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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金大老爷  第14页    作者:雷恩那

  “吼!  好啦!  ”头一甩,他极不甘愿地张开五指,有三颗小小的“蜜里菊花糖”躺在他掌心里。娃儿见糖眼开,小嘴顺顺两声,一条透明银涎竟然就从嘴角垂滴下来。

  ……还能如何?

  游岩秀认命低叹,拿了一颗菊花糖喂进孩子嘴里,自己也跟着吃了一颗,还剩下最后的一颗,娃儿很决地把嘴里的糖吃掉,胖手抓着他的指。

  “阿咂咂呀呀呀……”

  “你吃那么多,迟早牙会烂光光。”虽这么叨念,他还是把最后一颗糖送进孩子呀呀出声的小嘴里。“瞧,什么都没了,真的空空了,你还要,老子也生不出来。”

  “呵……”娃儿晃头晃脑尝着好滋味。

  游大爷继续嘀嘀咕咕、叨叨念念,最后抱着儿子起身,他倒了杯水喂他,原想给孩子漱漱口,但孩子哪晓得要把水吐出来,直接就吞进小肚里了。

  随便了,他没力气再与小小爷周旋,抓起衣袖揩揩孩子的嘴角和下巴,爷儿俩再度倒回榻上。

  这会儿,他把两边床帷放落,帷内幽幽暗暗,孩子滚了会儿,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叼出一条娘亲的帕子,抓着帕子咬啊咬,啃啊啃,边咬边啃边滚,一滚,又滚回亲爹身边,然后大眼睛变成眯眯小眼睛,眼皮沉沉,想睡了。

  睡吧……曜儿乖乖,娘疼疼,曜儿乖乖,娘惜惜……睡吧……

  禾良没来哄孩子,他来哄。

  可,他哄着孩子,有谁会来哄着他?

  有谁呢?

  有谁呢……

  秀爷想喜欢,就去喜欢,想在意谁,就去在意,而我……我会顾着你的。

  我顾着你,我说过的,一辈子都顾着你。

  我要和秀爷做一辈子顾来顾去的夫妻。

  禾良的脸,禾良的声音,甚至是禾良的气味,全追进他的梦境。

  他很喜欢,想紧攀着不放。

  能睡着,很好。

  能作梦,很好。

  梦到禾良回到他身边,很好很好。

  但,当梦里的颜色变淡,他心脏狂跳,蓦然记起这一切尽为虚幻,他不能睡,得醒,得醒啊!他要去找禾良,禾良下落不明,离家这么多天,禾良一定很害怕、很想家,想孩子、想他……

  梦中的那只柔荑放开他了,他一惊,长身陡震,杏目厉瞠。

  “别走!”翻袖去抓,好用力握住,他当真抓到妻子的手,戴着开心铜钱串的柔嫩手腕。他双目紧紧瞪着眼前人,瞳心精光乱窜。“禾良……”他薄唇掀动,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上我?”

  坐在榻边的人儿眸中含泪,泪中带笑,道:“我没要走,没有秀爷,我哪里也不去。”

  是梦?非梦?

  游岩秀懵了,俊脸透白,无法言语。

  第10章(1)

  禾良在离家十天后,终于返回。

  花三一行人将她安全送抵游石珍手里,可惜当时小范已先行赶回永宁,没能及时带回好消息。

  于是乎,游家珍二爷连夜赶路,务必以最快之速将嫂子送回俊美兄长怀里,因为再迟些,恐有大变,俊美爷一旦变成疯魔,所有的事必定脱序,那腥风血雨的情状,非常人所能预想。

  禾良于子夜时抵达家门,德叔听到守门的家丁来报,从自个儿小院落冲出来时,袄衣盘扣来不及扣上也就算了,脚下的鞋还穿反了。

  当家主母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之事,在深夜里如野火燎原般传开,金绣和银屏也都跑出来相迎,但“渊霞院”仍旧安安静静,雪花谧谧轻落,灯笼淡淡摇曳,月光映出一院子清冷。禾良还没踏上回“渊霞院”的回廊,德叔和其他仆婢已跟她千叮咛、万交代,说了许多又许多——

