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中兴二年正月(西元五三二年)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韩陵山战火方歇,洛阳皇宫内笼罩著肃杀之气。
原为尔朱兆心腹的北魏大都督斛斯椿见尔朱氏大势已去,高欢将一战定乾坤,不由得惊惧万分。
为了保住性命,他率领残部逃离尔朱兆,赶回洛阳斩杀了留守的尔朱氏党羽,控制京都,囚禁由尔朱氏所立的北魏皇帝节闵帝,大开城门迎接高欢,以此向高欢邀功献媚。
“高统领会来抓我们吗?”
鸳鸯帐内,美艳多情的元明月依偎著平阳王元修颤声询问,即使在他们最欢愉的时刻,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焦虑,这更增添了她的不安。
见美人玉颜失色,元修不忍,却无语。此刻,他们正寄居在他的好朋友、散骑侍郎王思政家中。
波及皇族的杀戮让他整日惴惴不安,即便眼前的满园春色和宠姬爱妃的陪伴也无法消除他心头的恐惧。但面对美人,他还是打起精神说:“久闻高欢性沉稳,有谋略,但我与他从未往来,不知他将如何待我。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会照顾你。”
说罢两人紧紧相拥,又是一番爱火缠绵……
“王兄,你又骗我!”
一声娇喝吓得床上的两人惊坐而起。只见低垂的鸳鸯帐帷已被掀起,榻前站著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那圆瞪的双睛和涨红的小脸将她的不满与羞愤表露无遗。
“你答应过我不再与明月乱来的,可是你一直都在骗我,言而无信!”女孩的声音高亢尖锐。
“静宁,你不是随王夫人去庙会了吗?”元修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抓过被子盖在身上。
“如果不是王夫人身体不适,我们提早回来的话,我怎会知道你又在骗我?”静宁愤懑不平地瞪著他。
“你还小,不懂男女之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知道她个性倔强,元修息事宁人地说。
“我不想听你解释,只想知道你们难道一点儿羞耻心都没有吗?”
元修见她不离开,一迳指责自己,不由得恼羞成怒,板著脸喝道:“静宁,你只是我妹妹,我要哪个女人,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可明月是我们的堂姊妹,是我们的血亲,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似乎为了证明给她看,元修抱起明月亲了一下,明月笑盈盈地靠在他怀里。
见他们如此放肆,静宁的脸更红了。“你们这是……有违伦理,让人耻笑!”
“耻笑?只要你不说,我们不说,有谁知道?”
听到他如此荒唐无知的回答,静宁只觉得胸口闷得慌。这就是她最爱的哥哥和堂姊吗?“你们这是掩耳盗铃,真以为别人都是瞎子、聋子吗?”
见元修脸色丕变,明月不高兴地对静宁说:“你快出去,我们要穿衣服!”
静宁失望得想对她大吼,可是,却只能忿忿离去。
稍后,元明月在花园里找到静宁。
“你为什么要这样?”静宁劈头就责问她。“你明明知道他是你的堂兄,就算你不与他这样,他也会照顾你的,你干嘛要作践自己?”
明月因她犀利的言词而噘起了嘴。“你还不满十五岁,懂什么……”
“别找借口!”想起宫内许多人暧昧的眼神和言语,静宁恼怒地打断她。“就算我不满十五岁,都明白血亲私通是淫乱,十八岁的你为何不明白?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何你不好好嫁一个,偏要与我哥哥乱来?他有妻妾,你算什么?”
“我不在乎。”明月任性地说:“只要王兄要我,我就给他。”
“窝囊、没用!我不想再跟你说。”静宁连声骂著,跑离了让她失望的堂姊。
可是她的怒气再大,日子还是照样得过。哥哥拥有众多妻妾,却仍肆无忌惮地染指姿色出众的堂表姊妹,而无父无母的她,早已习惯与王兄相依为命,因此虽恨他的荒淫,却也改变不了什么。幸好自那日后,他们在她面前收敛了许多。
不久后的一天,得知高欢率大军返回洛阳,元修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更糟糕的是王思政回府,带来了四百名官兵。
领军半跪于元修身前道:“臣尉景,今奉高统领之命,前来请平阳王入宫。”
“入宫?为何入宫?”元修当即面如土色。人人皆知尉景是如今权倾满朝的高欢的心腹大将之一,这次带兵来传他,难道是要杀他的头吗?
可是尉景没有回答他,只是吩咐手下带点元修的行李。
找了个空档,元修将王思政拉进内宅惊恐地问:“侍郎把我卖了吗?”
“不,属下不敢!”王思政立即跪在他面前。
“那高欢为何要我入宫?”听他否认,元修略感安心,但仍凄惶不安。
明月、静宁和几个妻妾都紧紧围著他,仿佛要保护他不被抓走似的。
王思政跪地谨慎地回答:“属下真的不知,高统领并未细说。”
“完了,他一定是要加害于我!”元修跌足哀求。“侍郎,他们要带我走,我不想走,你能保我一命吗?”
