小姐,让我明白,原来世间的女人也是有分粗糙跟精细的。跟她一比,我才知道我是粗糙的。”
“这令你自卑吗?”他微挑眉,心底是不相信的。
“不是自卑,就是……有点不甘心。然后,有点替你可惜,明明你可以娶一个好看的女人的。”能吃上大白米,谁还会想朝嘴里塞糟糠?
“我觉得你好看,比她好看。”
“嗤。”她龇牙嘘他。
他搂着她的身子轻轻摇了摇,正经道:“你别不信,我也不是哄你。你要知道,一个人再怎么千好万好,也抵不过心头好。而心头好这玩意儿,没有标准,就是自个儿爱了就好,与其他人的观感无关。”
这个男人说肉麻话的功力又进阶了,她总是很容易就被他说得晕呼呼地,为着这些肉麻话,都能暗自傻笑好几天,整颗心都甜得像是用糖做的……
虽然脑袋再度被他的肉麻话给说晕了,但她可不想让他知道,省得他太得意!所以她努力抓住一点理智,将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