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方才她的一番劝慰,让他心中原有的积郁瞬间减轻许多。按理说,她的话本应无足轻重,为何会产生如此效应?
她并非他所爱之人,甚至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人,一直以来,他对她只有利用和阴谋而已。
但在紧要关头,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刻,她的轻言细语,竟让他犹如见到希望的晨光一般。
为什么媺娖不会如此的对他?
其实他渴盼的,不过是心上人的一句体贴言语,只要对方如此开口,要他牺牲再多,亦无所谓。
偏偏天不遂人愿,满怀期望却换来一场空幻,无意邂逅,却得以见到朝阳。
薛瑜望着眼前温婉而笑的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汇涌于心。
这件绣满红凰的华服,这辈子若水大概是没机会穿了,毕竟,她已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
但她总是忍不住将它从衣柜里拿出来,披在身上,站在镜前,独自欣赏。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已,彷佛载满了昔日所有的回忆,亦包含对他的幻想……
有时候,她会裹着这彤色的长袍,和衣而躺,就算是冰凉如水的夜色中,亦感到舒慰的温暖。
回味昨日在花园里的那一幕,虽然已隔了一晚,依旧让她脸红心跳。
那朵由他亲手戴上的花儿,已经褪红凋残,她却舍不得丢弃,将它夹在书内,希望留作永远的纪念……
「好漂亮的衣服啊!」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听到一道声音,楚若水骤然惊醒。
回眸,却见朱媺娖不知何时踱进她的屋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公主?」楚若水连忙屈膝行礼,「不知公主驾到,奴婢……」
「行了,甭客气。」朱媺娖迳自坐下,打量四周,「我闲着无聊,到你屋里逛逛,不介意吧?」
「奴婢荣幸之至。」她连忙倒了杯茶,端到对方面前。然而,身上这一袭红衫却不知该依旧披着,还是马上换下。
朱媺娖的突然到来,令她失措又愕然。
「这身衣服好漂亮啊——」朱媺娖瞧着她,明眸中夹杂着一丝古怪,「不知可否借我一穿?」
「呃?」楚若水一怔。
「你家公子昨日替我向清廷请命,摄政王多尔衮已经答应恢复我前朝旧号,不日我便要进宫谢恩。你也知道,我这流亡之人,身边缺少常物,一时半刻,也赶不及缝制礼服。」朱媺娖挑眉道,「看着你身上这件不错,能否借我?」
「这……」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借吗?她舍不得,毕竟这衣服于她意义非凡,但若不借……她该找什么理由拒绝?要知道她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丫头,主子之命,不得不从。
「不愿意?」朱媺娖笑道,「放心,会还你的。若弄坏了,我一定缝制十套赔你!」
十套?就算一百套,那又如何?
她珍视这华服,不仅因为是义父的遗赠,更因为薛瑜长久以来的珍藏……
「你这丫头不会这样小气吧?」朱媺娖努努嘴,彷佛不悦,「说真的,这样华贵的衣服,你有什么机会场合穿呢?难道想当嫁衣?有意中人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再不借,实在拗不过去。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实在不想与长平公主起争执。
「公主取笑了,」楚若水只得将衣衫褪下,奉上前去,「公主要借奴婢的东西,是奴婢的荣幸,怎会不肯?」
「如此多谢了。你家公子就要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了。」朱媺娖起身,命下人将那衣衫收起,扬长而去。
望着那被簇拥着离开的婀娜背影,楚若水胸间溢满苦涩。
同为公主,却差距如千里,对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永远高高在上,哪怕是清廷亦敬她三分,而自己……只能乔装奴婢,隐姓埋名,甚至连一件衣衫也保不住……
第2章(2)
朱媺娖听见薛瑜的脚步声,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凌乱与急促,便知他此刻一定十分不快。
其实,他的喜怒哀乐她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有时候她必须假装糊涂,否则难报国仇家恨……
「听说,你向若水借了那件红衫?」薛瑜一进门,没了嘘寒问暖,语调也一改往日的温柔,急促地质问。
「是啊,那又如何?」朱媺娖淡答,「值得你薛公子如此兴师问罪吗?」
薛瑜眉头深锁,强抑心中起伏的情绪。「你又不是没有礼服,柜子里那数十套都没穿过,何必如此?」
「那本就是我的衣服,」朱媺娖凝视他,「记得吗?你从我这儿拿了去,只为讨好她,我当然有资格把它拿回来!」
