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时,父亲四十岁生日,侯府大肆宴客了一番,身为儿子,自然在席上招呼,席间过半,他出来透透气,却听见两个女子在园中对话,大抵是说陆家七姑娘真倒霉,要嫁给张家那荒淫少爷,过门就是成群的通房跟孩子,命不硬是要怎么活,已经几个月都不见她了,肯定是被关起来云云。
陆家七姑娘,不就是那个放过可儿的人吗?
嫁给个府中已经好几个通房,连儿子都有的少爷?
想想便跟公主说,就要陆家七姑娘给他当妾室,别的不说,至少无妻妾可斗,他也没虐待女人的习惯,就当谢谢她当年饶了苏可儿一命。
没想到入府后,她却是越来越得他心意。
她不献媚,不讨好,刚好他爱清静——嫡母迟迟没给他指婚,他于是在房中先收了个人,名叫月莓,是在母亲身边伺候的大丫头,相貌自是不用说,重要的是个性温顺乖巧。
从小看嫡母斗几房姨娘,搞得爹有时候都不想回家,他深深知道后宅安宁有多重要,选个乖巧的通房,不要掀风浪。
可没想到这月莓才伺候上,便开始想着权柄之事,先是说银子还是得自己人管,孙嬷嬷总归是外人,谁知道她会动什么心思,接着有事没事去微光院跟大哥的姨娘们来往,甚至刻意讨好华塾馨,他知道华塾馨对自己有意,加上月莓主动表示,两人常在花园散步,华塾馨甚至在外出上香时把月莓带了出去——事隔多年,想起来还是莫名其妙,华塾馨怎么就这么有把握可以嫁给他,月莓又在演什么姨娘示忠的大戏。
当然,女人动了争权心思,会做的就不只是如此。
对一个通房来说,敌人就是主子身边的貌美丫头。
月莓开始在他面前若有似无的说着玉许跟桂叶的不是,说两人对她不够恭敬,叫不动,假装没看见她等等,见他不为所动,又跑去跟母亲说,桂叶对她十分恶意,她总觉得有点怕,这样下去怕是对身体不好云云。
她知道母亲喜欢玉许,因此所有怨言都集中在桂叶身上,顺道还把柳梢也拖下水,大丫头中,柳梢最是貌美,她便道柳梢行为放浪,想勾引二少爷,二少爷是庶子,更应该自立,不好落人把柄,院中有如此不自爱的丫头,怕是会让大太太找到发作的理由。
月莓在母亲身边几年,一向乖巧,也从不多话,母亲很信任她,听月莓这么讲,立刻找他去问问,对母亲来说,儿子的通房最重要的就是传宗接代,若身体不好是怎么能怀上孩子。
那阵子因为他事情多,加上月莓不过就是个丫头,因此对她的挑拨并不理会,想着有空再处理,只交代孙嬷嬷多留心,可没想到她竟会挑拨到母亲那边去,让母亲操心——不过就是个通房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一回事,玉许跟桂叶是伺候他的,不是伺候她的,没必要听她的话。
一个想掀风浪的丫头不能留,那日从母亲院子回来,他命孙嬷嬷亲自把月莓压上庄子,不准她回来。
一个丫头不过才收为通房都已经如此,经过这件事情,他反而不那样急着要成亲了。
后来就是公主指婿,然后陆桐月过门为妾。
刚开始他没去她房中过夜,实在是不知道她个性如何,万一也是个喜欢争夺后宅权柄的,还闹到母亲那里去,那他就太不孝了——定疆侯府一个女人要自保已经不容易,他不想让母亲心烦,所以他才故意不圆房,就是不想让她有底气,原以为她会耐不住,可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不急不躁,每天一大早乖乖去母亲那里问安,然后跟着一起去嫡母房中问候,等他下午回府,她便来房中伺候磨墨,点香,从不多话,但也不是说她闷,若他开口,她总能搭上几句。
听福气说,陆姨娘从来不说闲话,但也不是安静到让人不舒服,她每天都会问母亲,昨天睡得好不好,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天冷记得加衣别受寒,回暖记得减衣别闷出病,虽然很普通,但依照母亲的性子,能回答的大概就是这些——丫头出身,她的世界很小,懂的事情也不多,即使已经成为梅夫人,但对于官家小姐还是有某种程度的敬畏,陆桐月问的这些,都是她能够轻松回答的,两人有交谈,气氛自然好些。
因为她的表现一直不错,所以他默许她使唤自己的丫头,当然,她也一直使唤得很巧妙,宜室倒个茶,玉许关个窗,都是极其顺便的事情,但又的的确确分出主从关系。
至于后宅女子心心念念的权柄,她还真不放在心上。
她的月银准时送到就好,至于其它的,她不会想去干涉,更从来没问过现在朝阳院是谁在管钱。
一次看到她在朝阳院中逗猫,那白猫在府里好几年了,也搞不清楚到底谁养的,见到它来讨食,都会给点吃的,就见她拿着一块花饼,一点一点剥给那只白猫,白猫吃完没有马上走,还在她裙边绕了一圈,直到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那猫才跳上墙边跑走,不知道怎么着,屁股刚好沾上一片叶子,一团白色中间一个绿色,还在墙头移动,形成一个有点好笑的画面,陆桐月指着猫在墙上一边走一边回头,试图弄掉叶子的样子,哈哈大笑。
