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笑笑,带点无奈。
风大了,她走到窗边想关窗,女人动作比她更快,她猛然跳起来,扑向默默。
赢弱的她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力气,死命掐住默默的脖子,在毫无防备间,默默后脑勺撞上墙壁,一阵剧痛教她不及反应。
“坏女人!为什么勾引我的儡?我要杀死你,我要把你们杀光光!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玫,放手、快放手。”他扣住霭玫的腰,企图将她拉开。
模糊间,默默听见慕晚的声音,她被掐得呼吸不来,冰冷的十指扣在她颈间,逐渐缩紧,默默以为自己要昏倒了,然下一刻,新鲜空气涌入,瘦削指头离开,她猛咳嗽。
“默默,快按铃!”
她抬眼,发觉慕晚把女人压在床上。
铃?铃在哪里?她四处张望,发现床边有一个红色铃,不管正不正确,她冲上前,按下。
五分钟后,医护人员进门、接手。
再过五分钟,霭玫在床铺间沉睡。
“你们要不要先出去?安眠药会让霭玫睡很久。”护士对他们说。
慕晚不反对,揽住默默肩头往外走,直到花圃间,停下。
看着默默凌乱的长发,他直觉伸出五指,缓缓为她梳理,两人都不说话,他们尚未自震惊当中恢复。
一梳二梳,他梳的不只默默的头发,也同时梳理自己的心情,医生告诉他,做最坏的准备,也许这辈子,霭玫就这样过了。
这辈子……一辈子有多长?霭玫才二十六岁,她要这样过一辈子?背负着罪恶,拒绝回到现实社会?他还能怎么帮她?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你受惊吓了。”他终于开口。
“是啊,你得带我到庙里拜拜,求平安符。”默默刻意轻松,不愿加深他的沉重。
“她叫做徐霭玫。”慕晚说。
“嗯。”她坐到花圃边的矮砖墙。
“我认识她那年,才十九岁,她比我小四岁。她的父亲往生,母亲将她托给我们后改嫁,她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那段时间,我们形影不离。”坐到她身后,慕晚把默默拥入怀里,这时候的他,需要一点体温。
“这年龄的爱情,最干净纯粹。”她经历过,所以知道。
“我喜欢她,是一见钟情,那时候的霭玫,圆圆的,很可爱。”
“嗯。”
“我常告诉自己,长大后娶她为妻,我们要生一男一女,男的像我、女的像她,等我们老了,看着儿女,想起我们的青春倩事。”
默默笑开,同样的梦她也作过。
那时,她指指手肘上的红痣,告诉陌陌:“你要认清楚,有红痣的是我,没红痔的是女儿。”
陌陌说:“我不会搞混,到时候小默默变成老默默,没有女儿的青春美丽。”
她噘嘴不依,大喊:“我才不会老,我要一直保持这样。”
他说:“除非有人发明返老还童水。”
她说:“错,我买皮鞭奴役你,逼你赚钱让我去照脉冲光、打玻尿酸,再不行的话,我们一起坐飞机到苏俄改造基因,永保青春美丽。”
年轻时的蠢话,回头想想,有了淡淡心酸。
她老了,没有年少的时的轻灵干净,而陌陌保留永远的年少时期,谁说老天亏待陌陌、优待默默?不!老天亏欠的是她。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很确定,没想到,意外在不经意间造访。”
“那个叫做儡的男人?”默默问。
“对,他是花花公子,年纪比我大五岁,对于女人,他很有经验。那年我在大学,为一项研究计画,常留在学校和数授磨到三更半夜,我以为霭玫和我一样忙,因她正准备大学联考,谁晓得,她陷入热恋,不管学业功课、不管我们谈过几千遍的未来前程。”
爱情呵,教人盲目。
“然后呢?”
“霭玫怀孕了,她只能向我求助。”缩缩手,他抱她更紧,不管回首几度,再想从前,他总是冷。
“这对你,是晴天霹雳?”她没拒绝慕晚的贴近,她懂,这种打心底泛起的冷意,穿再多衣服都解决不了。
“对,但她是霭玫,再生气都无法拒绝的徐霭玫。我逼赵儡娶霭玫,他不愿意,东躲西躲,想尽办法躲开我的紧迫盯人。
一天天过去,霭玫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她不敢告诉母亲,更不敢让我父母亲知道她把生活过得这么糟。于是,我买下一栋房子,找来管家厨师,金屋藏娇。”
“孩子呢?”
“是个女孩,户口登记在我名下,她叫做房乐玫,我希望她的出生能带给霭玫快乐。可惜并没有,霭玫得到产后忧郁症,她的情绪不稳定,经常哭闹,到后来,我得找专人看顾她。即使如此,悲剧还是发生。”
“怎么回事?”
