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姐,欢迎你加入中途之家这个大家庭。”
年约五十开外的女院长脸上挂著慈爱的微笑迎上前来,热情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别哭,以后这里就像你的家一样,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几名老师也过来安慰她。
但她却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任凭再多的安慰也平息不了她的眼泪,她眼中谁也看不见,一心只想见到那个最熟悉的人。
“任先生,你放心吧!刚来难免都会有些不适应,过几天就会好了。”院长朝一旁难掩担心的任士熙说道:“回去请转告易先生,我们一定会妥善照顾好梁小姐的,以后会定期向他报告梁小姐的状况,请他放心。”
“好吧,那梁小姐就麻烦你们了。”事到如今,任士熙也只能相信好友所做的安排会是对她最好的决定。
“有任何状况的话,一定要打个电话。”任士熙在一旁不放心地交代道。
“我们知道,您放心——”
听著耳边叨叨絮絮的声音,梁寻音木然伫立一旁,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梁小姐,我们进去吧!”
两名老师走在她左右两边,像是怕她会突然反悔跑掉似的,但梁寻音不想跑、也不会跑,反正现在要如何安排她,她都无所谓了!
正要进门之际,她不经意自眼角瞥见,隐身在远处树下一抹熟悉的身影——是他!
她屏住了呼吸,甩开身旁的两名老师,转身迈开步伐不顾一切的追了过去。
远处的身影也立刻察觉自己被发现了,迅速快步走向停在远处的黑色轿车。
“易先生!”她颤抖的开口叫住他。
高大身影停下了脚步,却背对著她不敢回头,就怕一回头,自己的决心会在瞬间崩塌。
“为什么?”她以哽咽的语气问:“你不要我了?打算把我丢到这里?”
“这是对你最好的安排,你在这里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顾,你可以继续念书,假如你想工作,中心也会为你做安排,这里才有你的未来。”
“可是我不会快乐。”她哽咽道。
他无言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悠悠开口。
“你会遗忘这一切的——包括我!”她还太年轻、太稚嫩,这只是她一时的迷恋,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会发觉这一切有多微不足道。
她会重新拥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圈,有份很好的工作,或许会交个男朋友,但无论如何,她会过得很好,安逸无忧。
他不适合她,他们之间的差距太悬殊,就算他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拉近这个距离。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深沉、她单纯,他的世界只有法律条文跟工作,而她还有灿烂丰富的青春岁月。
他不能自私的把她独占在身边——即使他恨不得用所有的一切换取她。
但他知道,今天他若真自私的把她留在身边,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恨他,恨他的私心剥夺了她的未来。
他可以不要她的爱,但绝对不要她恨他!
“我不会——我不会!”她坚定的摇头。
“听我说,我们不适合,你在这里可以受到更好的照顾,甚至拥有你想要的关爱。”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她哭了出来。
“除了这个,我什么也无法给你!”
留下一句话,易慎人头也不回的毅然大步离去。
灰蒙蒙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一下子,他的背影就几乎快消失在眼前。
她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张臂用力抱住他的背。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你不必爱我,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
“小东西——”他痛苦吐出叹息。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会听话,绝不会再奢望你的爱,只要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好吗?”
他怎能把她留在身边——煎熬他那颗因为渴望她,已经几乎快崩溃的心?
“不。”他极其艰难却又无情的吐出一句。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完全没有温度,冷得几乎快冻碎她的心,就连会打疼皮肤的大雨打在身上,她也完全没有感觉。
他决然的背影,在她的泪眼中模糊得只剩下影子,他是如此地遥远与陌生,好像无论如何她都无法靠近他。
她心碎地松开手,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跨步走向车子。
背对著她,她所看不到的是,他的脸已经痛苦地近乎扭曲。
站在大雨中,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头发,就算一群人急忙赶来在一旁劝她、替她打伞遮雨,但她木然的目光,却依然不为所动地直视著他离去的方向。
刹那间,她像是个迷失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听到汽车急速离去的声音,终于,最后一道坚强的意志垮了。
梁寻音缓缓蹲下身来,想阻止身体里一股不知名的东西继续流逝,最终,那股阻止不了的力量仍旧无情地将她彻底掏空……
将头埋进膝盖里,她第一次在人前放声大哭。
***
一如往常地回到家。
除了一盏预留的壁灯,屋子里一片暗沉,易慎人早已习惯一个人面对孤寂,但如今却突然觉得不习惯了。
少了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突然间好像对这个空荡荡的屋子感到陌生。
挂好外套、钥匙,换了室内拖鞋走进书房,搁好公事包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只是坐著,望著微暗的空间出神,鼻端仿佛还可以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
她都已经离开将近一个月了,他还以为等一切回到正轨、恢复原有的秩序,他会发现自己还是比较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没想到——他自嘲勾唇一笑,人真的是会改变的!