夏东雷第一次看到女子笑成那样,眼睛都不见了,嘴巴张得超大,还哈哈哈的,真不象话——可是,挺可爱。
于是,开始慢慢会想她了。
大抵是觉得她可爱,于是做什么事情都可爱了。
很善良,宁愿舍了赏赐也不想为难一个宫女。
很开朗,会大笑出声。
然后聪明,汪氏连同饶姨娘那计,真的多亏她了,他再心细也不会懂那机关在哪里。
跟公主点名要她,不过是为了谢谢她,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动心了。
知道她身为“准驸马妾室”心里有所不安,便跟公主要了赏赐,让她知道公主容得下她,这才圆房。
成为夫妻后,他自问是对陆桐月很好了,只是她年纪实在小,总觉得她好像不懂自己心思,这才想试她一试。
记得小时候,爹只要去其它院子过夜,母亲就会睡不好,不像萨姨娘,从不争宠,也不说别人坏话,爹去不去都照样睡得好,每天都开开心心,不曾难过,不曾有过黑眼圈,以前以为萨姨娘心宽,后来才知道萨姨娘是没把爹放心上才如此大方……
“陆姨娘运气不错。”潘太医喝了口茶笑说:“但不是我想说你,不是每个人都能试的,她是庶女,肯定没有发脾气的权利,能因为心情而睡不好,那是嫡女才有的资格,敢失眠弄出黑眼圈,得到的只会是一顿骂,再说了,她现在连小姐都不是,只是个姨娘,你见过哪个丫头敢顶着黑眼圈见主子?”
“我可没骂过她,上次她求说已经订亲的闺中密友生日,怕是以后见面不易,想出门一趟,那鸡毛大小的门第,我都陪着她去了。”
“你都说她年纪小,不懂,何况她娘不就是挺重男轻女,只怕也不会跟女儿说这些,说不定她还以为你个性外向,喜欢交友,才走这一趟。”
夏东雷觉得不可思议,“我感觉像是喜欢交友?”
“她可能不知道,一个丫头生的庶女,然后成为姨娘,你觉得她懂的事情能有多少?”潘太医举起手,用食指跟拇指捏出约一寸的距离,“大概就这样。”
见夏东雷不语,潘太医笑说:“梅夫人多年得宠,加上定疆侯府就两个儿子,你不懂这些也不奇怪,身分二字可以压死人的。”
听到身分二字,夏东雷突然就懂了,身分不到,做什么都不对——就像潘林跟安平公主一样。
潘林是药生出身,自小跟着师父黄太医进出宫中,庄皇后三十岁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又是早产,安平公主身体并不好,黄太医隔三差五便往皇后宫中冲,潘林背着药箱,跟着进出,多年相处,两人竟然生出情愫,可一个药生又怎么娶得了公主。
眼见年纪渐大,庄皇后开始给女儿找夫婿,安平公主多方衡量,又派人问过他的意思之后,这才有了指婚跟装病这两件事情,至于拖累他短时间内不能成亲,自然是有美好的代价:世子易位。
公主的想法是,能拖就拖,总之不让她嫁给潘林,她就宁愿在宫中当个病公主。
“放心,虽然占了你正妻名分,但我会给你挑几个好妾室,你若有喜欢的也可以告诉我。”
他跟苏可儿说“相信我,我会做最好的安排”,都是真的,可惜苏可儿没信他。
她只是个宫女,又怎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真的在准驸马身边服侍,“伺候四皇子”与“跟公主抢男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虽然对她失望,但也能理解。
大抵,也是身分……
第7章(1)
陆桐月看着铜镜,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忍耐力真好。
虽然心情郁闷,但还是睡得着,而且一觉到天亮,每天去问安时神色如常,没人看得出她心情低落——庶女的能力哈哈哈,唉。
甜李在她的发髻上插上钗子,笑说:“小姐真衬这玉色琉璃。”
玉色琉璃极为温润晶莹,是琉璃中的上品,有市无价,是公主所赐,陆桐月扶了扶钗子,笑说:“以前要是我有这种东西,只怕要高兴上好几天,不,要高兴好几个月。”
“小姐别想那些,世子……”
“又没把姑娘带回来对不对?”她都听好几天,会背了。
这几天就是在桂叶的“少爷说今天不回来”跟甜李春菊的“世子又没把姑娘带回来”中间度过,春菊甜李说的都没错,但她就是无法释怀。
真想回到以前那种心胸如海的日子,抽斗有银子,跟夫君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多轻松多开心啊,哪像现在,心里那个酸喔……
打扮完毕,陆桐月却是有点意兴阑珊,夏东雷不在,是要打扮给谁看?