“那天很热,霭玫想到百货公司逛街,看护陪她出门,没料到她在百货公司里碰到赵儡抱着另一个女生,她摆脱看护,跟踪赵儡。接下来的事,我不清楚,直到晚上十一点,我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指控她纵火烧掉赵儡的房子。我赶到警局时,霭玫就成了你见到的模样,她不断喃喃自语,说自己烧死赵儡。”
“赵儡被烧死了?”
“没有,目睹经过的邻居说,赵儡和女伴半裸的、慌慌张张的从屋里逃出来,霭玫却一直想冲进去,说要和赵儡死在一起。
之后,赵儡失去消息,而霭玫住进疗养院。刚开始那几年,霭玫情况严重,她常自残、瘦得剩下不到三十公斤,那时,我想过,也许死亡对她是比较仁慈的选择。”
慕晚叹气,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双手圈住她的腰,她的背靠向他的胸膛,拥抱她,让他心安。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悲剧,霭玫的悲剧挂在赵儡身上,而我的悲剧和霭玫的命运相系,我不晓得,悲剧会不会无止尽延续下去,只能要求自己,别让自己困在悲剧里。”所以他工作、他奋发,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默默说:“你赢了,我的故事不如你。”
“我不开玩笑。陌陌再好,你的日子都要继续,你不能一天睡十五个钟头,等待陌陌入梦,更不该折腾一盆又一盆的蔷薇,折磨你的人生。”
低头,默默苦笑。“回去吧,我累了。”
没反对,他松手,牵她走回汽车边。
第四章
他载默默回家,回到曾经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慕晚在这里长居,和女儿乐乐一起。
她没问慕晚,为什么到他家里?她沉默,耐心等他回复心情。
“我答应陪乐乐吃晚餐,一起来,好吗?”慕晚问。
说不好?不,车子进了他家大门,而她不习惯当别扭女生。“希望你的厨子做菜合我的胃口。”
“你吃东西很挑?”停车,他问。
“我偏食。”她承认自己难养。
“你什么东西不吃?”下车,他在车子这一边。
“红肉。”她也下车,站在车子另一边。
“还有?”几个大步,他同她站到同一边。
“白肉、不是绿色的蔬菜和颜色特殊的东西。”她认真细数,还扳动手指。
“我是不是问你,你吃什么东西比较快?”他想笑,今天第二次。
是她长相滑稽?没有。她说话幽默有趣?SOSO,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想笑?真心微笑这回事,已从他的人生中隐顿,她怎有本事教它重现江湖?
因为她对他不感兴趣,让他觉得安心?因为她的一言一行都教人安心?因为同病相怜,让他和她在一起时,倍感安心?
不管哪个原因,他在她身边安心,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白饭、绿色蔬菜、蛤蜊。”
“用这些东西可以把人养大?”
“所以我不‘大’啊!”她抬高右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大笑。
她的偏食令人发指,陌陌想尽办法想改造她,没想到,他自己被改造。陌陌说,他早晚因为她死于营养不良……他的死和营养不良无关……低眉,她的笑颜瞬间黯淡。
他猜,她想起陌陌,那个男人肯定为她的偏食很苦恼。
“进来吧,我介绍乐乐给你认识。”他拉高音调。
“希望她不是个难缠的家伙。”她对所有的小孩子都没辙。
“乐乐不是,她聪明、敏感、早熟,和她相处一段时间,你将发现她是全世界最可爱贴心的女孩。”
“老王,说得好。”拍拍他的肩,她搪塞。
“老王?”他皱眉,被她弄得一头雾水。
“是啊,你家的瓜又香又甜,连卖相都比别家好看几百倍。”
他听懂了,她切两颗柠檬酸人。
门开,成串音符流窜,默默看见弹琴的乐乐,这么小能弹莫札特,很厉害。
曲子结束,乐乐回头发现慕晚,微笑浮上同时,看见父亲身后的默默,快乐瞬间结冻,她僵住笑容,不友善眼神直视默默。
“乐乐,她是萧阿姨,你陪阿姨聊天,或带她四处参观,我到书房打两通电话,马上回来。”慕晚揉揉女儿的头发后,迳行离开。
把首次上门的客人丢给女儿?还真尽责。
乐乐看她、她看乐乐,两个人都极度缺乏热情,对只到自己腰部的女人,默默不懂如何发展友谊。
“我不喜欢你。”乐乐单刀直入,半点不迂回。
“太好了,我们有共识,我也不喜欢小孩子,跟你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很老。”耸耸肩,彼此看不对眼,可以减少交谈。
默默走到沙发边,慕晚不当她是客人,她也不必太客气。屁股黏到沙发上,柔软度OK、舒适度OK,她抓起抱枕,腿往上勾,找个最舒适的姿势窝着。
乐乐观察她的举动,须臾,走到她身边。“你想嫁给我爸爸,当我的新妈咪?”
