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出去,也是为了找她。“没有。”游岩秀硬声硬气道,随即一转头,又坐回原来位置。
他大马金刀坐在雕花椅凳上,一袖搁在桌上,一手按在腿上,背对禾良——再标准不过的耍大爷脾气的坐相。
脚步声轻盈挪近,人已来到他身畔,他竟还微微撇开俊脸。
禾良不以为意,觑了眼桌上,嗓音徐柔如叹。“怎么还剩这么多东西?秀爷昨晚什么都没吃,肚子该饿了不是吗?”以他寻常的食量,足能将食物全扫光啊!
“我没胃口。”一想到她奔向穆容华的那一幕,他伤心欲绝,肝肠都快断了,哪还有心情顾着五脏庙?
一只柔荑抚上他的宽额,贴着。“啊,是有点烫,秀爷受风寒了!”
禾良轻呼一声,贴着丈夫额面的小手被温热的大掌抓住。
游岩秀把她扣得牢牢的,带怨的杏目瞟向她,微恼道:“我身强体壮得很,没生病! 你、你……就算我真病了,你也不理我,你只会理别人!”
“我不理秀爷,理谁?”
她未被扣住的另一手轻轻拂开他散乱的发丝,今早没人帮他梳头,他也懒得梳理吗?没她跟在身旁,他怎么办才好?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游岩秀左胸仿佛圈着一处热泉,咕噜咕噜冒着热饱,他浑身发热,银牙一咬,干脆豁出去了。
“你瞧见了,昨日抢花旗,我对穆大少又拽又踹,我当着全城百姓面前对他下手,而且绝对是故意的,并非不小心,我就是把他踹掷下来了!”人是他杀的、肉是他啃的,他认了就是,省得禾良拐弯抹角提及此事,并要他自省。
他心头一狠,恶声恶气道:“大爷我看他不顺眼,老早就想赏他排头吃,刚好趁此机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下跌个狗吃屎,大爷我才开心!我开心、我畅意、我乐得哈哈大笑,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得意地笑,再得意地笑,然……笑声好僵。
“秀爷与穆大哥不对盘,真要害他的话,又何必救他?”
禾良幽幽的话语截断了游大爷难听的笑声。
站在他两腿之间,她手指顺着他的发,微微牵唇。
“我昨日确实瞧见了,看到你对穆大哥出手,眼睁睁看着他从竹台高处往下坠。”略顿。“在这之前,我先是留意到那抹刀光,那个穿黄衣队服的人……”
“禾良——”游岩秀一怔。
他自始至终没想让妻子知晓此事,连同老太爷那里也一并瞒下了,既是不想她忧心,自然无法替他对穆大少所施的“暴行”找借口。再说了,他也不爽找什么烂借口,做了就做了,只恨没能偷偷做。
他张嘴欲语,禾良以指腹按住他的唇,神态宁静。
“秀爷上场后,我眼睛就离不开你,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咱们‘太川行’的抢旗队越爬越高,我一颗心也越吊越高,见你攀到最上头了,就希望秀爷顺顺利利抢到旗子,赶紧结束赛事……”似有若无一叹。
“哪知道先是小范掉下来,还好他滑到半途便稳住,跟着是那抹乍现乍隐的刀光,秀爷跟那人在高处纠缠。我奔进场子里是想知会江北商会那几位老爷,那儿还有咱们永宁的县令老爷,我急着要去找他们,结果……”她咬了咬唇,深深注视他。
“……结果如何?”唇摩挲她的指,游大爷下意识追问。
她苦笑,叹息,移开按住他嘴的指,淡淡道:“结果穆大哥就往下掉了。我……我那时傻乎乎的,真的好笨、好蠢,秀爷当时真的好危险,千钧一发,我想帮你,却是无计可施,只能浪费时间努力要挤到平台那儿通知别人……”那突然涌起的无助感让她当场失神了好一会儿。
“幸好你没出事,也幸好二爷及时出现,穆大哥仅受了点皮肉伤,而咱们行里的抢旗手大伙儿都平安。”她又习以五指梳起他的发,双颊如绣,幽柔道:“……我那时想奔到你身旁,可是秀爷被好多人拱着、围着,我对你笑,你也不理我……”
“我哪有?我怎会不理你?! 我……我……”游岩秀好急地嚷嚷。
听着妻子坦述昨日之事,他圈在心窝处的热泉、泡饱冒得更厉害,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想笑、想哭,喉咙堵堵的,原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好可怜,如今那要死不活的恶感迅速消散,他美目定定看着她,俊庞红红的。
“唔……好啦,我那时是有一点点气恼啦!”其实是非常气恼。
“秀爷昨夜躲起来喝酒,喝那么多酒,实在不好。”
“我就是……那个……心情刚好不太好嘛……”脸更红。
“秀爷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你躲起来不理人,我心里也会很难受啊!”