此时此刻,他竟然会感到寂寞!
像是早已戒不掉的习惯,不由自主的,他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头一叠照片滑了出来。
那是梁寻音。
全是她在中心里的生活照,有做手工艺时拍的、吃饭时照的、坐在庭院里沉思发呆的照片,每一张都是那么生动自然,但无论何时,她的脸上从不曾有过笑容。
他的手轻抚她照片上的脸庞,仿佛藉此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气息似的。
从毅然离开她之后,他不曾、也不敢去看她,只能藉由这些照片抚慰他张狂的思念与牵挂。
一不留神,他竟放纵了思念她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他回过神,才狼狈地迅速收拾起照片塞回抽屉里,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把她关在心门外,不被她所影响。
但他骗不了自己,他是那样想念她,想念她羞怯的笑容,纯净无邪的眸,认真而深情的眼神。
只是……往后若想再见她一面,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能的奢望。
闭上眼,他想起今天下午在办公室里,接到张院长喜孜孜的来电。
“易先生,我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寻音已经同意了!”
瞬间,他的胸口像是被一把利剑狠狠刺中,易慎人呼吸困难地缓缓闭起眼,让痛苦的神色缓缓褪去。
“很好。”他心痛如绞,早在他选择放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必须独自承受这份痛。
“她的托福成绩很高,想去什么学校都不成问题,这两天等她决定好想去的学校,我们会开始替她办护照签证跟找房子,也会依照你的交代在美国当地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照顾她,请你放心。”张院长在另一头叨叨絮絮说著。
“很好,我不方便出面,这件事得麻烦你多费心了,以后每年我会多增加一百万的捐助给中心。”
“易先生,这只是件小事情,不过还是很感激你这些年来的持续捐助,让更多遇到急难、孤苦无依的孩子可以受到良好的安置跟照顾。”
“张院长,你太客气了,我只是略尽一点棉薄之力。”
“易先生,有后续的消息我会再跟你联络,我还有工作要忙……”
挂了电话,易慎人却足足发呆了一整个下午,直到艾芸进办公室叫他,他才恍然察觉天已经黑了,而他却忘了开灯。
易慎人不明白,这明明是他的决定,但为何在听到她答应出国后,竟会震惊得像是听到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一样?!
是的,在他思考良久之后,还是决定送她出国,当然,是以中途之家的名义,他才是幕后真正出资的人。
但这个秘密怎么样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
我想要化为一只鸟,飞到更辽阔的天空!
她柔软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因为爱她,所以他选择放手,让她飞往更宽广、自由的天空,这不也是她想要的?!
美丽的彩虹不该被任何一个人独占,她只属于她自己,她的未来,只有离开台湾,才会比留在他身边还要丰富精彩许多。
爱是成全而不是占有——他心痛地领悟到这个道理。
他能给她的,只有亲手把她送上蓝天!
突然间,桌上的手机再度响起,接起电话,竟是嗓音带点沙哑的艾芸。
“易先生,我可以过去你那里吗?”听起来,她像是喝了点酒。
毫不犹豫的,他平静拒绝。“艾芸,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往后我希望我们只维持工作上的关系,你懂我的意思吗?”
电话另一头沉默数秒。
“因为梁寻音?你爱上她了?为什么?她哪一点比我好?她只是个青涩稚嫩的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我能给你的远超过她很多很多,我可以——”
“艾芸,你醉了,我们明天再谈!”他无奈地打断她。
“我没醉,我很清醒,我爱你,易先生,我已经爱你好多年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怎会无怨无悔跟著你这么多年,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
“艾云,爱是不能比较的,当有一天你真正爱上一个对的人,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易先生,你承认你爱上了她?”
握著手机,易慎人手心发烫著,承认自己爱上一个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必须有把自己赤裸裸摊开的勇气,但目前——他还没有!
“我们明天再谈!”毫不犹豫的,他切断了通话。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好快,像是深怕极力隐瞒的秘密被人发现似的。
稳下情绪,他缓缓闭眼往椅背一躺,他发现自己从来不曾像这样,生活一片混乱、事情处理得一团糟,公与私再也分不清楚!
