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声:「这倒不必,是她自己找上门的。我对我父亲的执迷不悟并不认同,人家都另有春天了,他还怅惘到离世。如果不是因为范先生这个客户,我并不打算让我父亲死后更遗憾,看着心已他属的旧爱到坟前吊唁!」
内心沉积已久的忿懑脱口为讥诮,他自行走到电梯口等待,不再理会她。电梯门一开,前脚才跨进,袖口就被掣紧,他回头一看,她揽着眉,一手捂着小腹,满眼央求。
他不悦地退出电梯,沉着嗓子道:「我说过你阿姨不想受到打扰,就算她不忌讳和你相认,我也不许你和她走得太近。我父亲人都死了,追悔再多有什么意义?她也别想干涉我和你的事!」
她摇头摆手又跺脚,干脆招手示意他俯近,他戒备地垂下脸,她赶紧一手勾住他后颈,强迫他注视她的嘴,双唇夸张地开合,让他看清她想表达的话——
「我——肚——子——好——痛,请——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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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先生,景先生?」
他回过头,一脸不耐,仍对着手机道:「这件事你去安排,再多带点消息回来,明早不必赶回公司开会。」
合上手机,他按捺不悦,向大嗓门唤他的中年护士保持基本礼貌微笑,「我太太可以走了吗?」
护士瞪大眼,禁不住打量这位称得上俊秀、衣冠楚楚,却缺乏亲和力的成功人士。从踏进医院急诊室开始,他就没停过对外联络,老婆在哪里诊疗也不甚关心,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的丈夫只是个普通人。看方菲清瘦的模样就猜得出夫妻生活不怎么好过。
「医生请您进去。」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跟在护士后面左弯右拐到了一个小小诊察室里头。方菲坐在医师对面,脑后马尾散开,口红褪色后,整个人更苍白,两只细细的臂膀撑在椅子上,神色有点委靡。
「景先生,景太太刚刚吐过了一回,已经好多了。」中年医师抬头审量他,不解地开了口,「景太太不能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您不知道吗?更不该暴饮暴食,伤了肠胃,应酬的场合以后能免则免。平时保养的功夫比治疗更重要,希望家属也一起配合。」
他稍楞,随即应承道:「是我的疏忽,下次不会了。」
方菲悄悄觑看他,捧着头暗叹口气。
「这几年的术后追踪,都没见您陪同来过,亲人的支持,不可等闲视之,请多关照她的身体,她若有问题,您也不好过对吧?」
这位医师管得是不是越界了?特地让他进来就是教训他?
「我会注意,谢谢!」勉强做出家属的唯唯态度。
医师手一挥,示意下一个病人进来。
「请到外头拿药,让她按时服药!」护士不客气地对他吩咐。
额角隐隐抽动,他倾身扶起方菲,并肩离开诊察室。
在领药柜台,她拿了枝笔,在药单后面写道:「我早说别来医院,送我回家,休息一下就行的。」
「然后半夜三更再挂急诊吗?你不能吃就不该逞强,没有人会嫌你浪费!」
她吓了一跳,这话该是他说的吗?安排这场饭局的不正是他阁下吗?
他板着面孔,冷峻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极恼怒;她见状也恼了,撇过脸不看他。
医师的嘴可不是她能控制的,他就不能委屈一下下?难受的人可是她啊!
她缩着肩,抱着双臂,强烈的空调侵袭她背后挖空的一片肌肤,她咬着牙避免抖颤,嘴唇已经泛青。
肩头冷不防覆盖了件男性外套,她诧异地回望他,他面朝领药口不搭理她,上身只剩件灰色丝衬衫。她狐疑地朝诊察室张望,接着在药单空白处写着,「不用担心,医师看不见这里,不会对你的不体贴有意见的。」
他从药剂师手中接过药袋塞给她,昂首走在前头,放声道:「看看自己冷成什么样子了?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是不是想告诉别人我虐待你?」不知李秘书是怎么搞的,竟让她穿得如此单薄而且……清凉!他何时表示过喜欢女人尽情展现身段了?尤其是他的——
他身子顿了顿,又继续迈进。她不禁慢下脚步——他都用这种不讨喜的方式表达善意吗?
走在他身后,念头快速流转,她噙着浅笑,在药袋上歪歪扭扭写了一长串,追上他。
「既然您这么好心,那可不可以减少我们每星期的见面次数?而且,只要单纯吃饭就好,过夜就免了,这样两个人都会睡得很安稳,你说好不好?」
他匆匆扫过这些难以辨视的草字,睨着她好半晌,接着,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你睡得很不安稳吗?很抱歉,那得靠你自己调整心态了,提出履行同居的是你,想分居的又是你,我可不能老是被你牵着鼻子走对吧?守规炬才是上策。对了,今天你也累了,就在你公寓留宿吧!上次请你把另一间房整理出来,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哪根筋不对?