  “少夫人,您心里最好先有个底,等会儿若见到秀爷啊,他这个……”

  “少夫人,您自个儿小心,秀爷他这些天有些……有些半疯,他那个……”

  “还有啊,少夫人,关于‘丈棱坡’鲁大广那桩命案,来阳县衙门前天已经破案,听说是这个……

  “少夫人,秀爷说他虎毒不食子,把一直哭不停的小少爷拎回内房去了,还有他、他手好像有伤,袖子沾着血,还在笑,少夫人得那个……”

  这个、那个的,禾良愈听,心悬得愈高。

  哪知一走进“渊霞院”寝房,她胸口跳得更厉害,几要燃尽的那盏小油灯闪着微光,尽管稀微,仍可让她瞧见桌上的一些些血迹、带血的小刀,还有那颗啃到一半的带血鸭梨。老天!他是削梨削到把手也削进去了吗?

  她连忙走到榻边,撩开床帷,榻内的景象让她双眸一下子湿润了。

  丈夫和衣而眠,连靴也没脱,孩子则裹着棉被、蜷在他腋窝处熟睡着,睡得圆颊红暖、小嘴微张,那只原先装满金色菊花糖的朱木盒摊开搁在床头,里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剩,然后……是丈夫的手,他的左手裹着巾子,血渗出来,虽止了,那红印子没再扩大,仍相当地触目惊心。

  她小心翼翼控制呼息,太重的话,胸口会痛。

  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伤手,正苦恼着该怎么解开巾子才不会弄疼他,男人却在此时猛地睁开双眼!

  他低吼一声,紧扣她的右腕,然后……死死瞪着她,仿佛她是随夜风而返的一缕梦魂。“秀爷快放手啊!瞧,又渗血了……”禾良压低声量,不敢挣扎,他拿受伤的那手紧抓着她不放,害她心惊胆颤,痛得要命。“秀爷都不觉疼吗?”

  游岩秀陡然惊喘,刷白的脸色瞬间浮现虚红……痛吗?痛吗?

  他感觉得到疼痛啊!

  所以啊……所以,眼前的禾良是真的,不是梦,是真的,禾良从梦里走了出来,回到他身边了。是吗?

  游岩秀傻住了,傻得很严重,傻傻放开手,傻傻由着禾良帮他重新处理伤口。

  那条染血的巾子被解开,她手劲很轻,怕弄疼他。

  游大爷却什么都不在乎了,即便是痛觉,在他心里、脑海里全都自动演化成快意,无比的快意,难以言喻的快意,让他薄唇恍惚地拉开笑弧,久违的小梨涡轻漩而出,傻傻盯着她。

  清理过后,禾良赶紧从床头柜中取出一个常备小药箱,打开金创药,在他虎口处撒药粉,撒得满满的,确保药粉有深浸到口子里,接着再拿来干净的白色长巾,帮他把伤手重新包扎好。

  弄妥后,她淡淡吁出口气,抬睫,发现丈夫的目光仍痴痴锁住她的容颜。

  她心一痛,不禁轻语:“秀爷伤了手,流好多血,怎地不帮自己上药?”

  他想也未想便答:“禾良回来就会帮我上药。”

  禾良坠着泪,呼息窒了窒。“……你就是要我放不下心吗?”

  “你真的回来了……是吗?是吗?”他喃喃低语。“那天载你们去西郊的老马夫左等右等等不到你们回来,正要进林子里一瞧,才见到金绣摇摇晃晃走出来,她被迷昏,你也被迷昏,那人把你带走了。禾良,我找不到你,把永宁城内外全都翻遍,就是找不到你……”顿了顿,喘息。“……二弟说,你被带远了,肯定出江北地界了,得直接跟‘飞霞楼’接头……我要去找你,不想继续等在这儿,没有我,‘太川行’还能活,没有你,我……我……”该怎么活?