半晌后,格外尖锐的电话铃声再度打断他的思绪,他蹙起眉头,知道这一次必须狠心跟艾芸划清界限,让事情公归公、私归私。
“艾云,如果你要听的是这个的话,那么你听清楚:是的,我确实爱上了梁寻音,她比不上你,但我却爱上了她,没有原因的;我的话到此为止,若你还想维持工作上的关系,从今以后,请你把我们之间的分际划分清楚,你是个非常出色的秘书,但如果你犯了我的禁忌,我一样会毫不留情地辞退你,你听清楚了吗?”
电话另一头却出奇安静,静得让易慎人以为自己刚刚正跟空气对话。
“艾芸?”易慎人不放心地唤了一声,担心自己的话是否说得太重。
“你说的——是真的吗?”
电话里突然冒出颤抖的声音,让他的呼吸几乎停止。
小东西?
“怎么会是你?谁给你的电话?”他屏息问道,好不容易理好的思绪又乱了。
“任大哥。”她哽著声音说。
那小子,专会做扯他后腿的事!
“我刚刚说的话只是为了摆脱艾芸的纠缠,你别误会了!”他绷著嗓音说道。
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在说谎,她会相信吗?
但是电话另一头的人儿却沉默不语,只听得到她的抽泣声,这声音揪疼他的心,让他几乎想不顾一切飞奔到电话另一头,将她拥入怀中、擦去她的眼泪。
停!易慎人硬生生的遏止自己失控的思绪继续作乱。
“自己保重,没事的话,别再打了!”
近乎痛苦的,他狠心切断了她的声音。
尾声
一大清早,电话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由于这电话实在不太寻常,几乎一夜无眠的易慎人迅速接起电话沉声问:“哪位?”
“易先生,我是张院长。”电话另一头传来焦急的声音。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听到张院长的声音,瞬间他全身的神经紧绷。
“寻音她不见了!”
一句话,让易慎人的心跳几乎停摆。
“什么时候不见的?”他厉声追问,语气泄露出焦急情绪。
“易先生,对不起,昨晚她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但老师们没有多注意,我们猜想她大概是利用半夜大家都睡著了,才偷偷跑出去。”张院长的声音听起来很惶恐。
“你们太不小心了?怎么会——”虽然现在责怪谁都已经于事无补,但一想到她一个人举目无亲的,趁夜跑得不知去向,就让他有著说不出的担忧。
她能去哪里?
易慎人六神无主的坐在床沿,一时之间全乱了方寸。
突然间,脑中有个念头闪过,毫不犹豫的,他立刻打了任士熙的电话,但另一头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找谁?”女子大剌剌的声音带著浓浓睡意。
“任士熙。”他严肃吐出三个字,简洁得连一个字也不多说。
“任士熙?你打错了,这里没这个人——”女子正要挂上电话,就听到任士熙一把抢过电话,毫不客气的骂。“金虔葆,你有毛病啊?这里是我家耶,电话当然是找我的——莫名其妙!”
没好气的又骂了几句,任士熙才凑近话筒粗鲁的大吼。“哪位?一大清早打电话,你要不是神经病就是家里失火,快说,什么了不起的案子要我办?”
“小任,梁寻音有没有到你那里去?”他语气凝重地问。
“铁人?”听到他的声音,任士熙愣了好一下。“没……没有啊,怎么了?”
“她不见了。”他闭上眼无力地说:“若她有跟你连络,千万留住她,尽快通知我。”
听到梁寻音失踪了,任士熙也知道代志大条,瞌睡虫一下子全跑了。
“我知道了。”他急忙说道。
“麻烦你了。”说完,易慎人颓然挂上电话。
台北这么大,一时之间,要他上哪去找人?
易慎人向来冷静的思绪一下子全乱了,条理分明的脑子成了一滩烂泥,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
突然间,他想起了她的同学,或许她会跑到同学家去。
很快拨了通电话到大学问了她系上的导师电话,从导师那里拿到全班同学的电话,他耐心地一个接一个打,却没有半个人知道她的去处。
突然间,他不禁害怕她可能会从此失去了踪影,让人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她的去向。
脑中各种好的、坏的念头几乎快把他逼疯,让他按捺不住地火速跳下床,换了衣服、穿妥鞋子、抓起钥匙就往门外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