“禾良……”脸红,外加一脸愧疚。“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会难受……”变态的是,他游大爷现下心情极好,妻子因他的难受而难受,他开心得很,若非极力控制,薄薄的桃红唇都快咧出笑来。
他的抓握略微放松了,禾良抽回被握住的细腕,两手轻捧他的脸庞。
她仔细瞅着他,看进他神魂里,不让他逃避。
“那么秀爷能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了吗?”
游岩秀有些发晕,仿佛那些消散的酒气又一股脑儿涌将出来,团团围住他。
着迷地望着妻子嫩红的秀容,他呐呐反问:“要说什么啊?”
“嗯,就说说那个黄衣人的事。说对方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来跟咱们为难?为什么选在那当口对秀爷下手?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不见?”
游岩秀没有任何动静,仍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妻子。
“秀爷不肯说吗?”
禾良脸容轻倾,唇瓣几要碰上他的,带着几分奇异的诱惑。她在诱惑自己的丈夫,想从他口中套出一点什么。
粗嘎的气息喷泄而出,游岩秀觉得鼻头发热,有股血腥味直往上冲,像要喷鼻血了。他挺直上背想碰触妻子的红唇,但她故意往后撤,四片唇瓣欲碰不能碰,惹得他胸间发痒,浑身不对劲儿。
禾良又一次轻轻吐息。“我查对了,今年抢旗队共有一十八队,穿那一身黄衣的正是‘捻花堂’的人。是他们跟秀爷闹了什么不愉快吗?我问过二爷,他不说,他要我来问秀爷,你若再瞒着我,我只会更忧心啊!”
游岩秀不是不说,是一时间恍恍然,注意力全被妻子身上的香气引了去,不知该说什么。
“禾良,你……你好香……这味道很不一样……”有股甜滋滋的气味不断钻进他鼻中,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他鼻子比狗还灵,嗅到那气味就一整个瘫痪了。
闻言,禾良翘起唇角,她放开捧覆他俊颊的小手,右手钻进左袖袖底掏啊掏的,终于掏出一只扁扁、长长的漆木盒子。
盒子呈朱红色,盒身有美丽的天然木纹,做工相当精细,她扳开盒扣,揭开朱木盒的盒盖,那盒中之物呈在他面前。
“秀爷,吃糖吗?”
禾良淡淡笑问,将朱木盒递至他面前。
游大爷懵了,隐约知道自己完了。
有这盒糖,禾良要想从他口中套话,简直……
易如反掌!
第6章(1)
外人皆不知,游大爷生肖其实是属蚂蚁。
他嗜甜食,尤其是妻子亲手做的小食,每一种他都爱,每一种都能让他感动到痛哭流涕,然,在痛哭流涕之前,他必须先躲起来,不能教谁瞧见,那是他游大爷内心深处最最机密的秘密。
眼前这一盒糖,力量十足强大。
瞪着。他着魔般瞪着。
他口中大量泌出唾液,心脏怦怦跳。
扁长形的朱盒之中,每颗约莫指甲大小的糖都长得圆滚滚、亮晃晃,金黄外衣,糖心澄透,可以清楚瞧见裹在里边的蜂蜜流动着,如流金,流金里还含着小小的菊花瓣。
一揭开盒盖,整盒糖发亮泛香,比金子更像金子。
游岩秀恍惚间听到禾良说——
“秀爷,这盒子是我在街摊上找到的,虽有些旧,但质地很好,仔细清理过便能原色重现。盒子扁扁长长,尺寸正好,我在里边放些糖球,秀爷往后在外行走奔波,觉得饿了、馋了,就能先吃几颗糖补足一下力气。”
戴着开心铜钱串的右腕一探,她两指捻起一颗黄金糖。
游大爷目不转睛,紧盯着她指间的糖球,糖球右移,他眼珠跟着右移,糖球向左挪,他眼珠子又追过去。
“秀爷,这叫‘蜜里菊花糖’我今早第一次试做,你帮我尝尝好吗?”
游岩秀连应个声都省了,直接张大嘴,含住禾良捻糖的指,舌尖一勾,卷走那颗黄金糖,也顺道把妻子的指舔干净。
绝妙滋味在唇齿间爆开,糖球外薄脆、内稠滑,有清美的菊香、有浓美的蜜味。
“唔……”好……好感动啊!怎会这么感动?完了完了,他眼眶又热了……
“好吃吗?”
“唔……”吸吸鼻子。
“秀爷还想再吃吗?”捻起第二颗。
游大爷点点头,嘴张得开开的,露出白牙和粉舌,等着妻子喂食。
禾良却问:“那秀爷要不要说说‘捻花堂’的事?”
游岩秀嘴巴一闭,倏地眯起美目,看看妻子温驯纯良的脸容,又看看她手里的糖球,最后目光移向那整盒发亮的糖。
他可以抢。
也深信自己绝对抢得到。
但如此一抢,无异是杀鸡取卵,若把禾良惹恼,往后说不准就不弄小食给他尝了,得不偿失啊!
吞吞过分泛滥的口水,他表情很无辜。
“永宁城的‘捻花堂’是江北总铺,而位在江南的总铺才是主店,是‘捻花堂’发迹之地。‘太川行’跟对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处得好好的,昨日抢花旗的事,我也正在弄明白中,没想瞒你啊!”