呵,的确,那件红凰华服,是他骗若水的一个把戏。什么闯王遗赠、什么细心保存,全是谎话。
他只是想让若水感动,以便利用她,得到她手里的宝藏……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动怒?身为阴谋的参与者,他实在无法指责谁。
「说好把衣服给她,为何要变卦?」思绪一转,他微微叹息,低声问道。
「为何?」朱媺娖一挑眉,「因为本公主不高兴,不想给她,不想讨好她了!本公主就是要让她不快,怎样?」
薛瑜瞠眸,难以置信一向高贵优雅的媺娖居然瞬间转变了面孔,花容扭曲得可怕。
「媺娖,你怎么了?」他迟疑地问。
「我问你,为何要亲手为她戴花?」她的问话让他愕然。
「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太阳又没落山,而且我又不是瞎子。」朱媺娖哼笑,「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丈夫对妻子做的事!是有情人之间才能做的事!」
「那天,你跟着我?」薛瑜终于明白,为何一向冷静的她会如此反常——原来她吃醋了。
原来,她亦察觉到他因为剃发而不快,所以才尾随他至花园,看到了他与若水对话的那一幕。
此刻他该高兴才是,至少心上人并没有忽视他,他所期盼的关切,对方有默默给予。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舒展不起来,彷佛独立的大石越压越重……
他的媺娖,他十六岁开始就爱慕的女子,原来竟是如此自私之人,不给他关心也就罢了,气愤的是,她竟故意假装不关心。
她若真是铁心石肠,他也就认了,偏偏她也有七情六欲。
她要他忠诚,却不给他任何回报,蛮横地霸占着他,狠心地看他饱受煎熬……这样的女子,想一想,令他不寒而栗。
相反的,那个站在花荫下给他温婉笑容的人,那个掉进他的圈套却反过来给他慰藉的人,勾起他心中无限怜惜与疼爱……
他忽然转过身,无语地退出门槛。
「瑜,你去哪里」朱媺娖叫道。
「安慰若水——如果你希望我们的计划继续的话。」他冷漠回答。
假如这个时候她唤住他,不让他再继续执行计划,或许他会回头,且当两人之间的间隙不曾存在,依旧做那个从十六岁开始就臣服在她裙下的少年。
然而,他的身后一片寂静,显然在阴谋与爱情之间,她虽有挣扎,依旧选择了铁石心肠,选择了大局。
刹那间,满腔失落,薛瑜迈步离去,不让自己有丝毫犹豫。
行得很远,依旧没有她的声音,艳阳下,他有种自己从一个梦境中走了出来的感觉。
「薛大哥——」恍神中,却见楚若水浅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你找我?」
他一怔,这才忆起,的确,他让管事约了她。
真是被媺娖气得什么都忘了,那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女子,每一次都搅得他心烦意乱。
「我让人备了车,咱们到城里逛逛吧。」他如此道。
「就我们俩?」楚若水诧异万分,忍不住看了西厢一眼。
「对,就我们俩。」他很肯定地点头,「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瞧瞧。」
说着,他上前牵住她的手,不容分说的便带着她往马车方向走去,令楚若水更加错愕。
他是在赌气吧?因为怨恨媺娖的铁心石肠,便假意将关怀倾注在若水身上……他知道,这对若水并不公平。
然而,他无法骗自己,这份关心亦有几分真心,至少那份愧疚一直盘结于心。
一直处于不解的楚若水不再言语,就这样被他牵着,上了马车,到达他预定的地方。
那不过是一间小小的作坊,门前立着并不起眼的牌匾「面人馆」。
「面人儿?」终于,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奇,脱口而出。
「听说你们扬州的面人儿很出名,」薛瑜努力微笑道,「这铺子,听说是一个扬州老师傅开的。」
楚若水怔怔地入门,却见店堂之内果然阵列着形形色色的小人儿,皆是面团所制,拇指般大小,揉捏成各式人物、飞禽,五彩玲珑,栩栩如生。
她拿起一只小猴,童年往事立刻涌入脑海,忍不住鼻尖一酸。
弯曲的小巷,种花的父亲,沿街叫卖面人儿的老头……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不可追溯,似在看一个遥远的故梦,别人的经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面人儿?」她哽咽地抬眸望着薛瑜。
呵,他怎能不知?眼前的她,是他要利用的人,他当然要想方设法早早打听好有关于她的一切,以便随时讨她的欢心。但他能这样回答吗?这样的答案,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从前听你义父说的。」他低声道,「前些天看到这间面人馆,便订做了几套。」
「小时候我有好多面人儿,都是父母买来送我的生辰礼物。我记得,那些面人儿放一阵子,便会干裂碎掉,不能永久保存。想起来怪可惜的。」楚若水叹道。
「这个你放心,」薛瑜立刻答,「这家的面人儿改良过了,于面团中加入了石醋与蜂蜜,断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状况。放个三年五载没问题。」
