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力为何还未复原?
明明她离开苗家那时候,朱大夫开始“徐徐收网”了,已然经过八个多月,竟一点进展也没吗?
或者她真该鼓起勇气去向朱大夫私下探听一番。
当时离开苗家“凤宝庄”时,苗沃萌作了主让她带走师弟。
而在他们返回“幽篁馆”不到两天,一笔为数不小的银钱送至她手中。
他没有附上纸信,只让送钱来的家仆传话,说是买‘甘露’的银两。
那笔钱欲退不能退,毕竟是“及时雨”啊,让她能够重新安顿大伙儿,给病得有些脱了形的师妹仔细养身。
当初卖‘洑洄’的钱用来买了地,有几处向阳山坡的土是颇肥沃的,之后‘幽篁馆’亦当起小地主,打算将坡地辟作农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来如山倒,这事早就成了,没想拖了这样久。
陆世平回‘幽篁馆’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师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离去。
这次离开不再瞒着师弟、师妹。
一开始他们自然要阻她的,但她冲着他们撂下话——她没嫁人,总有一天要回来与他们窝着,然前提是,师弟得娶师妹,师妹得嫁了师弟。师弟、师妹不成夫妻,她没法跟他们一块儿过活。
事情还得挑明讲开。
师弟这石头脑袋是认死扣的,师父临终前交代的事,他一声不吭认到底,今生当真非她这个大师姐不娶。
师弟认娶,她总能不嫁吧?心想她自个儿躲得远远的,等他跟师妹生米成了熟饭,她自可“转危为安”。头疼的是,凡事精明灵动的师妹竟也由着师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该怎么办?
撂下话,她摇着小蓬船走了,师弟与师妹亦摇船跟来。
她由着他们跟,最后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这满是水芦苇的渡头附近寻到一处稍嫌破旧的屋子赁下长住。
将屋子赁给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无子,丈夫两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许地产。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还有用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屋后爬过一座小缓丘,开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颇清甜。
陆世平赁下屋子后,修缮的活儿全都自个儿动手,师弟、师妹亦帮上不少忙。
如今,他们时不时摇船来“牛渚渡”寻她,见她手边的活越来越多,过得自在,倒也不再缠着她要她回‘幽篁馆’。
‘幽篁馆’如今可说仅剩一个名罢了。
冲着苗家‘凤宝庄’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辗转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断有文人雅士登门求琴,但馆内老师傅们已金盆洗手,杜旭堂与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见精绝,至于陆世平……她渐渐懂得师父宁缺毋滥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扬琴心。
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寻寻觅觅,或者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块奇木,而心无激荡,制出的东西不过是死物。师父并非孤高自赏,而是从心随意罢了。
她亦想做到从心随意,但,仍得养活自己个儿。
在‘牛渚渡’住下,她开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儿,玲珑妆盒、八角镜盒、六角绣盒等等,有些想法还是从苗家老太爷的七巧朱盒而来的。
后来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过当年陪嫁的一只桐木衣箱,刨掉极薄极薄的一层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见她手艺精巧,又见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帮忙牵了城内大绣庄这条线,让她的东西有个显眼的地方寄卖,之后才又拢来绣庄里的一批大小绣娘抢着跟她订制小物件。
说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着城里订单,时不时摇船入城中水巷交货,一是局势不明前,丝毫不想夹在师弟、 师妹之间;二是得挣钱养活自己;三是为了方便打探苗三爷消息。
他说,她若坚决要走,将不愿再见她。
她不能舍下师弟。
师父待她思重如山,师弟是杜家唯一单传,她不护他护谁?再有,还有师妹唉!师妹大病不知如何,师弟若深陷囹圄,情况只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过后。
午夜梦回寸,她常要记起那一夜宛若再无明日的抵死纠缠。
身躯被硬生生剖开般疼痛,却有燎原大火不断、不断狂烧,异祥灼热,异样潮润,仿佛火里裹着水,潮里掀起烈焰,痛与痛快,含与被包含,都如此淋漓尽致、全然溶容。
于是忽略了痛,只记当下痴迷,每每思起,只知一遍遍沉溺在那余韵当中……
衣衫尽褪于身下,她在一片虚软中缓缓回神,连身下磕着某物也没法挪动身子半分,力气真若用尽似的,仅能供她懒懒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来是那方她从火堆中抢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样,安了七弦,却还没来得及调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搁在内侧榻边,而这一夜,他与她几是滚遍榻面,何时琴被衣裤与被褥卷了来压在身下,也没什么记忆。
然后她抬睫瞧他。
与她深切缠绵过的男子坐在榻边,在格窗迎进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胧,五官清美中带轻郁,他手里抓握某物,指间不住摩挲,仿佛一再确认那东西为何?有着怎祥的绣纹?
