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谁了,怎么眉头都皱起了?”贺氏温柔地轻抚着她的眉心,仔细打量女儿,发现和上一回相比,她瘦了,就连笑容里都藏着愁绪。
“没有。”
“长大了,心底有事都不肯跟我说了?”她笑问着,见她还是不肯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方才我好像瞧见晁家那位哥儿了。”
“别提那个混蛋。”尹挚呿了声。
贺氏不由低声笑着,见女儿抿起嘴的不满样,她才勉强收了笑意。“都这么久了,他的记忆还是没恢复?”
这三年来,她们母女俩虽未见上面,但是每月鱼雁往返,自然知道彼此近况。
尹挚抿抿唇道:“他每每只要回想,脑袋就会痛得教他想撞墙,御医说既然如此就别勉强,否则对身子无益之外,恐怕会引发更不好的病症,所以……他的记忆是恢复不了了。”
她也没期盼他恢复记忆,只是曾见识过他难得的温柔,如今再面对他的淡漠毒舌,总教她难以适应,干脆别适应了,横竖他看她这么不顺眼,又何苦往他眼前凑?
反正他已经不是她喜欢的那个晁枢引,她就当他死了,哭过就算了。
“那孩子说来也是命运多舛,出门办差,偏就遇到埋伏伤了脑袋。”贺氏轻叹了声,像是想起了晁枢引的母亲陶氏,眸底有几分惆怅。
她俩是闺中好友,无所不谈,两人当时都是随父亲外派来江南,又前后嫁回京城。可当她嫁回京城寻陶氏时,陶氏的夫君遭奸臣陷害入狱而亡,当时陶氏肚子里正怀着枢引,陶氏为母则强,为了腹中的孩子强撑下来,好不容易孩子大了,蒙皇上青睐,进了府军前卫,她却没享几年清福就病逝,教她不胜欷歔。
尹挚垂敛长睫不语,她自然知道晁枢引这人也不容易,但也因为他有个守寡不改嫁的母亲,他才会如此瞧不起她和母亲。
她很佩服陶氏,可每个人的人生际遇都不同,不是走同一条路子拿贞节牌坊才是唯一的去路。
而且他可以瞧不起她,但不能瞧不起她娘,他根本不知道旁人背后的故事,他说穿了就是眼界狭小的混蛋、冥顽不灵的竖子、食古不化的腐儒!
那天把话都说绝了,今日却因为皇上下旨,就到渡口堵她……哼,真以为她能教他称心如意?她要是不趁机恶整他,她就不叫尹挚!
到了那府,尹挚随着母亲进了宅子,这才发现那府实在奢华得吓人,虽说按着一般规制,可这人工湖泊简直可以和宫中的金池相比了。
沿路造景园林、假山水榭皆沿着人工湖泊修建,秀致错落,参天的林地里,一片绿浓遮天,可以想见轻舟渡烟波赏四季美景,不论是春时的桃杏争艳,盛夏的出水芙蓉,浅秋的金菊丹樨,入冬的梅香袭人……这还只是那府的一部分而已。
饶是常出入宫廷的尹挚不禁也被这处处精心雕琢的美景震住,也算是被那家这江南首富给吓着了。
难怪大伙都想抢江南这块大饼,不管是漕运、盐茶等等,彷佛只要往江南的地一挖都能挖出金子。
“你要是喜欢,就在这儿多陪陪我。”贺氏瞧她目不转睛地赏景,在旁说道。
她就是故意带女儿绕路看美景。上次见到女儿还是她及笄时,现在都过三年了,好不容易女儿想来散散心,她自然希望她多待一阵子,毕竟正是爱玩的年纪,怎能老是待在京里替皇上盘算那儿盘算这儿的。
尹挚沉吟,想着晁枢引说了皇上旨意,不知道到底为何,因此无法确切地给母亲一个答覆,要不到时候皇上一道圣旨,她就得赶回京了。
“横竖你和枢引的亲事因为他失忆而作罢,你也因为他在京里待得不开心,不如暂时留下,皇上既答允让你下江南访亲,自然会体恤你,愿意让你多待一阵,至少陪娘过完年节再说。”瞧她脸色犹豫,贺氏以为自己打动她了,加把劲地游说。
尹挚干笑了声,握着贺氏的手。“娘,这事咱们先看着办,我才刚到,这府邸也太大了,还没到让我暂歇的客房吗?”
过完年节?她想都不敢想,临行前,她可是刚将秋税算妥呈上,才能攒了些空闲访亲,而年前她经手的许多帐目都得呈上,哪有办法赖在江南不回京?
