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勉朝吴用点点头,吩咐道:
“将板车上的礼品都抬下来,你跟唐吃驾这辆板车送她去客栈,到时请客栈掌柜叫个婆子照顾一下。”
“头儿放心,属下都会安排妥当。”吴用说完,就招呼着众人帮忙抬礼品下车。
秦勉走到爱马身边,将那女人给抱了下来。在等待下属清空板车的空档,他低头看着怀抱里的她,虽然很想尽快知道她的姓名与家庭情况,但此刻为着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秦牛哥遗孀”,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如果……真有个女人在秦家守寡,无论如何,他都是要负起责任的。
也许,这会是最后一次与她这样亲近了……
秦勉,被大定皇帝新封的正三品镇武将军,幼时乳名正是唤作——牛哥。
“太好了,太好了……咱秦家没有断绝,咱还能有香火可以传下去,真是太好了!牛哥儿……牛哥儿……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真好,真好啊……”秦大成喜极而泣,泣不成声,整个人哭瘫在炕上,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秦勉的手腕,深怕秦勉会在下一个眨眼间就消失不见、深怕一切只是他在作梦!
秦大成从来不哭,能让他哭的,就只有亲人的亡故以及重聚。他虽然性情斯文温和,看起来也总是病弱不堪,似是随时都会病亡,但他被强盗洗劫暴打时没流下一滴泪,却几乎流光了身体里的血。
最后一波强盗走后,以林氏一族为主的流民来此落脚,明知道东村这边都是属于秦家的土地,却不问自取地占地筑屋、占田耕种,一群人不客气地瓜分了秦家的土地。
抢走土地也就罢了,那时秦大成正病重,被打碎的一手一脚没有得到治疗,缺医少药,只能在剧痛里扛着,扛得住就能活下来,扛不住就只好去死;那时身边仅剩一名同样伤重的老奴在侍候着,家里连一只碗都没有,老奴拖着残躯,拿一片破瓦盛水给他喝——当时整个家里也就剩那么点水了,再无其它可入喉的东西。
那样山穷水尽的绝境,秦大成自己、老奴,以及所有对秦家土地虎视眈眈的人,都认定秦大成肯定是活不成了,再能拖,也拖不了几天。
可,即使只有几天,那群以林姓为主的流民们也不愿等,不愿让秦大成安静等死,就闹上门要把还活着的秦大成给抬到火场去当成尸体烧了!而他所居住的这间破败至极的土砖房,竟也是有人看上眼想要占去。
“……那时候啊,我跟你老根叔已经被拖到外面丢着,那群恶人冲到屋子里掏墙钻梁拆房子,生怕之前那些劫匪抢得不够干净,还有留下个什么祖传的好东西藏在墙根里或什么地方没被人发现。真是异想天开!就在那时,你媳妇带着她袓母过来投奔了。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么个十岁的小丫头,面黄肌瘦得不成样子,竟然能煽动一大群流民去冲击那些恶人居住的地方打砸抢,将那群人给抢得哭爹喊娘,还死了好几个,至今那些林家人还不知道那一切都是丫头干的……哈哈哈,那时小丫头还不认得几个字,就能无师自通地知道使计了!牛哥儿,你这媳妇了不起,品性更是一等一的好,是你的福气!”秦大成常常把这些解气的事反复回想,来让自己身心保持愉快。所以虽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却记忆如新,所有小细节都没忘记。
“好一出围魏救赵。”秦勉喃喃说道。
“可不就是围魏救赵吗!牛哥儿,你媳妇儿实在聪慧至极,你一定要好好善待她。”在秦大成眼中,钱香福这丫头千好万好,世间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
这位秦牛哥“遗孀”的初登场方式实在够震撼。
不只秦勉听得暗自赞叹,连向来对自己才智颇为自负的纪智也忍不住张口结舌地给写个服字。虽然乱世多悍女,但悍不代表脑筋好使,真正脑筋好使的人,不管男女,这世上都是极少的。
这位秦牛哥——也就是他家头儿——的媳妇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随着秦大成以骄傲的口气继续说着钱氏这十年来的种种事迹,秦勉心中感激之余,也不免有些沉重。之前的预感似乎就要成真……他与那名寡妇,怕是没有缘分了。
钱氏十年来奉养了他的堂叔、给忠仆老根叔安葬,在这个自己都没有一口粮食可以裹腹的糟贱世道,她竟然能咬牙苦撑下来;在以为他死在外面之后,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仍然给他守寡,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他无论如何都得报答。
虽然心中那抹不舍的情绪仍在一抽一抽地躁动,但秦勉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再反复。所以,回客栈之后,就给那名女子一些财货,将人送回家吧。
至于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这类的事,既然无缘,就不用知道了。
就在屋子里叔侄俩正逐渐平复情绪,可以说些轻松的家常时,安静在一边抹泪的钱婆子也想着福囡这时差不多该回来了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
“喂!你们这几个人就是来永梅县采买女子去城里卖给汉子当婆娘的人牙子吧?你们不用在这边傻等了,钱香福那蹄子跟人跑啦!我们在回来东村的路上都看到了,真跑啦!我家有两个女子,你快过来挑挑,都是能干活能生养的,你们可得出个好价,至少得有两只鸡!”