他还将那东西凑近鼻端轻嗅了嗅。
待她定睛再看,已满面通红。
就算有了最亲密的肌肤之亲,见自个儿的贴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闻,她全身仍教红潮又狠狠冲染了几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记着他当时的眉眼神态。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热着,亦痛着……
“……唉呀呀,不过依我瞧来啊,苗家三爷即便眼盲了,只要那张美脸不变,浑身儒雅清俊的气度不改,赶着喜爱他的姑娘家是绝不会少。”小管事吃着糕点,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说林阁老家的嫡亲长孙女儿吧,那可是太湖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才女,眼高于顶那是一定的,听说对苗家三爷倾心得很,还亲自携琴上苗家‘凤宝庄’琴馆,就为了一睹苗三爷风采,跟他讨教琴艺呢!嘿,要我说唉,讨教是幌子,多亲近亲近才是真的。”
陆世平回过神,恍惚听着,恍惚问:“那苗三爷让林家小姐遇上了吗?”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听说还在他们‘凤宝庄’琴馆楼上处了好些时候,苗三爷才放林家小姐下楼呢!”
“喔……”她低低哑哑应了声,捧着茶又喝,一口气喝尽杯中甘露。
心湖沉静,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模糊想着……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该寻一门好亲事定下。阁老家的嫡小组肯定才德兼备,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会到自个儿举止怪异,忙扯开唇笑,道:“我该走了,这一待聊得畅意,欸,都把时辰也忘了,后头还有几家的货得送呢!”
小管事也没再多留她,只命人将两盘小食打包,硬塞给她带走。
出绣庄后院,下石阶,她跃进泊在小水巷的篷船,尔后回眸朝送她出门的小管事颔首致意,长橹摇啊摇地顺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离开的小管事正欲折回后院,脚跟一顿,双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张乌篷长舟同祥顺水摇去,以徐徐之速缓行,毫不贪快。
乌篷的软帘被风一吹,翻扬两下,隐约觑见坐在里边的素袍男子,以及横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会不都散了,苗家三爷还没走吗?”小管事疑惑地自言自语,随即耸耸肩,转回绣庄后院。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后,陆世平回程在热闹大水巷边又暂且泊船,买了张记的干烧酱鸭、“九华堂”的酥饼,然后又买了点茶叶,这才重新上路。
第14章(2)
小蓬船刚摇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记大响鼓,听着自个儿都脸红爱笑。
忙到忘了肚饿,待事情做完,空空肚腹提醒她,要她别忘了关照。
于是船也不摇了,就在湖上随水流悠转。
她取出一早携出的香胖大馒头,坐在船头慢吞吞啃食,想着,等会儿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儿探望师叔公,再赶回“牛渚渡”的话,怕要很晚很晚了……细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头……买下的干烧酱鸭、酥饼都算耐放,茶叶就更不用说了,不如明儿个一清早再过去探望老人家,午时还可弄些饭菜跟师叔公一块儿吃……再细细咀嚼,张口再咬……这祥也好,手边还有个物件得赶制,把活儿做一做,明儿个轻轻松松寻师叔公玩去,太久没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着……她边吃边翘起嘴角。
师叔公见了她肯定又要念人,骂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窝着,偏要扰他清幽。
还能找谁窝着?
她想见的人,他已不愿再见她。
他待她,也许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风雨侵袭。
然而就是这个似有若无的“情萌”,让她想起时,怅惘中有丝丝甜意,是难受,但能忍,很想见,还能凭藉忆念圈围渴望。
她迎风深吸了口气,把手中剩余的馒头两大口啃完。
拍拍双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跃而起。
方握住船橹,眼尾余光瞥见一抹影儿,她遂侧眸去看。
离她小篷船斜后方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一艘乌篷长舟,船夫在后头掌船,前头则有两抹人影,一人伫立,腰间隐隐约约似配刀剑,看似护卫模样,另一人有点备惫样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确定自个儿小船没横挡了对方水路后,摇着橹板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乌篷长舟似在配合她,她摇得快些,对方跟着快,她缓下来喘口气,他们也缓了,连行进方向亦是一致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摇船回“牛渚渡”,别人的船也要往渡头去,这很寻常啊!