“什么客房?当初娘嫁来时,你那叔就已经给你修了一座院子,取名为团圆阁,前头再拐过一条小径就到了。”贺氏指着前方,前头小径往右拐,两边栽植海棠,绵延到一座院子前。“你要是待到年节,就会瞧见这罕见的垂丝海棠盛开时由粉转紫、坠满枝头的景致,这可是你那叔特地差人给你栽种的。”
尹挚忍不住看了两旁,这些垂丝海棠少说有三十来棵,而且一棵棵都有两三丈高,随便一棵在京里叫价都要数千两呀……好奢华呀,那叔。
尹挚啧啧称奇,可进了院子,她再一次怔住。
“还喜欢吗?”贺氏笑点她微启的朱唇。
尹挚赶忙合上嘴,瞧着面前三进的院子,撇开明堂引水凿成的池子,最教她惊讶的是这院子的二进房是做成楼台,飞檐衔廊,曲绕相接,至于其间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都别提,这建材分明是紫檀!
连皇宫里都少见的紫檀,在这里竟奢侈得连廊板都用上,这要是堆在不识货的人面前,就是一堆木材,可在她这个经手上百种商品的老手面前,堆的可是数不清的黄金,确确实实是南方隐而不宣的奢华呀。
快步进了屋内,摆设雅致,就像寻常姑娘的闺房,可仔细打量博古架上的摆饰品,看看墙上挂的宝物,就知道她这是踏进金窝里了。
海外的琉璃灯、名家的桐木琴和西域的百花毡毯……这里头五花八门的宝贝,随便一样都值千金,她简直不敢相信为了讨好娘,他能做到这地步,而且那叔分明很想搭上她这条线,完全打中她的心。
漕运、海运……她多想要完完全全地纳入手中呀!
如此不仅不负圣望,也能满足她不被局限于京城的格局。
“瞧你一双眼都亮晶晶的,又在想什么了?”贺氏轻点着她饱满的额。
当初在尹府,她就手把手地教她管帐,她这个女儿管帐一把罩,竟然还摸索出生财之道,拿了尹府的家底买了几座庄子,种的不是米粮而是桑树,养的不是鸡鸭而是蚕,眼光独到得教她这个当娘的都叹为观止。
她只知道她这个女儿打从她爹去世后,常到她祖父的书房走动,让她挖出不少古籍,她自个儿钻研,低价买了织造厂,将蚕丝织成无人能仿的流光绫,一匹布料就能叫价数百两,甚至有钱也买不到。
最后就连胭脂水粉、香料玉铺都掺上一脚,区区两年光景,就能年年替尹府赚进万金,引起皇上注目。谁知道她这女儿特别胆肥,竟敢跟皇上谈生意,就只为了要皇上行个方便,让她将分号开到南方,愿亲手奉上三成利,而且还能替皇上分忧解劳,查六部的帐。
有谁想得到,这是个当年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所为?
她的女儿不但是皇上的小金库,更是皇上的总帐房,每年的岁入岁出,几乎都经她的手仔细点算过,这三年来替皇上的国库丰厚了不少。
因此,她才能放心女儿一个人待在京里,毕竟有皇上这座靠山,京里的贵女只要家里教得好,都知道该与她为友。
尹挚嘿嘿笑着,取下博古架上的琉璃灯把玩。“娘,这些可都是海外之物,那叔就这般大气地摆在我的院子里,他这不是在跟我招手吗?”
前朝禁海运,皇上推翻暴政登基后也没解除,所以这些海上交易全都是不合法的,要是被官船逮着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那叔把东西这般大剌剌地放着,不也是知晓她是皇上身边的人,盼着她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巧的是,她前两个月才跟皇上提了海运一事。
唉,有时她都想问娘,她到底是不是那叔的女儿,要不她怎会满脑子想着如何赚钱?
第二章 见谁就是不见你(1)
正午,贺氏在团圆阁里摆膳,和尹挚香香地吃了一顿饭,再要尹挚到房里歇一会,待尹挚睡醒时,她带来的箱笼都已经放妥。
“郡主,夫人说了,你要是醒了可以先到后头的园子里走走,等开宴时再差人说一声。”多静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下,将箱笼里常用的物品取出,忙碌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尹挚懒懒躺回床上,虽然已经不困了,却懒得动,她想应该是一路舟车劳顿才会这么累。
打从晁大人上回出言伤了郡主后,郡主整个人都恹恹的,多静也不催促,自顾自地道:“郡主,约两刻钟前,那家二房的姑娘想拜见你,奴婢以郡主尚在午歇为由让她们走了。”
尹挚在床上翻了两翻,一副懒骨头似地坐起身。“想讨好我也犯不着这么急。”
看来那家二房的姑娘脑袋不怎么精明,恐怕连其母也是蠢字辈的,要不怎会在她舟车劳顿赶到时就急着想拜见?
有点脑袋的都该知道,她肯定累了,歇个一两日再见面也不迟,再者那叔都说晚上开宴给她洗尘,届时肯定会见面,犯得着在这当头撞上来?
哪来的呆子?娘在书信上怎么不跟她说说,让她笑一笑,解解闷多好。
“可不是,看来二房的女眷并不省心。”多静压根没客气地道。
“无妨,一个商家女,娘没看在眼里,再者还有那叔在呢。”她听娘提过,那叔和其二弟感情甚笃,直到现在也没分家,家里头真有个龃龉,想必那叔他们会先行处置,根本就不用娘亲费心。
“就是。”多静将所有物品都归置好了,走到床前服侍尹挚洗漱,突地想起什么,脱口道:“对了,咱们的人说晁大人派了人在暗处盯着咱们。”
“派了几个?”她眉眼不抬地问。
“两个。”
“丢回去。”
多静笑眯了眼,道:“奴婢僭越,已经让庞定去处理了。”
尹挚缓缓抬眼,笑得很坏。“你这个坏丫头,明知道晁枢引是庞定以往的顶头上司,还让他处置,不是要让晁枢引难看?”
