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一个心爱的女人说,你要帮她去向阎王讨个幸福美满的来世,那女人应该很想狠狠刮你两个巴掌,再抬腿踹断你的命根子吧?你们神族都这么浑蛋吗?到底要践踏人家的心到什么地步?难怪你们神族不是童男就是童女!不是对情欲冷感,而是你们根本没人爱吧!」
说得她都好想冷哼几声,要不是顾及月读的面子,她绝对会说得更恶毒,现在意思意思赏武罗几个白眼就算了。
「如果那个女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幸福美满的来世,兴许只是你一个拥抱或亲吻,即使你帮她求来千千万万个来世,那又怎么样?她会感谢你吗?不会,她一定恨死你了。」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他对着秋水允诺,身为天人的他,可以轻易地为她讨来一个、甚至无数个教人称羡的来世。
他看见秋水的笑靥,微微僵住,那笑,像在哭。
不用。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她轻轻摇首,拒绝了,却在离开之前停下脚步,又回首。在他以为她反悔了,希望他帮她去求阎王之际,她开口说话。
有件事,可以求你帮忙吗?
那块龙玉佩……你还记得吗?
可以帮我将它恢复原状吗?
谢谢你。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
她央求的事好微小,无关乎她的幸福与否,而是身外之物的完好无缺——一块价值没几两银的玉佩。
为什么?
她不在意下一世的自己,生活不富裕吗?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得汲汲营营于工作,付出的劳力却得不到同等回馈,一辈子都要辛苦奔波?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又遇见不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男人?
她应该知道,只要她愿意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会为她去做!
她却半样也不多求,只想让碎掉的龙玉佩恢复原状。
这样,两块玉佩就能并在一块儿了。
她幽幽说道,唇畔虽笑,眼眶却蒙蒙一片,全是泪光。
使得他想起好遥远以前,她与他,也讨论过有关于玉佩之事。
好可惜……龙玉佩破掉了……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也对……能像现在这样,我就满足了……虽然这样凤玉佩很可怜,永远再也拼凑不成完整的一个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你和我而存在,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现在责任已了。
龙玉佩和凤玉佩,是为了她与他而存在,它们牵系起两人的姻缘,让他可以拥有温婉善良的连秋水,那夜,他怀中抱紧她,一点也不替破碎的玉佩感到可惜。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这句话,他曾经说得如此自负。
现在,她没有他了,只能讨回龙玉佩,即便她与他无法圆满,至少,也让龙凤玉佩双双成圆。
是吗?
秋水,是吗?
所以你才会在那一刻,露出绝望又绝美的表情?
所以你才会在怔忡之后,笑得苍凉而感伤?
你真正想求的,不曾开口,是因为你知道,说了,我定会为难,而你,并不乐见,是吗?
抑或你试图说了,我却迟钝地没听懂半个字?
就如同当初,你明明那么害怕我在匪寨里,沾染满身血腥罪恶,却又顾及虎标哥对我的救命大恩,你开不了口请求我脱离他们,成为忘恩负义的背信之徒,于是,独自一人在担忧、在恐惧,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日,生怕我每回出寨,会带着一道道吓人的伤口回来……
是吗……
武罗忆起曾有无数回,秋水总是落坐在床边,为他治疗伤口,是他害她拈起绣针时,不再是做些姑娘家喜爱的刺绣女红,而是缝合进裂的血腥肤肉。前几回,她会在包扎完他的伤势之后掩嘴作呕,到后来,除了脸色苍白些之外,她不再虚弱想吐,完全像是麻木了一般。
他那时年轻气盛,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行事冲动,读的圣贤道理少之又少,加上在连府受到管事的对待也几乎全是暴力责打,养成他习惯以蛮力来保护自己,他更不认为成为虎标他们匪寨一分子,何错之有,他只想用最快的途径赚取最多金钱,累积让秋水跟着他一辈子也不会吃到半点苦的足够财富。
他确确实实得到丰美的成果,虎标是个慷慨的人,到手的金银珠宝,他会按照兄弟人数均分,不占任何一位便宜。短短几年内,武罗积蓄的钱财已小具规模,他将所有钱财都交给秋水保管,她每回接过,眉宇都苦苦的。
他们寨里抢普通百姓的次数不比抢犬戎寨来得多,一方面守在山麓抢到的百姓,往往身上不会带有太多家当,但抢同为土匪寨的犬戎寨可不同,他们劫官银、抢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据说就连皇亲国戚的宫邸也照闯不误,入手的财宝数以万计,不抢他们抢谁呀?