收敛思绪,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风阵阵透寒,陡地吹来,跟在小船斜后方的长舟乌篷,软帘子又被大风鼓得翻飞,半露那人的玉面长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么也没能瞧见……
***
将小船拉到较隐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带回来的东西后,陆世平利落地跃下船。
鞋底有些弄湿,连带布袜也跟着渗凉,趁四周无人,她脱了湿鞋,就地取材往鞋里垫了薄薄一层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路便回到赁下的居处。
一推开竹篱笆门,她拎在手里的东西“啪啪——”两声,全落了地。
……那人是谁?
矮屋前的小院子里,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长发用黑缎拢作一束,他坐在她亲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为他所制的乌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边。
这套竹桌竹椅,平时是她做活儿的小所在,桌面上还搁着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赶完的小物件也搁在桌上没收拾。
怎么小院子会有人大剌剌闯进?
怎么闯进的人……会是他?”
喉头梗得生疼,这一日她也没说上什么话,怎么喉伤莫名作起,紧得燥痛?
左胸扑通扑通地蹂腾,她抬起攥成小拳的手,压在胸揉了揉,终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来灵敏,她闹出小动静,那张俊庞随即转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单,闲适而坐,他神情未透一丝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极好……可不是,他朝她温文露笑了,浅浅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杀秘技。
“是这屋子的主人家回来了吗?”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着舒身立起,朝她有礼颔首。
“擅自闯进实在很对不住,在下所乘的船只出了些事,家仆们遂引我下船暂待,这儿离渡头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内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诚恳,颊面淡泛薄红,略腼觍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扰了,等会儿家仆重新备妥船只便会过来,届时就走,还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着一起出来吗?
若是,该留一个在身边伺候,怎能留他独自一个?
他都忘了险些被带走的事了吗?就不怕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刘大小姐?
她东张西望一番,确实没瞧见他的竹僮和护卫,心里既纳闷又惊愕,见他犹守礼地杵在那儿等她说话……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说!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故意拖着脚步走过去。
将东西放进屋内,见他仍站着,她两肩一垮,暗叹口气,终是搬了一只烧红的小火炉过去,在炉上置陶壶,烧着水。
她不敢直接碰触,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后,应是感觉到周遭稍暖,又听辨着她的动静,遂笑问:“婆婆搬了火炉子出来吗?是要烧水沏茶?”
……婆婆?
陆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无语……也是啦,她故意拖着脚步走,就怕他听出什么,称她“婆婆”,那她就当个哑巴婆婆!
沏了杯温热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进他手中,却记起他的怪癖——外头的人帮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这个“全然陌生”的“哑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里肯喝?
正打算将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气,阔袖一抬,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缘微厚的竹杯,修长十指虚握。
“谢谢婆婆。”举杯,热气与茶香扑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饮。
她被他弄糊涂了。
只道他八成不愿驳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强饮茶。
但……他那神态又无半点勉强模样,喝得挺乐,一口接一口的。
还是当真口渴难耐,只好委屈这么一次?
见他噘嘴吹凉的表情,格外认真,竟有些孩子气,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抿唇不能笑出声。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温润沉定,但他的狂态却似焚焚烈火,烧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烧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见到了,这般近地静看他,才知牵挂原来是很深、很深的情丝,百尺、千尺的长。以为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没那么想了,不经意间却又浮出,然后又是轮回般的百尺、千尺、万尺……无尽的牵念……
她离开苗家时,春寒犹重,此时已至秋末。
这几个月他过得似是不错,好看的下颚是有些变尖,颊面略瘦,但眉宇间能见神采,墨眉斜飞,淡敛的双目如此宁定,施施然不着火气。
就是不知两眼因何仍不能视物?
她出神望着,看得神魂深陷,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口鼻,方寸兴起的温潮一波涌过一波,忽觉心绪似岸边之石,被层层叠叠的 潮浪冲刷磨砺,柔软却也疼痛,迷乱中自有向往,实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