「如果没有,那很对不起,你又得睡客厅了。身为主人,总要牺牲一点,你说是不是?」
她被他这一串话唬得一楞一楞,呆立了片刻。
他当真这样想维持关系吗?她并不这么认为,能让一个生活等同于工作的男人乐此不疲地对付另一个女人,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彻底冒犯了他;二是——他的确对这桩食之无味、又无法轻言放弃的婚姻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反感。
她静静地随他上了等候在医院侧门的座车,托着腮目视窗外。此刻,在胸口缓缓流淌着的,竟是对他异样的同情,同情他为了一手提拔他的景恒毅,维持没有一点乐趣的婚姻。比起来,她活得自在多了,因为不奢望遇见爱情,名义上的婚姻对她产生不了枷锁,更不妨碍她的生活;但是他就不一样了,无法让她公开曝光在社交场合是一件憾事,随心所欲地追求女性又会招来蜚短流长,依他严谨无趣的性格,豢养情妇必然感到太费事,想来真是进退维谷啊。
既然麻烦的源头来自于她,她总能做一点事吧!
她拉拢外套衣领,在他的味道的包覆下,陷入长长的心事。
第五章
小敏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龙井茶,目不斜视从李秘书面前经过,深怕洒了茶液,连招呼也不敢打。
李秘书忽然起了个念头,他很想和小敏交换职务,每天做的就只是在座位隔屏后面,趁上司不注意上网购物,挂在MSN上八卦个不停,到茶水间和姊妹淘交流新一季彩妆心得,或是打赌有谁看过真正的景太太之类的无聊小游戏……太轻松写意的生活了!
相信小敏必然会喜出望外地接受交换,从此涉人景先生的生活私秘里,小从内衣裤的品牌尺寸、座车的性能,大到客户的重要性排名、挡驾不速之客……比真正的老妈还像老妈,还得守口如瓶。其实以上种种他都游刃有余,不致心力交瘁,真正让他倦勤的,是无法归类的「景太太沟通站」这项任务,足以令他死去许多脑细胞,掉不不少头发。
比方他此刻正要进行的这项工作报告,足足让他站在景先生办公室门口当门神半个钟头,他欣羡地看着各方人马进进出出,相信此刻没有人比他更为难了。他一对小眼珠斜向天花板,斟酌报告的恰当字眼,烦得他长吁短叹。
「李秘书,这是你的新工作吗?」
「呃?」
「你啊!站在这里看公司有谁在摸鱼吗?」小敏经过,歪着头仰望他。
「呿!别烦!」干脆闭上眼冥思。
「你办公室的分机在响,是不是老板有请啊?」
「啊——天!」他猛拍一下脑门,调整领带,短短一个月内第二次出现大难临头的不祥感,俯首踏进办公室。
他尽量做出公事公办的表情,没有多余的部属情感,站在景先生的气派办公桌前,半垂着眼皮以免接收到老板的铮铮目光。
「这几天餐厅尽量安排清淡不腻的,如果吃饭时间没办法配合,就请外送到这里,再让司机去接人。」
这几句全然缺乏主词的话,经过李秘书内心的翻译就是——因为方菲的关系,餐厅尽量挑选菜色清淡不油的,如果景先生和方菲双方的吃饭时间没办法配合,就请餐厅将订好的餐直接外送到办公室,再请司机接方菲过来共餐。
「这个……没问题!」真正的问题并不在这里。
「送洗的西装下午一定要拿到。香港来回时程安排好了吗?」
「都没问题,时间已传真过来。」他递上一张飞机班表时刻。
「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站在外面好一阵子是为什么了吧?」
「呃?」眼珠子瞟个不停,还是坚持不抬头。「是……方小姐有事,我想等其它人都走了再报告您。」方菲的存在仍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
无声一阵。
「她有什么事?」语气很平缓。
「呃——她发了封经费申请函,希望您慷慨解囊——」
「上次不是已经拨给她了?」
「这次名目不一样,不一样……」
「一次说完!」不耐烦的指示。
「是——是这样的,童绢女士在乎取女儿监护这件事上,因为对方的律师设下不当陷阱,让一直苦心栽培听障女儿能正常听说的童女士输了官司,童女士急需一笔钱请更专业的律师替她赢回监护权,但李维新先生自两个月前开始协议离婚以来,就断绝了童女士的经济来源,童女士的娘家也无能为力,所以……」
「说了老半天,原来是别人的家务事啊!」
这个反应和李秘书先前的模拟几乎一样,有谁比他更了解景先生?