当作奖赏一般,禾良喂了他一颗糖。
瞧他瞪大眼睛尝着,羽睫颤颤,眼角甚至微微湿润,她心一软,不由得又喂他第二颗、第三颗。
她喂着,也不忘追问:“他们会是为了抢那面花旗,才犯规动刀吗?”
游岩秀抿着嘴里的蜂蜜,有糖吃,而且还是禾良给的糖,他大爷心情好,好到就算“捻花堂”现下朝他丢刀,他都不生气。
“我倒觉得他们动刀纠缠,不仅为那面花旗,还想把我弄下竹台。”而且绝对要惨跌。让他攀上最高处,又狠狠往下摔,尽泄“太川行”底气。这“捻花堂”到底玩哪一出,他虽仍一头雾水,倒也拭目以待。
禾良想掩住忧心,但显然不怎么成功,眉间淡淡拢着翻腾的意绪。
游大爷两手扶着妻子的腰,将她拉得更近,俊脸都快贴上她的胸脯,他扬起柳眉,目光既柔又亮,嘴角的小梨涡轻闪。
“禾良,我喜欢你替我担心,你担心我,就会一直想着我。”他用力吸食她身上的甜馨气味,眨眨眼,脸红红。“但一点点担心就好,一点点就好啊,你如果太担心,我、我会舍不得啊……”
“秀爷……”
“禾良禾良,我有没有很乖?你问我事,我都老老实实回答。”
禾良被他明显讨赏的表情逗笑了,眉眸间的忧虑淡去不少,她将朱木盒盖起,扣好盒扣,把整盒黄金般的菊花蜜糖送进他怀里。
她还没出声,腰已被紧紧搂住,丈夫又孩子气地拿脸直往她身上蹭。
“禾良,我们和好了对不对?”
她轻笑了声,揉着他的发。“秀爷昨儿个说,抢到花旗就和好的,我想跟你和好,你却跑去躲起来喝酒。”
“啊!我以后不会了! ”他急急仰首。“那个……都是二弟唆使的!他酒瘾大犯,硬要我陪他痛饮,我说不要不要,他说一定要一定要.禾良也知道,咱们游家的珍二爷块头那么大个,我被他使的一招大擒拿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一直要我认输,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认了,所以就被他以瀑力挟持,一直喝不停——”
突然——
“喂!屋里头的那位大哥,你说话得凭良心啊!”被批评块头太大的珍二爷无法接受被抹黑、造谣,蓦地在屋外扬声喊冤。
一听到声响,尽管是在小厅外,内房里紧贴在一块儿的两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开丈夫,游岩秀倒是极快便宁定下来,缓缓放开妻子。
窜改事情真相被逮个正着,游大爷可说是无丝毫羞愧之心。要他说话凭良心,那还得确认那颗“良心”没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内房、穿过小厅,坦坦然看着盘手斜倚在廊檐下的游二爷。
“我哪里说错了吗?”徐声询问,他瞳心湛湛,然后细眯微弯,再然后,薄唇也弯了,笑得可亲也……也可怖。
此时,禾良也跟在游大爷身后走出。
站在丈夫后头,她脸微红地朝游石珍颔了颔首。
“嫂子……老大他、他刚才说的……”
“嗯?”游岩秀哼声轻和,仿佛带着鼓励。“说啊,怎样?”
有一瞬间,游石珍似乎瞧见游大爷的嘴角笑咧到耳后,模样奸险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没怎样,老大说的都对……嫂子,是我错,原谅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渊霞院”听壁脚,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说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吗?你……唉,简直愧对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爷大义凛然。
“对,是,我让人心痛、愧对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蓦地一喊,从“大魔”兄长的咒语中抓稳心智。
被这么一搅,他差点忘记溜来“渊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颐园’。”黝黑面庞一整。
闻言,游岩秀五官也随之沉定,眉峰略绷。“老太爷听到什么事了?”
氛围转凝,禾良心头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两步,走到丈夫身侧。
游石珍见兄长没有要回避嫂子的意思,看来当讲、不当讲的事情全挑明,百无禁忌了。他浓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爷听到什么事,是‘捻花堂”的老板亲自到访。这位老板乘轿而来,单枪匹马,连个伺候的小厮或小婢也没带。还有……对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进‘上颐园’。”
游岩秀怔了怔,杏目微眯,他沉吟一瞬,随即已宁定而下。
奇了,他没去兴师问罪,对方倒先找上门来。
这盘棋下至现在,他屡屡受制,全然处在被动之位,说实话,很久没被人这样玩过,突然来这么一记,还真弄得他如坠五里迷雾,寻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动不了,那就以静制动,守株特兔。
他不动,敌已动,终于等到对方出招、上门现底细了吗?
那么……自然是要好好会会!
在步出“渊霞院”的回廊上,游岩秀遇上赶来通报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内大管事德叔遣来的,说是有人打江南来,持拜帖拜见,那帖子不是给“太川行”的现任主事,而是越了级,直接求见在“上颐园”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