庞定以往在府军前卫当差,后来皇上特地从里头挑了几个拔尖的充当她的护卫,庞定就是其中一个,听说跟晁枢引的交情还挺好的。
“难看吗?奴婢怎么觉得……刚好而已?”气哭她家郡主,她都还没亲自动手出气呢,算是客气了。
“坏丫头。”尹挚嘴上骂着,笑得可乐了。
“谢郡主夸赞。”通常只有她办对事时,郡主才会这样骂她的,她一律视作夸赞,收得一点都不心虚。
主仆两人又笑闹了一会,见时候未到,尹挚干脆先倚在引枕上,想着晁枢引说他前来是皇上的旨意,可明明她准备下江南访亲时,皇上什么都没跟她说,那就代表并非真有大事,八成是皇上知晓他将她气得不轻,故意要他对自己低头罢了。
哼,他低头,她就得怜悯他?
别傻了,她向来就不是吃素的,他要是有本事把头垂到地上,她会顺脚踩他两下解气。
只是……当初皇上派他下江南,说要处理卫所粮库被烧一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让府军前卫的指挥使亲自处理这事,就是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这些事该是由江南的中军都督府处置的,皇上却派他来,怕是有其他密令在身吧……忖着,她不禁呿了声。关她什么事啊,她想得这么入迷做啥?
她才不管他呢,再也不管。
掌灯前,主屋那头就派人引尹挚主仆两人到花厅里。待尹挚到时,瞧见那家两房人都已入席。说来,那家子嗣也颇单薄,一张圆桌,两房人竟然坐不满。
尹挚来到桌边,照理说她是皇上赐封的郡主,那家的人都该起身行礼,但她基于她母亲改嫁那家,也算是一家人,所以不怎么在乎那些虚礼,在那韦守的指引下,理所当然地坐在她母亲旁边。
一张圆桌,男女未分席,就是男的坐一头,女的坐一头,她另一侧坐的是那家二房的姑娘,母亲在席上给她认亲,女眷不过就是那家二房太太庄氏和女儿那心梅,男方则是那家二爷那韦就和嫡子那启丰……
唉,真是人丁单薄,当初那叔是怎么撑着传宗接代的压力硬是不娶妻的?
想着,她对那叔更加欣赏,认为母亲与他定能和和美美地过完下半辈子。
“妹妹。”
认完亲后大伙开始用膳,尹挚才刚拿起筷子,身旁的那心梅冷不防地唤了她一声,她愣了下,懒懒地横眼望去——那心梅一脸亲近的笑容,看在她眼里是满满的谄媚,看来真的是个脑袋不灵光的。
尹挚想着,便道:“那姑娘,本郡主姓尹,那姑娘以姊妹相称,恐是于礼不合。”
她在京城里也有两个志同道合的姊妹淘,可再怎么要好也不会直接称呼彼此为姊妹,好歹前头也要冠着姓喊。毕竟身分摆在那儿,也没有沾了半点血亲,如此亲密的唤法,纯粹是想攀关系罢了。
那心梅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却还是嘴硬地道:“妹妹,就算你不是大伯所出,可你还是大伯母的女儿,咱们姊妹相称,哪来的于礼不合?”
尹挚听完,微微眯起眼,与生俱来的威仪教那心梅瑟缩了起来。
这话听起来似乎挑不出错,可再仔细一听,不就是藉着她的存在,挑拨她娘亲和那叔的感情?这话一出可是打了三个人的脸,她还能装无辜与她沾亲带故……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
眼角余光瞥见那韦守似乎有意打圆场,尹挚硬是抢在他之前开口,“那姑娘,本郡主是皇上亲封的南宁郡主,往后还是唤一声郡主较好。”
说实在的,她并不怎么介意眼前的蠢姑娘搞砸这场所谓的家宴,但好歹她初来乍到,不能让娘觉得不痛快,只望这蠢丫头见好就收,否则往后多的是法子收拾她。
“可是……”
“老二媳妇,我看还是先将心梅带下去,省得酒没喝就胡言乱语。”浓眉大眼的那韦守沉着脸截断她的话,恨不得将那心梅直接押下去。
“大哥,心梅说得也没错,大伙都是一家人。”庄氏自以为在打圆场,可看向尹挚的眼光就像瞧见上等料理,恨不得分一杯羹,哪能让她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她的一双子女还得沾她的光,谋求好姻缘呢。
那韦守不说话了,一旁的那韦就已经起身向尹挚道歉,随即差了两个婆子硬是把庄氏母女带下去。
“郡主,让你看笑话了。”那启丰笑得满脸苦涩,端杯自罚。“还请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