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木棍拄在地上,撑着自己跑得快要脱力的身体,她发出的声音仍然很喘:“我也……这样以为。”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一个人在闹市里被人追捕?”
“我与嬷嬷们失散了……”虽然心情很糟糕,但周宜琳还是觉得自己颇为幸运。“我才与嬷嬷失散,就遇见你了。”如果不是遇见钱香福,被钱香福拉着逃跑,她此刻恐怕不是已经死亡,就是更加悲惨地被俘掳、被伤害。
“你是怎么惹到那些人的?”钱香福问。
周宜琳闻言苦笑出声:“我一个甫进京的孤女,能惹到什么人?我敢去惹什么人?”说句难听的话,寄人篱下的她,简直恨不得整日夹起尾巴缩在闺房里不出门最好。她太明白自己的处境,话不敢多说、步子不敢多迈,连讨好人都不敢。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钱香福只知道周宜琳是大将军家的千金小姐,至于其它的,她从没有打探过,也不好奇,所以不清楚周宜琳如今是什么处境。
“你看看我。”周宜琳指着自己头上华丽非凡的头面,又摊开双手让她看清自己身上穿着的精美绫罗绸缎,“这些、这一切,完全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用上的,我没有丰厚的财力,也没有显赫的背景来支应我这样穿戴。”
钱香福疑惑地问:“你明明是大将军家的人,现在周家就是国朝最顶级的世家,你当然就是顶级的千金小姐,背景很显赫啊。我来到帝京虽然不过七、八日,却也知道大将军虽然官衔以及爵位的品阶都还不是顶级,但那是因为大将军的父亲还在,子不越父才压下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朝开国第一功臣、皇帝最倚重的心腹大将,日后或许会封个超品的并肩王也不一定。你打扮得再华贵,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将军的显赫所恩泽的是嫡系,我这样偏远的旁枝,顶多沾个光,用来吓吓你这样的平民还可以,放在贵族圈,就什么也不是了。”
是这样啊……钱香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周宜琳见钱香福没有多问的意思,可她却很想说给钱香福听,于是又道:“你还记得我们进京前遇到的那些北蛮人吗?”
“当然记得。”
“今天追我的这些人就是北蛮潜伏在帝京的余孽。为了尽速抓捕这些人,大将军与他的幕僚们就设计了几个引蛇出洞的连环计策,其中一环就是大张旗鼓地让大将军最疼爱的嫡亲妹妹“甩开烦人的护卫”,与几个姊妹一同畅游闹市,体会一下“平民女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大将军让你扮成他的妹妹是吗?”
周宜琳冷笑。“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虽然最后北蛮人认为我就是他们要抓的人。我今日一早突然接到六姑娘——也就是大将军的幼妹——身边的丫鬟来通知,要我跟着六姑娘一同出门逛街游玩。我自然不敢拒绝,以为只须出门陪着玩,专事奉承六姑娘也就尽完伴游的本分了。后来我跟着六姑娘进人“天衣坊”,六姑娘突然说她原先在“天衣坊”订制的衣服款式不太适合她,反而比较适合我,于是叫人服侍我更衣,六姑娘还特别将这套精贵的头面从身上取下来给我打扮,不许我拒绝。这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对了……”
“大将军他们打算以他妹妹作饵引出北蛮人,但又实在怕她发生意外,不敢承担有个万一,于是就找你当替罪羊。”钱香福明白了。然后,看着周宜琳那张冷然的脸,问道:“你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周宜琳点头。“不是生气被瞒骗,也不是生气被利用。
我没有父母护持,本来就必须让自己有用,不然国公府里哪有我容身的地儿?本来我的用处是去跟大将军重视的下属联姻,给他结个牢固的关系,但这条路不通了——”
钱香福撇撇嘴道:“那可不要赖我。是秦勉不愿娶你的。”
“我也不想嫁他。”如果不是随时提醒着自己要注意仪态,周宜琳此时怕是会忍不住翻白眼。“我生气,是气我自己在别人眼中竟然只有这么点价值。”
“所以呢?气完之后,你的处境能改变吗?”
“会改变的。我不想随便死去,更不愿死得没没无闻毫无价值。大将军一定不知道我是哪个支系的女孩、谁的孩子。六姑娘今日待我亲热,不过我猜她连我的模样也没记住,更遑论名字了。我叫什么名字她肯定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是二十六娘——这是旁支女性族人的排行叫法。如果我有一天还是必须为了周家的荣耀去死,定然要死得轰轰烈烈——”
“嘘……”钱香福突然打断周宜琳充满热血的宣言,然后侧耳倾听;她的耳力很灵,可以比别人听到更远以及更微小的动静,而且她的直觉也警示着她,危险正在迫近!
那些人在别处搜寻无果之后,往这边追来了!