夏东雷不在,咦,反正他不在,那——“春菊,我的书放在哪?”
一会后,陆桐月已经躺在美人榻上,心满意足开始看起她从陆家带来的话本了。
这些描述男女爱情的话本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因此她来夏家后从不敢拿出来,怕万一被人发现那就丢脸了。
但现在不同,她现在经过公主认证,大小姨娘没胆来惹她,汪氏跟康氏则是在观望,夏东雷又不在,随便她大看特看,反正没人会来打扰。
春菊知道她看书习惯,燃了香,给她腿盖上小被,坐在脚踏给她揉腿。
陆桐月翻着那已经看过数遍的话本,“春菊,你说,吉姑娘这样抓着她师兄的领子问,到底算是真性情还是没度量?”
“婢子……婢子觉得吉姑娘是真性情。”其实春菊觉得吉姑娘度量太小了,但自家小姐现在心情不好,她当然不会火上加油。
“是吧,男人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却让女人得贤慧,得大度,真是太不公平了,怎么做一样的事情,男人能理所当然,女人得被拎上衙门。”陆桐月啧了一声,“所以你说,我怎么能不带这些书过来,至少书中世界很圆满,相公只会喜欢他的娘子,再美的姑娘示好都能不为所动,一间屋子两个人,上官少侠给吉姑娘过生辰那边真是太美好了。”
陆桐月大谈特谈上官少侠跟吉姑娘,说得兴起,没注意到自家夫君跨过门坎,已经到了外间,大抵是听见她的声音,停住脚步,做了个手势,让跟着自己的大丫头出去。
接着坐下,自己斟了茶,认真的听了起来——这丫头在他面前都挺乖巧,没想到私下嗓门这么大。
“小姐,这只是话本,说书先生讲给后宅太太奶奶们听的,自然是这样写,不然人家怎么肯一听再听。”
“一定是有这些事情,那些话本人才写得出来啊,你记不记得马车总管邓叔,他对邓大娘就挺好,从不嫌邓大娘只会生女儿,连牙婆带新丫头进来时都跟他说,她那里有几个新丫头,一看就是好生养,算他五两银子就好,邓叔也不肯,娘一直说他傻,养了四个丫头能干么,我当时也觉得邓叔该娶个能生儿子的妾,但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娶妾做啥,跟邓大娘两人过日子多好啊,邓叔只有四个字能形容,堪为表率!”
春菊噗嗤一笑,“小姐,这话在这儿说行,到外头可不能讲。”
“臭丫头,你别笑,再过两年你也得嫁人,你自己可得放大眼睛找,老实点,可靠些,别花心。”
“小姐是觉得世子爷花心啦?”
“当然是花心啦,不过你家小姐长得不够美,没办法,柳梢玉许宜室桂叶一字排开,个个都比我强。”
屏风外的男人突然怔住,他这样算花心吗,也不过就几日未归而已,别说他是睡在自家的湖船上,就算真的在船楼要了姑娘,也不算什么。
还有那个什么邓叔的,居然堪为表率?
再者,他也没嫌她不够美……
“可整个陆家几百口人,也只有邓叔一人这样……”
“至少是有的嘛,我若是皇后,肯定要下个条子,除非正妻无子,否则十年才能纳一个新人,一辈子最多一妻两妾,每个月在外头最多留宿三日,不,还是一日好了,未经家中妻妾允许,不可把外头女子携回。春菊,你看怎么样?”
春菊噗的一笑,“小姐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
“皇后肯定会支持我的,但我想皇帝肯定会想直接把我扔进大牢。”这世界上的男人,还有谁的后宅能跟皇帝比,“以前老觉得嫡母气量狭小,可现在觉得嫡母真的了不起,爹爹那一窝女人整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嫡母每个月要发月银,每季要裁衣做鞋子,给这些女人的孩子张罗婚事,居然没有发疯,还活得白白胖胖,太厉害了。”
她这才几天就已经很不舒服了。
睡得好,吃得好,那是庶女能力,但心里其实很郁闷。
“身为太太就是那样了,小姐觉得大太太委屈,可姨娘们可羡慕大太太羡慕得不得了呢。”
“钱跟权嘛。”她娘每次说起大太太就羡慕得不行的样子。
“嬷嬷说,女人只要握有这两项东西,日子就不会太难过,我看大太太就是这样。”
“那是因为她没把我爹放在眼里吧,这样说好像也有点不对,我爹少年成名,军功在身,长得也不差,嫡母肯定有喜欢过我爹,可是随着一个又一个姨娘进来,她就慢慢的改变了,身分地位放在那里,她不得不大度,变成一个只在乎钱跟权的人,因为银子跟地位握紧了就是她的,别人抢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