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波笑声中,静宁红著脸抓起一个果子塞进他嘴里。
因为这段小插曲,婚礼的气氛变得更活泼,就连严肃的司仪官也笑咧了嘴。
随后,两人用司仪官当众剖开的瓠喝了合卺酒,拜完天公地母,再夫妻互拜。
“洞房解缨,礼成──”
司仪官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宣告了娶妻仪式的顺利完成。
当即,丝竹锣鼓再次响起,新郎新娘入洞房。
静宁被一群女人拉进房内,还没喘过气来,就被她们七手八脚地脱去礼服,放下发髻,换上轻薄的衣裙,羞涩不安的她,昏昏沉沉中忽然感觉有人正试图抢走她紧握在手中的玉佩,她本能的抵抗,因此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
那人为迫使她放弃玉佩,竟用力掐她,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她手腕的皮肤。
她抬头,看到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不由得身躯一颤,紧握玉佩僵坐床上。
是冯景家的那个女人!虽然此刻她换了一身绿色的丝绸衣裳,但一接触到她的目光,静宁就认出了她。
知道自己被对方发现后,那女人并不躲避,反而摆出一副亲切的笑脸,借故替她摘下发簪而凑在她耳边阴冷地说:“别以为你真能得到他!”
说完,她即退到人群后,但凶狠的目光仍盯著她。
她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像仇人似的狠命掐我?
静宁惊骇地想,下意识地拉下衣袖盖住手腕上的抓痕,并拉住自己的侍女。
因为太吵,香儿没听到那女人在静宁耳边的低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到公主的不安,于是她保护性地靠近床边,不让那些女人再碰触公主。
外屋内的宇文泰就没有那么可怜,因为没有人敢扒他的衣服、扯他的手。早在清晨,他就下了极严格的命令:今夜所有官兵都可尽情吃喝、尽兴玩闹,但得远离天梁殿!因此,此刻除了贴身护卫兼队长巫蒙外,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
“大人,属下还没恭贺你婚姻美满呢!”巫蒙边替他脱礼服边说。
宇文泰笑道:“这次你为我做了很多事,辛苦了。”
“不辛苦,属下为大人高兴,夫人不光漂亮,而且还很风趣。”
宇文泰换上单薄便服,斜著眼睛看他。“你认识静宁公主?”
“不,不认识。”他笑著把今天在冯景家初见公主,与她打眼仗的经过告诉了他。末了又道:“当初大人说要娶静宁公主时,我还以为那是大人为了扩充实力,掌握皇族,所以担心她是个丑八怪,没想到她美若天仙。于是又担心她徒有姿容,心肠歹毒。这一点,属下与大人不是早有共识吗?有美丽面孔的女人,大多有邪恶的心。不过这次我们错了,公主的心会和她的外表一样美,而且是个好斗士。”
“没错,她是个斗士,所以我警告你,不要招惹她,不然,我第一个不会饶过你。”宇文泰把礼服塞进他手里。“去吧,今天晚上我不需要你。”
巫蒙抱起衣服,笑著跑了。
宇文泰走进里屋,立刻感觉到那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想,只对女人们说:“庆典结束,感谢各位帮助夫人更衣,现在,各位离开吧!”
女人们自然不敢耽搁,行礼退去,除了静宁,还有两个女人留在屋里。
宇文泰先对静宁身边的香儿说:“你去休息吧,夫人今夜不用你照顾。”
香儿直起身,可是静宁抓住了她。
宇文泰皱眉:难道她想带著侍女过洞房之夜?
压下一股不耐,他转向绿衣美女。“你也走吧,这里没你的事。”
“真的吗?”那个女人暧昧地笑著,目光不再凶狠,艳红的嘴唇诱人地噘起,扭动著妖媚的身子靠近他。“黑泰,难道娶了妻,你就不想理我了吗?”
她疯了?!一看到她那种轻佻的神态,宇文泰只觉得很无奈。
看到那个女人对她的夫君绽开绝对不纯洁的笑容,大胆的目光暗示著某种亲密关系时,静宁恍然明白了刚才她在自己耳边所说的那句话的涵义。顿时心头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紧握在手中的玉佩似乎失去了给她安慰的功能,就连被她抓住的香儿也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珈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出去!”宇文泰怒视著她。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静宁此刻的神情,如果不是尚存的理智提醒他,珈珞就是想激怒他、破坏他的婚事,而他绝不能让她得逞的话,他很想掐死她!
珈珞脸上挂著楚楚可怜的微笑,以一种亲匿又挑逗的眼神看著他。“哎唷,黑泰,我们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你怎么能这样凶我呢?”
