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觉得你缝补魂魄的样子好像在绣花,看起来赏心悦目。」魇魅夸她。
「我本来也只会绣花……」若不是为了武罗,她永远不会以为自己会有拈着针线、缝紧肤肉的一天。从第一次的反胃作呕、双手发颤,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直视血淋淋的伤口,到现在她已能把血肉当成绣布,稳稳当当地下针,如同此时缝着小白狗的身躯,她的手,不会再抖。
她专注地缝好小白狗,它的小尾巴摇得更勤快,小却清亮的叫声,以及咧开开好似在笑的狗脸,使她忆起另外一只巨大、高壮,却同样可爱的狗儿……
苍猊犬,大东。
那一天,本该被处死的它,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老爷气炸了,打不着狗,便打负责看管狗儿的下人出气,其中也包括了武罗。即使皮肤再厚实的男人,也被打到皮开肉绽。
只有她和武罗知道大东的下落。
武罗将它藏匿在他搭建于山腰上的小茅屋里。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东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后悄悄带她到小茅屋。
「汪!」大东飞扑过来,眼看就要推倒娇小的她。
武罗迅速闪入一人一犬中间,以健壮身躯挡下大东的「攻势」,大东无法扑倒他,丰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脸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她,安全无虞。
「你没骗我,大东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开心,也在心中为自己那时对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点以为他牵走大东,是要执行她爹下达的击毙命令。
她等到大东冷静下来,只猛摇尾巴在哈哈哈吐气时才探出头,欢喜地圈抱住它的颈子磨蹭,小小螓首深埋在蓬松的黑毛问。
「你已亲眼确定它没死,可以回连府了吧。」武罗像要拆散情侣的恶徒,来匆匆去匆匆,就要带她离开小茅屋。
「再等等嘛。」
「凹呜。」它有同感,它一只狗单独待在小茅屋这儿,没人陪它玩,好寂寞。
武罗很想叹气。她不知道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三更半夜跟着男人偷溜出府吗?他想尽快将她带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觉,也阻止自己……产生逦思。但此时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闻她身上芬芳的香气。
「大东,你有吃饭吗?」连秋水关心它。
「凹呜。」吃饱饱。
女人与狗,偎在一块儿好久,说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她问它答,还真的把它当人类对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须扮演坏人的角色,逼她与大东从彼此身上分开。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乱伤人,我明天再来看你。」她一脸很不想走的遗恒。
「汪汪!」它不要她走。
「明天?」武罗皱眉。她还打算天天都来玩狗吗?
她看出他的为难。
「……不可以吗?」她怯怯地问。
「……凹呜?」它也问。不可以吗?
「你不应该这样做。」武罗心一横,决定板起脸孔责备她的单纯、天真和无知。「你与这只狗有何干系?它咬断你弟弟的腿,你对它这般好又何必?再者,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月黑风高的,你毫无危险的自觉,傻傻地跟着男人四处跑,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娇滴滴的干金小姐给卖掉吗?」
她的脑子长哪儿去了?
对他就这般信任吗?
她瞠着黑亮圆眸觑他,表情无辜至极。
他一咬牙,把话说得更狠,「你不知道我可能会伤害你、欺负你,教你后悔跟在我后头胡乱奔跑吗?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轨——」
「……你讨厌我,是不?」她微微仰头,将身形高出她许多的武罗看个仔细,微微抿着的红唇,嗫嚅得可怜兮兮。
他愣了会儿,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
这与讨不讨厌根本无关,他不想让她露出如此信赖他的模样,她应该要防着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无情一般,离他远远的,对他表现出既高傲又骄态的千金小姐态度,教他死心。
「我自己隐约有察觉到……你好似很不喜欢我,是我做了什么惹怒你的事吗?还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果然,他讨厌她,所以他才总是一发觉她盯着他瞧时,便会迅速将脸转向另一方。她还自己安慰过自己,说他不是讨厌她,说他不是不高兴看见她,但他此时严肃的口吻与表情,让她不得不感到失望……失望于他是真的讨厌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纤腰折得极弯,长发覆盖住小脸上所有表情,只剩声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绪。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如果你不想带我来看大东……我、我也可以不麻烦你,你不要生气……」
他不喜欢她卑躬的姿态!
非常不喜欢!
她应该仰起脸,鄙夷地看他,冷哼着鼻息,不屑与他这种身分低贱的下人交谈,这样才对!