  “秀爷……”

  他这些天的情况,德叔和府里仆婢适才全跟她提了,被人带走的是她,他却瘦了一大圈。禾良努力稳住声音,笑着,尝试放松语气。

  “没有我,秀爷上榻连靴子都忘了脱,怎么办才好?”

  游岩秀似乎还没完全回神,两眼绝不离开妻子容颜,呐呐道:“孩子上榻睡,我有帮他脱鞋,还帮他洗脚。我没有脱靴,等醒来,我要去找禾良,找到你,你就会帮我脱靴了。”热气再度在眸底聚集,禾良怜惜地摸摸他的脸,点点头,片刻才说:“好,等会儿我帮秀爷脱靴、帮秀爷洗脚,洗好脚才好上榻睡觉啊!”

  语毕,她倾身抱过孩子。

  娃儿好些天没睡好,今晚有半疯的爹陪着,分食那甜滋滋的菊花糖,又有娘亲的香帕任他啃咬吸吮,终于睡沉沉、沉沉睡,此时窝进娘亲怀里,他小嘴兀自顺了顺,眼皮动也没动,仍旧深眠着。

  禾良忍住心中激荡,怕搅了孩子安眠,仅轻轻吻着孩子的头,吻了又吻,然后,她这才起身将娃儿移到大摇篮里去,让他枕着他的小虎头枕,盖着小暖被。

  安置妥当后,她直起腰,甫转过身,就被拉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怀抱里。

  游大爷紧紧跟在她身后,疯到这当口,脑子里那条正常的筋终于接上。

  他发狠地搂紧她。

  禾良回来了。不是梦。

  禾良活生生、完好无缺地在他怀里,不是梦。

  等等!

  “秀爷,干什么?你的手有伤啊!”

  妻子的讶呼游岩秀恍若未闻,也不管手伤,直接将怀里人打横抱上榻。

  他神情紧张,目光炯炯,在她脸上、身上梭巡。

  “禾良,你有没有怎样?哪边受伤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用力摇头。“没事、没事的。钟老板只是把我带走,我嗅了一些迷香,后来‘飞霞楼’的人帮我解了,我好好的,没事。”

  “迷香……‘飞霞楼’吗?”

  丈夫说得咬牙切齿,恶华的光在美目里闪烁,瞧得禾良不禁胆颤心惊。

  禾良确实该惊,因为游大爷此时项上那颗金贵脑袋瓜全面复活,恩怨交缠,情仇横生,欲报复对方以消心头大恨的计略正似雨后春笋般狂冒,又如锅中滚水的热泡,噗噗噗直翻腾。

  不愿他再掀事端,禾良拉拉他的袖,将他的心魂扯回。

  “禾良,别怕,我会跟他们讨公道,你——”

  “秀爷那时是不是很痛?”她忽地一问,眸光如泓。

  “什么?”

  “……我打秀爷的那一巴掌,很痛是吗?”抿抿唇,她吐气如兰又道:“方才德叔也跟我说了,'  丈棱坡’那位鲁爷的事已经水落石出,跟‘太川行’无关,跟‘捻花堂’也无关,是他自个儿把麻烦引上身,怪不得谁……”

  鲁大广先前曾游说“丈棱坡”的众位地主老爷,将麦粮从“太川行”手里转走,因新买家开了高价,只是后来一直没履约,弄得许多人麦货被拖走了,该得的钱却没个下文,中间究竟发生何事,全没交代,而此事一拖再拖,越拖越怨,也越拖越疑,终于有人吞不下这口气,找鲁大广出气。这祸事啊,确实是姓鲁的自个儿招来,自作自受!

  此时,桌上那盏小油灯“嗤”地轻响,火熄了,没了灯火,还有淡淡透过窗纸倾进的月光、雪光,房中色调转冷,但静静凝望的两个人心里,都烧着火,热气蒸腾,情意浮动。

  “开什么玩笑?”游岩秀突地出声,胸膛鼓伏明显,轻淡银光勾勒出他脸部轮廓,那张桃唇拉得开开的。“我谁啊?哈哈、哈哈,我可是‘太川行’的秀大爷啊!好歹本大爷也练过几年基本功,好歹本大爷也夺过几次商会花旗,禾良那点小鸡力气,哪里打得痛我?”