“不能啊!”王思政见他如此慌张,不免为他难过,遂宽慰道:“平阳王且安下心来随他们前往,我看高统领雄才盖世,不似滥杀之人,王爷入宫,谨言慎行,可自求平安。”
“可是,万一……”元修神情凄凉,几个妻妾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
静宁单纯天真,却有勇气,又聪明过人,此刻劝住兄嫂等,对元修说:“王兄不必多虑,他不会杀你。若要杀你,他何必劳师动众派四百名精兵前来迎你入宫?我们且去无妨,看他到底有何用意,再做考虑不晚。”
妹妹一席话,虽不能安定元修的心,但给了他些许勇气,于是他随众人出门上车,忐忑不安地往洛阳王宫而去。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高欢迎他入宫不是要杀他,而是要让他做皇帝。
当接过前任皇帝安定王亲手写的禅位表时,他大舒一口气。感恩戴德地签名易服后,坐上龙椅威严地宣布高欢为北魏大宰相,兼天柱大将军。
至此,一个由高欢宰制朝政的新时代──北魏太昌元年正式开始。
第一章
春日的关陇,乍暖还寒。寂寞的黄土地上,一马独行。
漫天风沙迎面而来,打在脸上如针扎般地痛,但骑者策马疾驰,毫不理会。
当马停于泾州关西大行台府前时,已有人在门前迎候。
“宇文将军,大人正在等你。”瘦削的都督赵贵迎了上来,一个马僮迅速接过马缰带马离去。宇文泰脱下头上的兜鍪,轻拍其上泥沙,跟随赵贵进入大厅,见才被新皇任命为关西大行台的泾州刺史贺拔岳与行台侍郎冯景都在那里。
“黑泰,你终于到了!”一身戎装的贺拔岳看到他十分欣慰,示意大家坐下,手抚长剑愤然道:“高欢不过一介府户游民,如今挟天子以令诸候,实掌王权,号令四方,我心有不服,欲在他立足未稳时与其一争高下,特招你们前来商议。”
贺拔岳出身将门,曾是尔朱天宝的大将。葛荣失败后,宇文泰归降尔朱天宝,被安置于贺拔岳部,后因骁勇善战而成为贺拔部的重要将领。多年来,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此刻宇文泰见他冲动,当即提醒道:“新帝初立,高欢的势力正如日中天,大人此举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从长计议。”
刚从洛阳受旨回来的冯景也反对。“行台大人不可急躁。属下此番在洛阳,亲见高欢心思缜密,深沉不露,他执意与属下歃血为誓,约与大行台结为兄弟,可见他对行台大人仍怀忌惮景仰之心,因此大人可虚与委蛇,静观其变。”
“只怕树欲静风不止。”都督赵贵说:“高欢虽出身卑微,但素有远谋,如今他大敌已除,只剩行台大人雄踞关中,征西将军侯莫陈悦独占陇西,因此如果我们不归顺他,必将成为下一个打击目标。而侯莫陈悦为人奸诈,若他归顺高欢,那我们将腹背受敌,因此属下认为要对抗高欢,先得除掉侯莫陈悦。”
贺拔岳沉吟片刻后,转向宇文泰。“你说从长计议,究竟该当何为?”
宇文泰坦言道:“以我的观察,高欢一定不甘心久居臣下,他之所以至今还没有篡夺皇位,是忌惮行台大人的实力。至于侯莫陈悦,不过是个庸才,我们要取他并不困难,但如今关中各州刺史广招流民,自拥部众,手握兵力,各怀异心,如果我们对他出兵,不仅师出无名,还会引起大乱,给了高欢涉足关陇的借口。
因此属下认为,大人应该先要求朝廷授予更大的权力,将军政主力移向秦岭、渭水一带,扼住西北要害,控制关陇各州,降服各州兵马以充实我军。再西征氐、羌,北抚柔然,稳固长安,匡辅魏室,这才是明智长久之策。”
听他说完后,众人沉思片刻,随后贺拔岳朗声大笑,连声赞好,赵贵、冯景等也对他投予佩服的目光。
“如此甚好!”贺拔岳兴奋地卸下身上兵器,坐于首席,快人快语地说:“下月新皇帝登基,天下同庆。本行台授宇文将军关陇行台特使之职,命你前往京城面见皇上,亲贺登基,禀陈我意,以消除皇上对我的猜忌之心,以免小人挟天子之威砍我的脑袋。你意下如何?”