「是这样说没错,但方小姐强调,如果不是童绢对孩子的付出,孩子的进步是李维新先生根本看不到的,李先生在婚姻关系里朝三暮四、捻花惹草、不守承诺,不克尽夫道……」
「李秘书,我对别人的私生活没兴趣,不必详述。」
「所以您的意思……」头皮开始发麻。
「这事和我无关,和方小姐也无关,总不能她心血来潮,在路上见义勇为,我都得全数买单吧?」
「您说的当然正确,只是童女士是方小姐的好朋友,总不忍心——」
「李秘书,你在替方小姐说话?」
有那么明显吗?他其实是在帮老板啊!
「也不尽然,我只是觉得,如果孩子可以跟着爱她的母亲,算是美事一桩……」
「世上不完美的事多得很,你能一一干涉吗?不妨告诉你,我们在对岸新厂的投资案,李维新的阳富集团也是其中之一的股东,如果因为插手他的家务事而影响到筹资,怎么对其它股东交待?」
「……」真没料到有这一环节,接下来的报告景先生得自求多福了。
景怀君接着解释,「钱不是问题,重点是她凡事想得太天真,依她随性做事的逻辑,有再多家产也迟早散尽,我难道还纵容她不成?」
「所以,其实,方小姐,也不是——」
「你在语无伦次!」
「抱歉我太紧张了,方小姐知道您一定不会轻易答应这件事,所以她提了一个但书,如果您不肯拨下这笔钱,她打算——」
「……」景怀君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协议离婚,取得赡养费。」
很静,太静了,只听到自己短促的呼吸声。他早就知道景先生不会有好脸色,他该怎么平息他的怒意?景先生最恨别人威胁他,尤其又是第二次出招,由同一个对象引起……慢着!他听到了什么?景先生在笑?
眉眼慢慢上抬,他看见了景先生——在笑没错,一只手撑着下巴,难得的笑容让他显得更悦目。景先生其实是个好看的男人,如果不那么深沉、严肃,会比现在更受员工欢迎……
「还是同一套手法啊?如果我不同意呢?」腔调慢悠悠的,显然把这项提议当儿戏,不再认真,并且重新移动手上鼠标,双目盯着萤幕游标。
既然老板不当一回事了,他又何必操烦个半死?老板总有他的一套办法,这种家务事轮不到他想破头皮献策对吧?
「方小姐表示,她准备向法院提出一个婚姻不能持续的合法理由,就是——」他游目四顾,确定不会有第三者听见,再往前靠近景先生,压低嗓子道:「您不能人道!」
「什么?」锐目射向他,充满不可置信。「再说一遍!」
法律术语很难懂吗?叫同样身为男子汉的他解释真是为难!
「就是指您无法让方小姐——您……您别激动,方小姐一定是一时情急,找不到好理由,谁都知道您身强体健又年轻,怎么可能没办法……」坦白说,他也不是很确定,景先生在外头从不乱交女朋友,虽说一向忙得分身乏术,但若有心也不是不能。很多大老板不都在外头偷吃不擦嘴巴?连公司一名研发部高级主管都让他发现和女秘书打得火热,这可算是男人的通病。从前他以为景先生为人严苛,但素行良好,今天经方菲这么一提,他的判断开始动摇,会不会这一阵子两个人走得近了,终于让方菲发现什么了?
「……」
不妙!拳头青筋都冒出来了!
他搔搔头,「还是——景先生,干脆把方小姐要的那笔钱拨下,别闹上法院——」冒火的眼神让他快说不下去,赶忙又提了个主意,「这样吧,我们找医生开个健康证明,方小姐就达不到目的了!」
「你昏头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弄得人尽皆知?」椅子愤愤一推,走出座位,「取消今天的晚餐!」
李秘书摸摸额头,一把冷汗。小敏那些小妮子一定不会知道,知道太多老板的秘密绝不会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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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的电铃呜叫划破寂静,忧然响起,正爬上床准备安歇的她,结实吓了一跳。很少有不速之客会在近午夜时拜访,尤其说话不方便之后,朋友邀她夜间出游的次数更是微乎其微。
不明所以地胡乱揣测,电铃又响了一次,她下了床,在及膝长恤衫外披上短外套,随手在桌面上摸了块金属纸镇壮胆,手背在身后,慢吞吞走到客厅,从大门上的孔眼朝外探,来客不闪不躲,站立在门外,附带一张捉摸不定的脸孔。
这神情使她感到头疼,却又不得不开门应付。
来客进屋内后,仍闷声不吭,一迳以灼灼目光直视她,对峙了大约半分钟,性格并不强悍的她终于投降了,回身取了那面小白板写上开场白——「你没说今晚要过来!」她以为他需要几天考虑离婚这件事,不会这么快有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