于是,偷袭犬戎寨成为他们几个月里便会去做的大事一件。
犬戎寨也不是省油的灯,每回演变到最后便是刀剑相向,他们与犬戎寨的胜负约为六四,他们胜六负四,比例上来算是赢家,只是付出的代价便是浑身刀伤。
粗心的他,一直没看出秋水的郁郁寡欢。
粗心的他,一直以为,秋水在他身边是快乐幸福的。
粗心的他,一直没问过她,这样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吗?
而她,却看出了他需要她,于是,她静静留在他身边,不多话、不埋怨、不离弃,全心与他相伴。
当他窝在剑痴哥自行搭建的铁铺里敲敲打打着火红色钢材粗胚,她不怕燠热,陪他一块儿被煨出满身大汗,在他渴时,贴心灵巧地即时端上凉茶为他解渴;在他额际汗水即将滑落眼里时,轻拈帕子为他拭汗。
他怕她受不住铁铺里的高温,时常赶她出去,她一张小脸蛋烘得透红,双鬓被薄汗湿濡,好似快要热晕过去,却总是固执。
「我没关系……小武哥,你这回铸的刀,好费工哪,你已经连续一个月都只铸着它。」连秋水频频拭汗,绢子早已湿透又烘乾,再湿透,再烘乾。
「差不多快完成了。之前的每把刀都被剑痴哥最自豪的『刀魂』给轻易劈断,这回除了一种母钢之外,我还用其余十种钢材熔混,叠打次数从十六次增加到三十二次,记取炖钢失败的教训,一铸再铸,这次的粗胚,我很有自信。」
「……打造出这么锋利又坚固的刀,是好事吗?」她嗓音细碎,被淹没在磨刀霍霍的声响中,她知道,武罗没有听见。
「你愿意帮我替它取名吗?」果然,武罗的下一句,很明显不是在回答她的疑问,他将刀身抵近面前审视,咧笑的白牙,在汗水淋漓的脸庞上更是醒目,她咽回方才的呢喃,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
「我?我不会取刀的名字……」
「你可以慢慢想。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一雄一雌。」
「一雄一雌?可你明明……」她只看见他打着同一把刀胚呀!
「对,一雄一雌,一把你的,一把我的。」
连秋水猛摇柔荑和螓首,额上的汗珠随之滴落。
「我、我不会用刀……」不会吧?他、他要她也开始学起耍刀弄剑吗?
「你放心,不会是像我手中这把,这种大刀,你连提都提不起来,还想挥呀?」他打趣调侃她。况且,他送她大刀干嘛?要她学虎娇拿兵器追杀虎标的那一股泼辣劲吗?他的秋水,温柔甜美才可爱,擦腰扯喉的形象不适合她。
「不要啦……你把铸刀的时间留下来休息,我不需要刀的……」她情愿他早些熄灭炉火,上床好好睡场觉,让身体得到休憩。
「不行,它们是夫妻刀,用同一块粗胚打造出来,你一把,我一把。」他很坚持,她拗不过他,只能点头答应替他好好想一想两把刀的名字。
她坐在铁铺旁的小椅,看着他,被炉火照亮一身的赤红与汗光,鎚子落在刀胚,点点火光四散,锵锵声规律响亮。
他赤裸着上身,胸口背后都有许多条疤痕,是她亲手缝合的,每回亲热过后,她都会轻轻抚摸它们,每一条都令她心疼,她会低声道歉,说着「我缝得不好,好像一条歪歪斜斜的虫子」,他却揉揉她的发,朗笑回应「明明就是龙呀,每一条都是」。
「龙飞凤舞。」她突然开口,引来他回首,她小脸清亮,掀唇重复:「龙飞刀,凤舞刀;—那两把夫妻刀的名字。」
那四字,闪进她脑海。
龙,凤,原本便是夫妻的代替词,她与他也因一双龙凤玉佩而订下终身,现在既然他要打造夫妻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龙与凤。
「龙飞、凤舞……」他只不过淡淡咀嚼,就很肯定自己喜爱这两个名字!