他以强劲的臂力将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杆。
「你到底有没有弄懂情况?谁是主、谁是仆你分辨不出来吗?谁讨厌谁、谁不喜欢谁是由谁来决定?是我吗?」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但纤细的双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着,十指紧扫在她膀问,她看出他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气,却不是气她,而是在……气他自己?
「主仆?为什么你提到这两个字?这……与你我有何关系?」
「你是迟钝还是愚蠢?这与你我的关系恁大。我们现在除了主仆这层关系之外,还有其他的吗?既然我是仆,自然没有讨厌与喜欢主子的权利。」他冷冷道。
「不对!你跟我……不是互许终身了吗?武伯母和我娘亲明明是这般告诉我的呀……」提及互许终身时,她粉颊绋红,声音好小好小,近乎喃喃低语。
她一直到此时此刻,依然认定他们两人的婚约存在,不因彼此的娘亲逝世而终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她是以这般的心情在眷恋着他、爱慕着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讨厌她时,她好难过,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气、不要不理睬她。
「互许终身?」他嗤笑,仿佛她说了天大的笑话。「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亲不会把掌上明珠嫁给他这种穷小子。
「你要毁婚?」她慌张起来,秀眉垮下,眼瞳里甚至浮现水气。「是因为……我没有变成你喜欢的那种姑娘吗?我没有变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样吗?我一点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
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仅是朵清秀小花,娘亲夸过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拼凑起来就是张娇俏可人的容颜,但真是如此吗?娘亲只是舍不得嫌弃自己的孩子吧,她在他眼中定是丑极了……所以她才没有得到他的喜爱,所以他才用那么冷淡的态度,鄙视她与他的婚约关系……
豆大眼泪,夺眶而出。
「你——」武罗本想厉声反驳的字句,全数梗在喉头,苦涩紧缩。
她的泪珠,令他手足无措。
她没有变成他喜欢的那种姑娘?她没有变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样?她一点都不好看?她脑子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揽镜自照过吗?她是个多灵秀的女孩,不仅五官柔美精致,性子也温柔婉约,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觉得她生得不好,更不会有人不喜爱她,连认主的苍猊大大东都愿意让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须觉得……痛苦,强迫自己必须不去看她,不去迷恋她。
「我一直……在等着成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软软柔荑握紧藏在衣襟底下,迩透翠绿的半圆玉佩。那是一只凌波飞腾的凤凰,当年双方娘亲为他们订下亲事时作为信物,她拥有的是凤,而他是龙,两块看似独立的半圆玉佩,实际上是同一块玉石雕琢出来,可以分别佩戴,更可以合而为一,玉佩以凤首及龙尾为卡闩,将两块玉紧并成为完整一块龙凤之姿。
他的胸口蓦然炙热,贴在心窝上的龙玉佩仿佛会烫人一般,仿佛在叫嚣着它与凤玉佩本该缠缠绵绵,永不分离,嘶吼着要他赶快让它和凤玉佩合而为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你爹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我们的婚约不过是妇人间的玩笑话,它不是真的,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我的娘子。」他艰难地开口。
她惊讶,不敢置信,他说的这件事,她今日头一回听见。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是爹亲口同你说的?」
他坚定地点头。
「爹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
虽然她爹没亲口对她提过,然而她爹的行为举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他的态度吗?
爹总是待他冷淡,就如同对待一名卖身于连家的长工,若爹视他为女婿,怎会如此?又怎会放任管事严厉地使唤他?好些回她都瞧见管事以藤条鞭打还是孩子的他,每每她正要跳出来阻止,便会被爹斥退回房,教她充满无力感。
他与爹早就有共识……只有她,傻愣愣地以为自己一定会成为他的娘子,总是担心自己在他眼中不美丽、不出色,无法令他喜爱……
像个笨蛋一样。
她垂头丧气,觉得心头下起哗啦大雨,将她整个人彻头彻尾淋个尽湿,冻结她的体温,让她感到冰冷入骨。
「原来……只剩我一个人还以为婚约算数,遥想着未有会有一天,与你牵着同心红绫结,成为你的妻……原来,那一天,永远都不可能来临……」她低喃,一直以来的认知,全盘崩坏,她无所适从,感到茫然无措。
武罗没有字字都听见,她的嗓音太细微,几乎只在嘴里含糊,可是那茫然的呢喃,带着心碎的声音,不需用双耳也能听得清晰震撼。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双肩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此时夜里的凉风。
他本来就一直在忍耐。
她一定不会知道,每回她与她的妹妹们坐在花园亭内,欣赏百花争妍,当微风撩动她一头乌黑青丝时,他有多渴望亲手为她拨整一缯一缯滑腻的发。
她一定不会知道,每回她浅浅一笑,眸子弯弯,眉儿弯弯,粉唇弯弯,多教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一定不会知道,他曾经多高兴自己将会是她的夫婿,又曾经多愤怒自己无法拥有她的绝望。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粗犷的叹息夹杂着迷惑,从薄长唇办逸出,除了叹息之外,还有更多的无可奈何。「你还会对我这种一贫如洗、什么好日子也无法给你的穷小子倾心吗?你跟着我,只会吃苦,不会享福,你可能没有柔软的丝绸华裳能穿,没有大鱼大肉能吃,没有婢女替你张罗一切,这样你也不怕吗?」
跟他说「害怕」呀!