“快走!”钱香福悄声说着,一手抓住周宜琳的手腕立马开跑!
“在这边!都快过来!别让她们跑了!”一声粗蛮爆吼自她们身后传来,引来更多杂沓脚步声朝这边集中而来。
钱香福脑中存有这一片巷弄的路线图,她本来计算得好好的,只要再左拐、左拐、右绕、再左拐三次,就可以再躲到另一区更像迷宫的巷子里,到了那边之后,这些人必已绕晕,想要抓住她们完全没可能。可惜身手灵活的她此刻拖着一个娇贵后腿,于是就注定了意外必然发生……
周宜琳早就跑得快断气了,如今没休息够,就又被拉着跑,她的体力完全赶不上,于是在一个拐角时,她不幸地扭伤了脚踝,还害得钱香福拐错了方向,竟是跑进一处死巷子里!
“真要命……”钱香福将软趴趴的周宜琳夹在手臂下,抬头看着面前那堵高墙兴叹。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爬过这道两人高的围墙完全不是问题,但带着周宜琳就不成了,她没办法在背着一个比她重的人的情况下,还有力气去攀墙。
而那些穷追不舍的脚步声正在迅速逼近中,她们已没有时间可以离开这条死巷,转而去走另一条了;背着已经失去行动力的周宜琳跑出去的话,绝对跑不掉,一定会跟那些人正面对上,然后被一举成擒!
“……你会不会希望我此刻很善解人意地说:别管我,你快走,然后我从容去赴死?”周宜琳突然很不合时宜地问,甚至还能扯出一抹笑。
钱香福正忙着四下搜寻有没有逃生的机会,语气有点不耐烦道:“还活着就别想着死,那叫不务正业!”
“眼下这样,我们还活得成吗?”周宜琳看着两人手上的木棍,实在不认为能在几个壮汉面前起到什么作用,人家手上拿的是亮晃晃的大刀呢。
钱香福撇了撇嘴,听着一群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似乎下一眨眼就要转进这个巷子与她们正面对上。看来,就真的只能靠手上这两根棍子救命了……
这时——
“嗤嗤,嗤嗤——”奇怪的喷气声突然自她们脚边传来。
钱香福同时做出两个动作——伸出一手捂住周宜琳的嘴,防止她可能的惊呼;然后低头看着脚边原本平坦的石板路被人掀起一角,露出一双正朝她们看的眼睛。
这双眼睛……她熟啊!
钱香福的眼睛立马变得比一百盏油灯还亮!她想也没想,更没多说什么,立即将石板给掀开到足以容许她们滑进去的宽度,然后先将周宜琳给丢下去,自己再跳下去,也不管会不会把下面的人给压伤。她跳进去的同时,以非常灵巧的劲道反手将石板给扯回原来伪装成路面的样子,与其它石板密密贴合,完全看不出这块石板有何不同,甚至看不出缝隙。
就在钱香福完成这些动作之后,那领头追捕她们的北蛮人也跑进了这条死巷,以为可以顺利瓮中捉鳖,不料竟是扑了个空!
这条封闭的巷子里除了两根被丢弃的木棍之外,什么也没有。
第12章(1)
“今日是谁驾家里的马车出行?”秦勉神色凝重地问王勇。
他领着一小队士兵在热闹街市里分头围捕北蛮人,在路经草木街时,突然停住疾奔的步伐,站在街角苗圃店旁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车前,拍了拍正在吃着店家修剪淘汰丢在门外的草木树叶的一匹老马——这车与马都是他在永梅县买下的,用来运载两位长辈以及随身行李进京,同行了一路,他自然认得。
所以,只看到马车没见到人,秦勉心中便有了不祥的感觉,于是随口问着跟在一边的王勇。虽然不抱期望,但还是希望可以听到驾这辆马车出门购物的是家里新买的仆从,而不是钱香福。
当然,奢想往往都是白想,怕什么就来什么。
“我昨日去宅子吃晚饭,就听嫂子对大叔说今日她要来草木街买粮种果树苗什么的,所以我想……这辆马车应该是大嫂驾出来的……”王勇再怎么粗神经也看得出来头儿的忧虑。看着装得满满的马车以及不知去向的马车主人,用脚趾想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一颗心不禁为之吊了起来,满是不妙的预感。
一个弱女子在遭遇危险时,乍见到熟人,一定是想也不想地立马跑过去求援吧?