“林桂花,你在胡说什么!”钱婆子一听声音就知道在外面嚷叫的人是谁,正是方圆几十里里的第一大嘴巴、搅事精的林桂花!被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摸索着墙就要打开门去骂人。
由于屋子非常窄小,容不下秦勉带来的所有壮汉,所以他只带纪智进屋,其他人在外面守着,一车的礼品也只能大半丢在外头,实在是屋内搁不下。就是这些礼品让跑过来探头探脑的林桂花眼冒金光,以为这些汉子是来采买女人的,连忙推销自家的赔钱货,并想着要怎么狮子大开口,狠狠给咬下一块肥肉。满肚子算计之余,也没忘回嘴:“钱婆子,我可没胡说,大伙儿都看见钱香福搭着马车跑啦!她有了好前程,当然就不要被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给拖累,你们还以为她是什么好货?哈哈,哭死去吧!没了钱香福赚粮养你们,我看你们能撑几天!”叫骂完,林桂花又大声催促:“喂!你们快跟我走,我家有两个丫头,要是看中就马上领人走,我还能省下今天的粮。听到没有?动作麻利点——”
林桂花声音刮躁而尖利,让人听了耳朵很受罪,秦勉也没打算忍耐,对一旁的纪智道:“把她赶走,让她闭嘴。”
“是。”纪智立即走出去。
然后,外面就再也听不到林桂花发出任何声响了。
“大成,林桂花又在骗人了吧?她是乱说的吧?福囡可精了,才不会出事对吧?”钱婆子抖着声音问道。虽然知道林桂花这个女人说谎成性,但此刻该是福囡回家的时候却不见人影,钱婆子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
秦大成连忙安抚:
“钱姨,您别慌。兴许阿福就是在镇上打探消息才耽搁了点时间,之前也有几次这样的,你也知道镇长喜欢拉着她聊几句。还有啊,她走在路上都会一边摘着野菜野果,有时想着多采一些,回来的时间就不一定了。”
“是这样吗?大成,你别哄我……”钱婆子颤声道。
“要不这样,我去镇上看一下。”秦勉想起纪智提起过,最近确实有很多人到乡下地方采买女子,有的是正规的人牙子,有的却是非法的人贩子,专做拐骗的无本生意。与其看着两位长辈惊疑不定,忧虑得不知如何是好,还不如把全县的人牙子给整肃一番,顺道确认一下他那个“遗孀”是不是给人贩子抓走了。
“好好,太好了,牛哥,你快去镇上看看。如果阿福还在镇长家,你就接她回来,你们这对小夫妻正好见个面。”秦大成其实心中也担心着,所以连忙催促侄儿赶紧走。
秦勉将当过伙夫的杜实留下来照看两老,吩咐他把礼品里的肉干以及大白米都取出一些煮晚餐后,便带着纪智等人回镇上去了。
回镇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掉那名寡妇。
既然无缘,就不用多想了。
秦勉做事一向干脆俐落不啰嗉。
这次也不例外。
而,那个本应乖乖昏睡在客栈并等着被打发走的不知名寡妇——钱香福,却是早早醒了过来,并在第一时间逃脱成功。她悄无声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掉,守在外面的唐吃完全不知道房里的人早就跑不见了。
直到秦勉回来,想着趁不知名寡妇还没醒过来前再见她最后一面,然后就此忘掉,从此两厢再无交集……才发现人不见了!
“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就算日后再不往来,他也不允许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跑掉!这简直是对他们这样精锐的军人的最大侮辱!唐吃以及吴用都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了,他们竟然不知道那寡妇是怎么逃掉的。
所以,当然是要把人给找回来,弄清楚她是怎么跑掉的之后,再来个一刀两断!
秦勉知道这是他给自己一个再见她的借口。
很不应该,他知道。
但只要想到两人日后永远将不会再见,所以,此时,请容许他再见她最后一面吧!