宇文泰双手因为极力克制著想掐死她的冲动而发抖,他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著这个可恶的女人。
“滚出去!”他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怒吼,将屋内的三个女人都吓了一跳。
看一眼床上苍白如雪的新娘,珈珞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懂得逗弄猛虎得适可而止,便装出惧怕的样子,惊叫一声,跑出了房间。
室内一片死寂,空气中流动著与不久前拜堂时截然不同的低沉寒气。
“还有你,香儿──出去!”他没有动,但他的怒气充斥于整个房间。
香儿拨开静宁的手往门口走去,可是静宁不想被单独留下面对宇文泰,她随即又抓住侍女,跳下床跟著她往外跑,却在门口被宇文泰一把抱住。
“你要去哪里,我的新娘?”他低沉地问。
“大、大人,让我、走……”她哆嗦著想逃避他的怀抱,此刻他不再是她以为自己认识并喜欢的黑泰,而是一个陌生的、让她害怕的男人,她得逃离他。
可是他将她抱得很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香儿,好像那是她的救命浮木。
看到宇文泰越来越阴沉的脸和眼里聚集的可怕怒气,香儿焦急地说:“大人,请不要怪公主,公主今天累坏了!”接著她拍著静宁的手安慰道:“公主,不要害怕,不会有事的,我就在外面。”
可是静宁被吓呆了,她的耳朵听不进任何话,她只看到宇文泰的冲天怒气,看到那个女人恶毒的目光,看到香儿急欲逃开的身影。
宇文泰的心像被铁矛钉住,他后悔自己没能克制住脾气,后悔自己吓到了她。
怀著忏悔的心情,他温柔地亲亲她的额头,说:“是我不好,我保证再也不大吼大叫。放开香儿,让她去休息,明天一早她会来陪你。”
静宁没有哭出声,只是流泪,但在宇文泰持续亲吻她的额头,在她耳边喃喃道歉后,她紧抓著香儿的手松开了,香儿满脸担心地看他们一眼,走出了房门。
宇文泰关上门,抱著她坐在床上。
她立刻推开他,翻滚到床的另一边。“大人,不……不要碰我!”
“静宁,我……”
“叫我公主,静宁公主。”她抽噎著纠正他。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要是在昨天,她会很高兴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轻柔地呼唤,可是现在,她不要!她一边用眼睛瞪他表示不满,一边用手背擦去眼泪。
宇文泰僵住,因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而痛心,可是,他不能生她的气。
他看著她,哪怕在流泪,她仍然是最美丽的女人。她细腻的肌肤有如象牙,虽然面色苍白,但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细巧优美的鼻子微微上翘,显示出倔强的个性;她洁白的细牙紧咬著柔软的红唇,仿佛正克制著哭声;她的眼睛在烛光下呈现出深褐色,浸著泪的眼眸因为困惑和忧虑而迷蒙,多了种令他心痛的娇弱。
他对她伸出手,而她畏缩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他无声地叹息,决心要对她更加有耐心,他要把错了的一切纠正过来。
“既然我们已经成亲了,我希望你能让我叫你的名字,我也希望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以前一样,可以吗?”他对她微笑。
她停下擦泪的手,犹豫地注视著他。她的眼睛好圆、好亮,可是她眼底那抹对他的不信任深深刺痛了他。然而,她也被伤害了,现在他得先治愈她的伤。
“你答应吗?”他温柔地追问,屏息以待,非常害怕她拒绝,或者不回应。
但她回应了,虽然只是轻轻地点头,仍让他暗暗吐了口气,这算是个好兆头。
“她……珈珞是谁?”静宁深吸口气,既然没人可依靠,她得靠自己。
宇文泰心中略喜,因为她不再流泪,并且愿意开口。“她是个被有权势的男人伤害,进而想向所有有权势的男人报复的女人。”
他的解释很拗口,静宁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他拍拍身边的床。“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过来这里,我会告诉你。”
“我就在这里,你说就是了。”
宇文泰看著她倔强的小鼻子,直起身来。“那我去你那边。”
“不要!”静宁举起手阻止他。
衣袖滑下,露出洁白的手腕。当看到那条红色的抓痕时,宇文泰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拉起她的手,审视著伤口。“谁弄的?”
他的口气严厉,静宁抽回手。“是我不小心刮伤的。”
可是她无法骗过他。“说谎,这伤口分明是被人用指甲抓的,到底是谁?”
他的语气坚决,脸色阴沉,静宁冲口说出。“她,那个女人!”
“珈珞!”他的脸变得阴郁而紧绷。“我早该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情!”
静宁困惑地注视著他的面庞,那里混合著坚毅及严厉。她为珈珞担心,成为宇文泰的敌人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事能全怪她吗?