  禾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

  游大爷虽这么说,但声嗓里的自负太过刻意,说着说着,他两眼竟然泛光,在幽暗中闪闪烁烁,闪烁到最后,浓密长睫竟然沾湿了,也跟着一块儿闪烁,那神态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禾良心一绞,两眸子也跟着他一起闪烁,就是想哭,没办法抑制。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竟异口同声。

  游岩秀有些惊吓地震了震,忙道:“禾良又没有错,不需要道歉,错的是我。”

  “我不该动手打秀爷。”一回想当时情景,她就难受。

  “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是我自己讨打,我该打.我、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一次道歉,握住她的柔荑,仿佛怕她跑掉、怕她消失。

  禾良边掉泪边偎进他怀里,哽咽着。“对不起……我也不好啊……”

  下一瞬,她柔软身子被紧紧搂住。

  男人失而复得,心中的颤栗传递到四肢百骸。

  他闭眼吐气,下颚紧抵着禾良的发顶心,禾良掉泪,他也掉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不伤心,他很开心,因为禾良伴着他、顾着他,在他怀抱里,这么、这么的近。

  “啊!  怎么了……”禾良蓦地被放倒,游大爷的手在她腰间作乱,扯着她的腰带。她脸红心热,想要按住他的手却无可奈何。

  “你一直说没事,空口白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没事,得好好检查过了才能确定。”游岩秀表情郑重,两手坚定,抽了她的腰带,解开她的层层衣襟。

  禾良的性情啊,总是报喜不报忧,她要想掩饰什么,他也绝对不允,一定要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瞧个清楚明白,他才能安心。

  “秀爷啊……”唤声带迷乱。

  这个夜,夜越深,情越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还加上个历劫归来。

  两具年轻身子密密依偎、亲亲相拥,在彼此怀里汲取安慰,将遗失的那块魂,用一夜的缠绵归回原来的所在……

  第10章(2)

  风波渐息,日子回归寻常。

  至于那些遍植于游大爷脑中的复仇主意,究竟有没有让它们继续长大、开花、结呆,这事也只有他大爷自己知晓,总之,不能说,不能泄漏半点风声,手段太下流,教禾良知道了那可不好。

  “咱知道,大岩子又惹你生气了。唉,往后他要再惹恼你,你来跟爷爷说,别气着回娘家啊,你不在,这府里真是冷清了些。”

  “上颐园”的松厅内,面向山石园子的格窗大敞着,老太爷舒舒适适地坐在躺椅上,穿着暖袄,腿上盖着薄毛毯子,厅中搁着一盆烧得火红的铜盆炭火作为取暖之用。

  禾良刚把玩到睡着的娃儿交给银屏抱回“渊霞院”,又吩咐金绣到灶房交代些杂务,看老太爷眼皮垂垂,面容舒和,像也睡着了,正走近欲要确认,老人家却突然开口,语调慢腾腾,带笑。

  禾良脸微红,坐了下来,温顺道:“以后不会了。”

  她被钟翠带走一事,大伙儿都瞒着老太爷,还为她的“离家出走”编了理由,这事,德叔跟她说过。

  闻言,老人家灰白眉略动,张眼瞧了她一眼,又合起,颇觉慰藉地点点头。

  “那很好啊……那很好……你和大岩子要好好的,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二石子也是,也很好,以前咱挂心他们兄弟俩,没了爹,有娘也等于没娘,如今有你在大岩身旁,咱也安心些了。就希望二石子也能像大岩这样,找到合意的姑娘。长嫂如母,这件事上,若能,你就多帮衬他一些……”

  “好。”禾良答得认真。

  “这个家交给你,唉,咱是真能安心了……”

  禾良陪着老人家又说了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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