「所以,也不能吃喽?」她不由得巧笑,一副调皮语调。
「当然,这只是摆设,吃了大概会闹肚子吧。」他不禁被她逗乐,「我订了几套人物谱,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说着,他示意店家,立刻有几只精美木盒呈现于前,其间有美人、有英雄、有天神、有魔怪,大多依照唐代传奇而制,无不精致可爱,神情灵动。
「哎呀,还有《眠石记》里的主角!」楚若水瞪大眼睛,冲上前去,又怕太过激动碰坏了那小小玩意儿,只得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
「哦?」薛瑜道,「都是店家做主做的,我也没特别预定。《眠石记》是什么?」
这话并不假,他只负责掏钱,还没用心到钜细靡遗的地步。
「《眠石记》是唐代传奇里我最喜欢的一则故事,女主角柳眠石本为泱国公主,执意下嫁让她一见倾心的慕生,无奈慕生却是邻国奸细,柳眠石伤心绝望,溺水而亡。她的白纱化为江上云雾,萦绕不散……」她细细倾诉,颇有所感。
「听来是一个伤心的故事。」薛瑜蹙眉。
「的确伤心,却很美丽。」楚若水似沉浸在故事之中,无限感伤。
「实在搞不懂你们女孩子为什么总喜欢这种故事,凄凄惨惨的——」他无奈摇头。
「薛大哥,将来你若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就会知道这个故事为何动人了。」楚若水笑说。
呵,他一直痴心爱着媺娖,为何还是无法被这个故事感动?男人喜欢的情节,大概天生有别于女子。
「薛大哥,谢谢你送我的礼物。」她忽然换上凝敛神色,与他对视,「你总是送我很珍贵的东西——」
「举手之劳而已。」她这样说,他更惭愧,明明一切只是利用她的诱饵……
「是想补偿那件华服吧?」她突如其来地道。
「什么?」这话让他一怔。
「长平公主把那衣服拿走了,你为了安慰我,所以送我这些面人儿。」她轻笑解说。
果然是聪明的女子,他的这次「举手之劳」,的确有补偿她的意思。
媺娖对她的刁难与挑衅,他怎能袖手旁观?既然明里帮不了她,惟有在暗中给她一些慰藉……
咦,他是怎么了?难道对她并非单纯的利诱?到头来,像是在保护她……
「薛大哥,谢谢你!」楚若水的笑眼中凝结了一抹晶莹的水雾,「这份礼物,我会好好珍藏,不会再让任何人拿走——」
简单的一段话,不知为何,却让他心尖一颤。
望着她带泪的微笑,彷佛她整个人都是水做的一般,渐渐将他胸中的铁石融化。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只是她的兄长,是个诚心关爱她的人。
然而,身于乱世,万般不由己,连这最寻常的意愿,都是妄想……
第3章(1)
这个脚步声让她有些害怕,虽然听过的次数不多,但她知道,长平公主又寻上门来了。
楚若水一向告诫自己,寄人篱下,就得低头,人家是正牌公主,凡事多加忍让,以便维持风平浪静的局面。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对方的息事宁人。
「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吗?」朱媺娖大摇大摆迈进来,以一贯微讽的语气,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公主驾到,是奴婢的荣幸。」她不得不上前躬身相迎。
「今儿个我是来还衣服的。昨儿我已密见多尔衮,他承诺不久便会恢复我长平公主的封号,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的过日子了。」
「恭喜公主。」这样的消息,对楚若水而言是种刺痛。
同为公主,别人得了礼遇和自由,她却仍旧如过街老鼠般,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隐蔽处。
「多尔衮允诺我,将来我不必穿旗装,仍着我们汉人的服饰即可。满朝上下,大概只有我一人有此特权。」朱媺娖自得地道。
「如此更要贺喜公主——」她垂眸应答。
「哎呀,不过你可要难过了。」朱媺娖脸上笑容更甚,「因为,本宫一不小心把你的衣服烧坏了。」
「什么」楚若水一怔。
「昨儿个换下来的时候,我丫鬟笨手笨脚的,没注意到一旁竟有火烛,一不小心,就把这凤凰的尾巴烧了个大洞!」
说着,努了努嘴,她的婢女将托盘呈上,展开衣衫。
楚若水难以置信,愣愣地看着那烧焦的痕迹。好端端一件珍贵衣衫,几日不见,却化为残片,世上最狰狞的摧毁也不过如此,此事对她的震撼,胜过她见过的任何战火。
胸前剧烈起伏,她缓步上前将那抹彤色接到手中,指尖轻轻抚过断裂的金丝,彷佛有人用针在扎着她的心。
「为什么……」哽咽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沙哑地问:「为什么你要这样?」
「什么?」朱媺娖一时没听清楚。
「公主,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你要故意如此?」她抬眸,第一次用凌厉的目光注视对方。
「故意?」朱媺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你在说什么,本宫怎会故意烧坏你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