“她因为嫉妒而疯狂,但那真的完全是她的过错吗?”强忍著内心的痛苦,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是什么意思?”他的眉毛竖起,阴郁的脸就像一块铁板。
静宁垂下头勇敢地回答:“造什么因得什么果,你始乱终弃,她自然生气!”
宇文泰瞪著她的头顶,不敢相信她居然自以为是的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始乱终弃?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唐的指控。
“抬起头来。”他低沉地命令她。
静宁不动。
“抬起头来!”他没有提高音量,但强行压抑著怒火让他的声音有种难以忽视的威严和冷酷,静宁慢慢地抬起头看著他。
那双惊惧戒备的水眸令他心头的怒气顿时消融在深深的爱意里。他缓缓情绪,注视著她并轻柔地问:“小公主,在你心目中,我真是那么糟的男人吗?当你指控我时,可不可以先搞清楚事情的真伪?我没有抛弃她,珈珞不是我的女人。”
静宁的心因为听到这些话而忽然狂跳了几下,但她旋即责骂自己的天真,男人的话能相信吗?皇兄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你不相信我?”宇文泰看穿了她的心,并为此而失望。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不为所动地反问。
他看著她,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随之而来的怒气,他气自己笨得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的女人,气珈珞蓄意破坏他的婚姻,更气静宁固执如牛不肯信任他。
静宁看到他眉宇间纠结的愁绪,看到他眼底积聚的怒气,也看到他的爱意,她的心有些软了,可是珈珞横亘在她与他之间,她无法全然放开,她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他的解释?还是自己的直觉?
这真是见鬼的糟!
面对她迟疑的目光,宇文泰连声咒骂,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丧失。
看到他严厉的神情和眼中跳跃的火花,静宁知道他在生气,而她觉得最该生气的人是自己,因此也不甘示弱地看著他。
第四章
他们对峙著,忽然,宇文泰跳下床走到墙边的兵器架前,摘下宝剑回到床边,把剑举在她面前,脸上毫无笑意地吼道:“我无法给你证据,只能用自己的宝剑发誓,我与珈珞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撒谎,愿死在自己的宝剑之下。而你只能选择信任我,否则你会让我们俩都活在痛苦里!”
“不要那样咒你自己,我信你还不行吗?”听他用那样残忍的誓言咒骂自己,尤其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静宁绷了很久的神经断了,她哭倒在床上。
她很难过自己的婚姻以这样不幸的方式开场,好难过自己和他都被逼到了这个局面。不管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不管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这个带煞气的诅咒都已经为他们的婚姻生活蒙上了不祥的阴影。
一声巨响,沉重的宝剑落地,宇文泰失神落魄地注视著强压下悲伤的妻子、他过门不到两个时辰的妻子,然后像个醉汉般,踉踉跄跄地逃出了房间。
站在寂静无人的大殿前,他对著星光灿烂的夜空无声地呐喊。
老天,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他从来没有惹女人哭过,但他安慰过不少因战乱、失亲、贫困而伤心哭泣的女人,可今天,他惹哭了他最疼爱的女人,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
许久之后,仿佛从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坐在大殿的台阶上。
看著空寂的四周,他暗自苦笑。今夜他下令撤走所有的卫兵,不准人进入天梁殿,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新婚之夜有足够的隐私,如今,这安排倒为他免去了足以令天下人说上好一阵子的糗事:堂堂关西大行台宇文泰,居然在新婚之夜逃离洞房,让新娘独卧空房!
今夜是他一生中输得最惨的一次,他输给了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输给了不谙人世险恶的纯洁娇妻,输给了自己愚蠢的自尊!
但是星月在,夜未央,他还有希望。
挺身站起,他遥望夜空,发誓绝不放弃。他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军,赢得起,也输得起。不管他的新娘有多么固执,他一定要赢得她的芳心,因为她是属于他的,而他也是属于她的。
他绝不让她将他排斥在她的生命之外,也绝不再因为莫名其妙的人或事与她争吵,他要有耐心,要像对他的牝马那样有耐心,像对他的宝剑……
宝剑?!
想起他留在屋内,床边地上的心爱宝剑,他头发都竖了起来。
天哪,绝望伤心的女孩、锋利无比的剑,他在做什么?!
喘息之间,他已经奔回卧室。
喜烛仍然欢跳著照亮宽大的洞房,可是里面岑寂得只有风吹动布幔的声音,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撩开帐帷,床上空荡荡的,她不在床上!地上的宝剑也不见了踪影!
看看空荡荡的剑架,恐惧感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他来晚了!
“静宁──”他跪在床上,紧紧抓著她先前抱著哭泣的被单。
窗下有动静,他倏然回头,那儿有一团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