「好,就叫龙飞刀,凤舞刀!」
「你有喜欢吗?」她取的刀名。
「有!我喜欢,很喜欢!」他点头如捣蒜,想赶快将这两个名字烙在刀身上。凤舞刀是他要送给秋水的惊喜,他通常是利用她不在铁铺里才会加紧赶工,不想破坏这份惊奇。
连秋水浅笑,很开心他觉得满意,她自己也觉得不错呢。
「好了好了,你快回房去睡,铁铺里这么热,别再待了。乖,听话。」他赶她回去,才好继续进行私底下的工作。
「你呢?」
「我等会儿就回去。」他轻轻扳正她的肩,领着她往铁铺门外走。「你浑身都是汗,去净个身,累了就先睡,别等我。」
「你别又熬夜呀……」她担心他的身体。
「好好好。」
他挥手向她道晚安,赶紧闩上门扉,再从暗处取出一柄精致小刀,约莫一个姑娘家纤细手掌能牢牢握紧的大小和重量。他笑着,认真专注地在小刀刀身上深深刻下「凤舞」两字,这把小刀,要赶在她十九岁生辰时当成礼物送她。
平时他带回来的首饰珠宝,她一样都不要,他问她原因,她只说习惯朴素的衣着打扮,若生辰礼物仍是送首饰给她,她也不会佩戴,所以他才努力思索着还有什么东西适合她。打造刀剑是他目前唯一在行之事,为她铸柄小刀,让她带在身上防身,他也安心一些。
他特别在凤舞刀的刀柄上雕出寒梅,镶入小巧圆形的白玉。
梅,是他觉得与她气质最相似的花儿。
武罗缓慢而仔细地磨利刀锋,为其开刀,耀眼锋利的刀芒反照出他褪去少年青涩味道的脸庞,凤舞刀本可磨得更犀利,但他没打算将它铸成削铁如泥的利刃,毕竟刀剑无情,若误伤秋水就不好了。
最后,他在刀鞘系上淡淡樱花色泽的流苏,为凤舞刀增添柔致的娇息。
他迫不及待想看见秋水握着它时,粉颜上流露出来的喜悦。
到了她生辰当日,连秋水在他神秘兮兮的催促下,解开他递给她的红锦囊,从里头滑出一把精致可爱的小刀,仿佛孩童的玩具一般。
「我没有想到凤舞刀是这么小的一柄刀子……我以为至少像你手臂一样长才是。」她忍不住再三把玩。
「你不喜欢这么小的刀子?」
「不会不会,我才在烦恼,万一你送我大刀,我该如何是好。它好可爱,重量又好轻,上头的白梅好漂亮,你花了很多功夫雕刻吧?难道……你好几个夜里在铁铺待着,就是悄悄在做这些吗?」她眼眶泛红。
「你嫁我好些年了,我什么也没有送过你,第一回的礼物,当然不能太随便。」他轻按她握刀的手,续道:「它是从龙飞刀胚上取下的一部分,若以龙飞刀比拟我,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小武哥……」他的话,比收到精致费工的凤舞刀更教她戚动,连秋水张臂环住他精瘦腰杆,脸颊贴在他襟口,泪,缓缓濡湿那方布料。
「瞧你,就为一柄小刀掉眼泪,这是代表我铸刀技术还不算差吗?」
她才不是为了凤舞刀在哭呢……
「看来就算以后我离开寨里,也能靠着打造刀剑来谋生。」武罗笑道,她抬起氲满水雾的圆眼觑他,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
「你说……离开寨里?」
「我在想,万一日后有了孩子,我也不希望孩子从小以当土匪为目标,毕竟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做父母的难免提心吊胆,你说是不?」他与她成亲时都还年轻,彼此有共识要缓几年才孕育孩子,现在时日已成熟,是该替未来打算打算。
「嗯……」她虽然只应了这么一声,脑袋瓜子却不停地用力点动。
「虎标哥那边,想也知道一定会强力阻止,不过他们全是靠拳头说话的海派兄弟,只要打赢他们,就不会太为难我。秋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好……」
那一夜,她用凤舞刀削了苹果,他一口,她一口,甜蜜的滋味,至今他依然牢牢记得。吃完苹果,他低首吻她,从她唇间尝到果香,舌尖更是贪婪地沿着她的唇办轻画,诱哄她,要她主动张开柔软小嘴,迎合他……
当初,他真的是抱持着单纯的心思在铸造龙飞凤舞刀,他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他手里握起龙飞刀,夺走许许多多条性命,龙飞刀上,喂满鲜血,而凤舞刀,就如同她一般纯净,不曾沾过半点血腥——
夫妻刀,龙飞凤舞,本该用以宣告他与她的恩爱感情,孰料,龙飞刀砍断凤舞刀之日,他承诺给她的生活,变成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谎言。
他,成为背信毁约之人。
他用龙飞刀,亲手,杀了他的秋水。
也杀掉自己对这个人世间,唯一残存的眷恋及活下去的动力。
第7章
「秋水……秋水?秋水!」
魇魅声声呼唤,一次比一次大声,到最后直接用吼的,才将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给唤回头,她满腮眼泪,不知已经哭了多久,魇魅叹气,在她身边坐下。
「又在哭了?」他变出一条帕子,递给她,她缓缓接过,抹去眼泪,不一会儿,它们又淌满双颊。
「想起一些……往事。」她嗓音沙哑,充满哽咽。「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刚成为他的妻子,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心里还记得那如糖似蜜的点滴……明明就是那么快乐的回忆,为什么……现在却让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脏,好疼、好疼……」她按住心窝,泪不止,痛不止。
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你这么担心,不会再弃下你一个人,我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给我。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