跟他说「我没有办法放下富贵人家所享有的锦衣玉食」!
跟他说「我是个衔着金汤匙出世的娇娇女,怎能匹配给你这种莽夫」!
跟他说「不要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跟他说……
「我……食量不大,不爱吃大鱼大肉,衣裳穿得暖就足够,我不清楚这样是否代表我能吃苦,但没去试的话,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她回答了,却与他想听见的全然背道而驰。
武罗抡紧双拳,压下心中澎湃汹涌的情绪。
她既轻柔又坚定的声音还在说着:「而你问我,还会对你倾心吗……这答案,我可以现在就答覆你,我会。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倾慕的人,我无法不爱你……我无法叫自己不爱你,我从好小好小的时候,就好希望成为你的妻,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改变过——」
后头尚有更多少女倾吐芳心蜜事的字句,却没机会再娓娓道出,她粉嫩柔软的唇被他低头擒获,炙热烫人的舌,骛猛地进占她温润的檀口,他的大掌近乎蛮横地按在她腰后,逼着少女芬芳馨香的身子完完全全贴合他结实的怀抱。
她有些昏眩,有些晕沉,还有更多的招架不住,然而心里隐约知道,他用行动回应她——他的决定,与她一样。
她感觉到了,他澎湃的情意,传达给她了。
他不讨厌她……
他不嫌弃她……
他,也喜爱她……
她乖顺地闭上眸子,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好似要融化在他嘴里……
「不会吧,这样你也能失神发呆?同我聊天是这般无趣乏味的事吗?」
魇魅凑近的脸孔瞬间放大,将连秋水从遥远甜美的梦境中吓回现实,看见他唇畔镶着取笑她的恶作剧。
「魇魅大哥,抱歉……我只是……抱着小白狗,想起了以前我也养过一条狗儿。」想着想着,连带想起教她心系的那个人,她不由得脸红。
「你以前养的狗儿?都不知道投胎到哪户人家去了吧。」
说不定那狗儿已转世、转世、再转世几十次,哪像她,至今还赖着不走,地府又没有比较美,留在这儿看的全是鬼头鬼脸,她竟能不怕,他也真是佩服她。
「秋水,别嫌魇魅哥哥罗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饮下孟婆汤,重新做人去,留着记忆反而让你对过往依依不舍。虽然我没喝过孟婆汤,但是听说它味道甜美甘醇,不辣口、不烫喉,你就当是喝碗蜂蜜水,咕噜一口就下肚啦,等你醒来,会有新的人生在等着你从头来过,那不是很好吗?你会遇见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爱人。当然啦,那些人都是与你有因果关系的,有些是前世仇人,有些是前世恩人,前世也许待你不好,所以这世来补偿你,你不觉得满令人期待的吗?」
「但是不包括小武哥在内。」
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爱人,全是与她有因果关系的人,独独武罗被排除在外,无论多少次的重新轮回,她都不可能再碰见他。
当年,一位白发仙人,口气淡淡地告诉过她——
你与武罗,没有缘分。
这一世,已是最终,武罗不会再入轮回,而你,跳脱不出轮回。你该随着鬼差同去,别再眷恋、别再徘徊,否则只是为难了你自己。
她若忘了那一世的记忆,就真的永永远远失去他。
失去与他相遇、相处、相恋的所有,它们将会化为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从这世间,消失得彻彻底底。
「这没办法,谁教他是神呢?」魇魅无能为力地摊手耸肩,「仙缘这种东西,希罕得很,他是被邪神轩辕诛灭的武神元神,不小心掉入人世为人,但也就只有那么一世,之后偿清他在人世犯下的杀人恶业,月读天尊便来领走他。我们地府没法子干涉天人魂魄,他跟咱们是不同等级的人物,所以魇魅哥哥才劝你忘掉与他有关的一切,无论你再怎么盼,也盼不到和他能再续前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