宇文泰虽然年岁不过二十五,但十分机敏练达,立刻起身谦让道:“黑泰资历浅,人缘薄,且常居边关,久疏宫阙,难担此重任,请大人另就高才。”
“不必客气。”贺拔岳爽朗地说:“资历是靠时间和经历磨出来的,你跟随我多年,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代表我与皇上见面。”
“行台大人识人善用。”赵贵表示赞同。“宇文将军有勇有谋,敏捷雄辩,而且曾在洛阳、晋阳居住过,熟悉皇宫和宰相府的情况,担当此任最是合适。”
其余诸将也纷纷表示赞同,宇文泰见状,拱手作揖,严肃地承诺道:“承蒙各位大人器重,黑泰定不负众望,面见圣上。”
如此,大家就细节再作讨论。
刚自王宫回来的冯景提醒道:“今日的朝廷实为高家天下,皇上不过是撑面子的料,行动上多受高欢控制。宇文将军入宫后要见机行事,提防高欢的耳目。我相信,一旦高欢发现你私下面见皇上,必定会对你下手。而且,他要换一个皇帝就跟换件衣裳一样简单,所以将军千万要留神。”
宇文泰连连点头,其余人也明白这是一趟冒险之旅。深入皇宫私见皇上,既考验著宇文泰的机智与胆略,也得看皇帝对高欢的态度,如果一见到心怀异志的特使就张口大喊的话,那么宇文泰铁定功败垂成。
***
四月,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皇宫后庭,几个女子正在放纸鸢。
巨大的彩色蝴蝶在女孩们的笑声中飘舞高飞,却忽然坠落,失去了影子。
“看吧,它被大树扯断了!叫你不要把线扯得太紧,你就是不听!”美丽的平原公主元明月皱著优雅的眉头指责她的堂妹。“那是我的礼物,你还我!”
元静宁看看手中软飘飘的牛皮线和空荡荡的蓝天,心里也很懊恼,再看到堂姊紧捏著裙摆,指节泛白,仰著头,肩膀绝望地起伏,知道她完美的红唇即将逸出丑陋的话语,赶紧眨眨生动的双眼,说:“别生气,我保证把它找回来!”
说完,她把线辘塞进堂姊手中,一步三跳地往大树所在的御花园跑去,几个宫女和她的堂姊看到她跑入的地方,都驻足不动了。
此时的御花园,蝶飞燕舞,绿萍浮水。不少前来庆贺新帝登基的文官武将正在高台芸榭、花林曲池间漫步,两个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的男子沿著林苑边的石径走到远离众人的人造石山前,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停住脚。
“这下他真的达成了心愿。”
俊美白皙的独孤如愿看著被人簇拥谈笑的高欢,对身边的好友、关西大行台府司马宇文泰说。
“是啊,昼夜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确实不简单。”宇文泰浓长的剑眉高高提起,斜睇著远处的高欢。环抱胸前的双臂令他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更显得肩宽膀阔,体型高大。他威严而黝黑的脸上带著一丝怨气,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对高欢当年背叛齐王葛荣一事难以释怀。
“不过说到底他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独孤如愿了解好友对新任大宰相所抱持的想法,轻声提醒著安慰道。
知道他暗示的是多年前葛荣夫妇的遭遇,宇文泰紧绷的双肩略微放松,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幸好他还有点良心,让我相信他还算个英雄。”
“而且,他这次的韩陵山一战打得很不错。”
“我承认。”宇文泰点头,公正地说:“确实不错。三万收编散军击败尔朱兆的二十万大军,就这点来说,我挺佩服他的。”
独孤如愿略一沉思,问他。“如今尔朱势力尽除,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汹涌,高欢已有意留你重用,你是否想来京城领兵呢?”
“不。”宇文泰摇头,脸上出现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凝重。“贺拔岳虽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但为人忠厚,待我不错。更何况如今尔朱氏一倒,关陇只剩贺拔岳与侯莫陈悦两大军事集团,高欢素来志向高远,如今雄掌朝廷大权,究其所向,难以预测。正如你所言,天下暗潮起伏,因此我还是留在长安比较妥当。”
听他一席话,独孤如愿对这个多年的朋友更加刮目相看,笑道:“黑泰,我枉自年长你四岁,但与你相比乃井底之蛙。惭愧!”
宇文泰回他一笑。“错了,你是闻名天下的‘独孤郎’,美姿容,意洒脱,素有奇谋大略,只是久居皇宫生了锈,只要遣你去做一方镇将,定能大展雄才。”
两个少年时代的好友、战争中的伙伴无拘无束地说起各自有趣的事。
忽然,他们身边的石山“扑簌簌”地落下不少石子,有些碗口大的圆石甚至滚到了宇文泰的脚边。
两人神色一变,抬头看去,粗大的枝叶遮蔽了视线。
两人移近石山察看,霍然睁大了眼睛。靠近大树的石山上悬挂著一个巨大的蝴蝶,当然,那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个蝴蝶形状的纸鸢。
令人惊讶的是那蝴蝶不停地扭动著,巨大蝶翅仿佛一只被套住脚的飞鹰急于挣脱枷锁般地扇动著。正待细看,一个东西坠落,打在宇文泰仰起的脸上,他俯身捡起,原来是一只蓝色缎面软底鞋。
带著一丝兴味再抬头,他终于看到在那巨大的纸鸢下露出小小的脚,正是那试图找到立足点的脚丫导致了这么多石子的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