默默随着她的问题瞠大双眼,舒服姿势变形,缩进沙发最里面。“我的胆子很小,别把这种可怕假设连到我身上。”
“你是说……”
“我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你爸爸。”默默斩钉截铁。
她的斩钉截铁删除了乐乐的敌意,乐乐放下紧绷眉毛,松弛声音,问:“为什么?很多人都想嫁给我爸爸。”
“第一,我很富有,不需要男人养。”手支起脑勺,她恢复轻松自在。
“你很会赚钱?”为配合默默的舒适,让她不必仰头说话,乐乐坐到地板。
“我家开银行,你说我的钱多不多?”默默打呵欠,和慕晚东奔西跑,她的午睡时间被谋杀掉。
乐乐点头,不管是不是真懂,眼前起码不必担心多个后妈。
“第二,我一个人的生活很美妙,我想几点睡就几点睡觉,不必为丈夫等门。我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不必烦恼老公的早餐还在冰箱。最重要的是,不结婚就不必生小孩,不生小孩,就可以一辈子过得幸福美满。”
她捏捏乐乐的脸颊,发觉小孩没有她想中难缠。
“小孩很讨人厌?”乐乐问。
“当然,我喜欢维持美妙身材,不爱因为生小孩变成人头猪身像,而且养小孩之麻烦,光想到就头皮发痒,所以,你千万别说什么要我当你的新妈妈之类的话,会害我作恶梦。”说着,她顺势抓了抓头发,表现出头痛状。
“所以你永远都不想新娘?”
“新娘很快会变成旧娘,不管什么娘,我都不当。”
默默的详细解释彻底消除乐乐的疑虑,她决定不和默默对立。“那就好。”
“别担心,我不会抢走你爸爸,事实上,要是我会开车,我要偷走你爸的车子,直接回家。还是……乐乐,你有没有驾照?”
她的问题逗趣了乐乐。“骂什么急着回去?”
“我上床的时间快到了,而且我不太喜欢和你爸相处。”她随口敷衍。慕晚是好人,虽然严肃,但几次相见,她认识他温柔一面。
“你不喜欢我爸?”
“你不觉得他有点凶?说话时,眉毛眼睛不动,只嘴巴张张合合,我还以为他戴了人皮面具。”
乐乐笑开:“爸爸不会凶我。”
“你是他女儿当然例外。我们可没这种殊荣,若非必要,谁不想躲他?乐乐,你上国小了没?”她试着和乐乐谈天,因为想起霭玫,同情心催促她为乐乐做些什么。
“我念小学一年级,萧阿姨。”她记起自己的礼貌。
“别叫我萧阿姨,你可以和我的朋友一样,叫我默默。我和几个朋友开一家店,有空你来找我,我请你喝咖啡、吃蛋糕,我们供应的餐点很不错。”
“好棒,我喜欢蛋糕。”乐乐拍手。“我很羡慕做蛋糕的师傅,他们随便挤一挤,就能挤出漂亮的奶油花。”
“的确不简单,小也教我好几次,结果我挤来挤去,挤不出奶油花,只挤得出一坨……”
“挤出什么?”乐乐追问。
“一坨狗大便。”说完,她和乐乐同时大笑。“下次,我介绍小也给你,她是很厉害的蛋糕师傅,她到法国学做蛋糕,还拿过几次金牌奖。”
“好啊,我一定去找你。”默默的提议让她心动。
“先说好,我不会开车,别叫我来接你。对了,我刚刚听见钢琴声,是你弹的,还是CD播放曲?”她明知故问。
“我弹的。”乐乐骄傲地说,她的音感很棒,老师要她去学第二样乐器和乐理,准备报考音乐资优班。
“小时候我也学钢琴。”
“你的老师很凶吗?”
“嗯,我的指头没立起来,他就拿铅笔敲我的手指头。”
“我的老师会拿硬币揠在我手背上,掉下去就惨了。”
“多惨?”
“把我骂到臭头。”
“只有骂人而已?小儿科,我的老师会摔琴谱,骂我音痴,把我赶出琴室。”
“那你怎么办?”
“我一面哭,一面把谱捡回来,继续弹。”
“你好可怜……”
就这样,她们找到共同话题,两人聊开,她们谈学校生活、说童年,默默告诉乐乐台湾哪里很好玩,乐乐告诉默默学校男生有多讨厌。
说说笑笑间,乐乐窝到沙发里和她并躺,等慕晚回到客厅时,看见她们抱在一起——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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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主地,慕晚来到默默家门前。
这……不寻常,他心知肚明。
他做事有目的、有计话,而默默不在他的计画里。
双手插入口袋,他在她屋前徘徊,他不是犹豫该不该按铃进屋,而是在替自己找借口,一个在晚上八点半造访默默的理由。
终于,他想好理由,按电铃,等待。
默默开门,看见慕晚,微微诧异。
“你要睡了?”
他看见她身上的睡衣,很可爱,是粉红色的、印满卡通图案,未成年少女穿的那种。
“对。你要进来吗?”她指指屋内。
通常这时候,梢稍懂得礼貌的男士会客气说:“不了,你要休息,我在门口说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