他非常想要再看一次她那双生机勃勃的双眼,想要看清楚她那双眼是不是用磁石镶嵌的,不然怎么会那样吸引人……
第5章(1)
钱香福觉得今天出门没先翻黄历看看实在是非常失策!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倒霉的时候。
偏偏,今天就是这样倒霉,并且倒霉得莫名其妙!
情况紧急,也没心思想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先自救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她在一间四面全是土墙,只有一道关紧的门,却不见半扇窗户的小房间醒过来时,她没有冲动地去拉那扇门,也没有叫嚷拍打引人注意,甚至谨慎得没有发出些微声响。
她孤军奋战惯了,就算身陷绝境,也没想过求救或求饶,那不过是白做工,半点用也没有;别人的善心她从来不图,也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正是她能在百般艰困的恶劣环境下,还好好活到二十岁的原因。
身为一个在梅川镇混了十年的人,她非常了解梅川人搭建房子时的特性,绝对不会真的盖出只能由房门出入的房间,那太不安全了。盗匪如此猖狂,想活命的人就会努力钻研自保的方法。所以每户人家盖房时都会暗设一些可以逃生的出口,可能挖了地洞通道,也可能墙面的某一处留了空心的地方,稍一使力就能捅穿出一个大洞。
所以她趴伏在地上,先从床底下摸索起来,果真找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撬起石板一看,有些失望地发现这只是一处不太大的储物地窖,里头放了几袋东西,应该是粮食,并不是她期望的通道。
将石板放在一边,不急着还原,想着如果找到出口之后,顺便扛一两袋粮食走人,算是给自己压惊。
东摸西摸的,终于在某个土墙的下方抠下一片松软黄土,便知道就是这儿了,于是开始用力刨土,很快刨出了一个勉强可以让她钻出去的小洞时,便听到有脚步声正朝她这边走来。她当机立断,跳进地窖里,并反手合上石板。
地窖里的隔音效果太好,以致于钱香福再怎么努力拉尖耳朵去听,也听不到真切的谈话内容,只隐隐约约知道有几个男人在说话,说些什么却是不清楚的。
她在地窖中屏息等待着,因为无法准确计算时间,也听不到外面的动静,所以她默默在心中数数,从一开始数,慢慢地数,数到一千之后,这才偷偷顶开头顶上方那片石板,露出一条缝隙朝外看。
确定屋里已经没人之后,又等了好一会,才悄无声息地爬出来;当然,可没忘挑了两小袋装着大白米的袋子扛在肩上——浪费了一整天没干活儿,又饱受惊吓,怎么说也该拿两袋回去压惊才是。
将石板重新盖上,她很顺利地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离开这间客栈,结果才走出客栈没多远,就看到了水姑带着大丫正从李牙婆家走出来。水姑远远就喊了她:
“阿福!这么晚了你还没回东村啊?”
钱香福抬头望了下泛着橘黄的天色,原来已经近黄昏了。随口应道:
“今天做了笔好买卖,换来两袋好粮,费了点时间,所以就耽误了。这会儿正要回村呢。”打量着母女俩一脸喜色,顺口问:“大丫遇到什么好事了?笑成这样。”
不待水姑开口,大丫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抢话道:
“哎!阿福,我跟你说,我要去京城给人当娘子了!”
“咦?”钱香福眨眨眼,疑问的目光转向水姑。
水姑以食指点了点女儿的脑袋,笑骂了一句:
“真是个疯丫头,接下来这段期间我可得好好教你。就算教不会你好好说话,至少得教会你闭嘴。”然后看向钱香福道:“这几天你来镇上换完了粮就跑得不见人影,所以一些京里传来的最新消息想来你是还不知道的。”
“哦?有什么大事发生吗?”钱香福问。
水姑习惯性四下看了看,将她拉到无人注意的小巷子里说道:“这两天咱县里来了好多牙子,都是来采买女子的。正经牙行的牙子还兼着媒婆的行当,给好人家的女子牵姻缘;却也有不少走歪路的破烂货色,打着拐卖女子的主意,这样的混子也来了不少。”
“怎么突然来了牙子采买女子……”钱香福说到一半,就自己想清楚了:“先前就听镇长说皇帝想要老百姓多多成亲生子,可能会下令所有还能生育的妇人去嫁人……现在政令已经下来了吗?我每天都从公告栏前经过,没看到新的榜文啊!”
“朝廷还没下令呢,可风声已经传得满京城了,就咱这小地方当然不会知道,想知道还是得等政令下来。你看,脑筋动得快的京城牙子们全组织在一起,朝各个乡村收集女子去了。将条件好的女子掌握在手里,运送到京城里去,那些出得起聘礼的男子或者买得起女子的男子,为了能娶个好女子,花多少钱粮都是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