秦勉相信钱香福不是那种会大发善心的人,她眼色极好,从来不会让自己搅和人危险的境地中,可若是来不及反应就被拖累,那就想躲也不一定躲得过了。
眼下的情况,恐怕就是如此了,那名被当作钓饵的周姑娘先发现了钱香福,朝她跑了过来,然后钱香福便不得不跟她一起逃命;因为这样的意外,于是才会任由这辆装了满满粮种的马车弃置在大街上。
还好马车停放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口、店门边,一时半刻不会有人注意到马车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当还在店里购物呢,所以没人打这辆马车的主意。
当然,也是秦勉来得早,先发现了马车,不然可能再过个半个时辰,就会有宵小上前试探地将马车驾走了……
“唐吃,你将马车驾回去。如果大叔他们问起,就说我跟香福在一起有事忙,才让你先把买的东西送回家,其它的就别多说了。”秦勉很快吩咐完。
“好的,头儿,我知道怎么说。”唐吃应道。
秦勉点头,然后一招手,对其他手下道:
“我们走!”很快地带人往既定的路线奔驰而去。
此次行动,务必将所有北蛮人一网打尽,再不允许有任何漏网之鱼。
相较于秦勉的忧心如焚,钱香福此刻的处境就是否极泰来的轻松愉快了。
“水姑,我真没想到会在帝京遇到你。”
“怎么会没想到?早说了我会跟着大丫来帝京的啊,我得给她送嫁不是。
既然都在帝京了,遇见也挺正常。”水姑倒是不觉得在帝京偶遇故人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她其实才刚到两天,连落脚的巷弄都还没走出去过,所以对帝京有多大完全没概念,就觉得差不多就是梅川镇那样的大小吧,所以遇见阿福很合理。
“你刚到帝京没几天吧?”钱香福想了想问。
“才两日,就忙着打理屋子了,还没空出去找营生呢。”水姑是个随时随地都在找商机赚钱的人,“我瞧着帝京的人过得很滋润,就连巷子里躺着的乞丐都像是在睡大觉而不是饿晕过去,一边搁着的破碗里放着黑窝窝不管不顾也没人抢,我都想着换一身破烂衣服跟着去当几天乞丐了。什么也不做的躺在那儿,躺个十天半个月的,搞不好我回梅川镇的路费就有啦!还有啊,我家大丫一到京城,我就带他去看对象了。是个小兵头子,管着十个人呢!我打听了他的家庭与身家之后,也不啰嗦,当天就把她嫁了!那兵头子高兴得马上跪地跟我磕头叫娘哩!我这女婿也是有心的,立马带着我们娘俩去衙门给大丫落户籍了,我家大丫如今也是京城人啦……”也许是太久没有好好跟人自在谈话,水姑一开口就说个不停,神色很是亢奋。
钱香福是知道水姑习性的,所以就任由她先滔滔不绝说个够,不时应和两声,直到水姑说得暂时尽兴了,才问道:
“水姑,你才刚到帝京,怎么就能挖出这条救命地道?”
“哎!咱永梅县的人,到了哪里都一定要找有救命地道的屋子住的,不然可住不踏实!我现在住的这屋子啊……”水姑伸手朝目前居住的这间老旧破屋虚指了下。“哪儿都不好,地段脏乱差、墙壁四处透风、屋瓦破败得大修……但就一样好——这间屋子以前就是永梅县人住的,那屋主直接将储物地窖给挖成了一条救命地道,就直通后头那条死巷里,安全隐秘好逃生。我就是看中这点,昨天就把屋子给买下了!哎唷,别看这房子破成这样,那价钱可贵得割我的肉、剜我的心啊!”说着槌着心口直叫。“同样的钱,我可以买下你家村子那边一整座山包了!而这还是帝京最便宜没人要的房子呢!”
钱香福把水姑槌胸口的手给拉过来,诚挚道:
“水姑,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你买这间房子多少钱?我给你!”
“那太好了,买这破屋子连同到官府过户竟然要四十五两呢!我如今把女婿给我的聘金也搭上,都还欠着十五两的钱没还清!我上京来时,身上也就揣了十二两,想着够我跟大丫吃住三个月了,三个月内一定可以给大丫找个好人家嫁掉,然后我还能采买一些咱那儿没有的杂货回去卖钱。后来看在帝京当个乞丐都能赚钱,就想着买间房子住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营生可做,我可舍不得每天给客栈付房钱去跟一堆人挤通铺。看了那么多破房子,也就这间有救命地道,是一定得买下来的。咬牙买下之后,我现在身上是半毛钱也没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你能给我钱,真的太好了!那我就不忙着去当乞丐,可以干点别的了。”水姑向来是现实不矫情的,当然,她看中钱香福,也是因为钱香福这人是个爽快人,从不白贪别人什么。
钱香福微笑说着自己的报答:“你救了两条命,一条命一间房子,两条命就两间,所以我给你九十两银子,可以吗?”
水姑瞪大眼看着“财大气粗”的钱香福,一张嘴啧啧直叫:“哎唷!你发财啦?还是你家汉子发财啦?我在永梅县时听说你家汉子也是个当兵的,就算当兵的都会发点小财,但也容不得你随随便便就把一大笔钱送给别人吧?是九十两银钱,不是九十个铜子你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