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我以后不用来复诊了吗?」赵晴问。
「应该不用了。」老医生语气和蔼。「夫人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头还会痛吗?」
「完全不痛,我很好。」她嫣然一笑。「其实要不是安……呃,我是说书雅坚持要我回来复诊,我本来今天不想来的。」
「你来是正确的,不管怎样,头部曾撞伤过,很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安医生也是关心你才劝你来的吧。」
他那不是劝,是命令,而且她并不认为他的动机是出自关心。
赵晴不以为然地抿抿唇,盈盈起身。「那张医生,我先走了,送你的点心别忘了吃喔!」
「别那么生疏,叫我张伯伯吧,毕竟我跟你爸也算是老同学。」老医生笑。「谢谢你的点心,我没想到你会特地买这个来送我。」
因为这不是沈爱薇的行事风格吧。
赵晴莞尔地弯弯唇。她这可是在帮那女人做公关、改善人际关系,希望她懂得感激。
「总是要谢谢张伯伯啊!是你救了我嘛。」她甜甜说道,口气像个撒娇的晚辈。
老医生挑眉,又惊又喜,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慈蔼。
「那我走喽。」赵晴礼貌地告别,拎起搁在地上的纸袋,袋子里装的是一只可爱的巧克力色绒毛泰迪熊,是她方才在医院的礼品店买的。
这泰迪熊是限量的珍品,底座还有编号,她一看到便爱不释手,店员看她是院长千金,本来想半买半相送,她婉拒了,坚持原价购买。
小时候,她也有只同样颜色的熊宝宝,是妈妈的朋友送给她的,名字就叫「巧克力」,因为她爱吃巧克力,也爱那只熊宝宝,可惜后来在搬家过程中,「巧克力」被工人弄丢了,听妈妈说,当时她难过得嚎啕大哭,还独自从新家走回老家,沿路寻觅,结果迷了路,隔天早上才被好心人带回家。
关于那段寻找熊宝宝的往事,她早就忘了,唯有对绒毛泰迪熊的眷恋,深刻地印在心版。
赵晴拎着熊宝宝穿过长廊,正准备搭电梯下楼,转角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老公还来,把他的命还来!还给我,你还给我啊!」
「江太太,请你冷静一些……」
「我不要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这个杀人医生,他是凶手,凶手!」妇人嘶声控诉,充满恨意。
赵晴听得全身冷颤,她不曾听过任何人用如此憎恨的口气说话,太强烈了,比砍人一刀还狠。
「……凶手!安书雅,你是凶手,杀人凶手!」妇人持续凌厉的尖喊。
她怔愣,好片刻才寻回神智,悄悄走向转角。
她看见他身穿白袍,双手插在口袋,木然肃立,脸上毫无表情,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崩溃痛哭,几个护理人员正设法拖她离开现场。
「这不是安医生的错,江太太,手术很成功的,可是术后并发了肾衰竭,当初开刀前,我们就已经告知会有这方面的风险……」
「凶手,凶手!把我老公还来,还给我!」妇人根本听不进解释,一味哀嚎,然后,她忽地挣脱了护理人员,冲向安书雅,扬手连掌他两个耳光,尖锐的指甲划破几道抓痕。
他不闪也不躲,维持一贯的冷静,清晰地下令。「把她带开。」
「是,安医生。」
不一会儿,医院的警卫也赶来了,终于把激动闹事的妇人架离。
围观的群众逐渐散开,安书雅凛然转身,正好与赵晴相对。
他的表情这才有了些微的变化。「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你要我来医院复诊的啊。」她小小声地回应。
他瞪视她,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她怀疑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些许狼狈。
「复诊完就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他淡漠地撂话,越过她,笔直地往前走。
赵晴目送他,他的背脊挺得好直,撑着一身傲骨,可为什么,她会觉得那硬朗的背影看来有点孤寂呢?
她一凛,胸臆蓦地涌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
「喂,你等等我!」
她跟他回到私人办公室。
「你跟进来做什么?」他呛问。
对啊,她干么跟来呢?
赵晴眨眨眼,一时也厘不清复杂的情绪,她只是不想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承受这一切,虽然对他来说,或许早已对病人家属如此歇斯底里的指控习以为常。
她凝睇他,他表面似是平静无波,可下颔肌肉隐约抽动着,剑眉微拧,墨眸异常地灼亮,显然正压抑着激越的情绪。
对于自己不能救回一个病人的生命,他并不是完全无感的吧?在那冷血的外表下,是否藏着一颗热情的心?
她猜想着:心弦陡然抽紧。「你的脸……还好吧?」
他不吭声,看着她的眼神很酷,很冷。
「我是说,不会痛吗?你好像被抓伤了。」
他依然无语。
她深吸口气,搁下装着熊宝宝的纸袋,鼓起勇气走向他,审视他的脸,左脸颊靠近下巴处,表皮剥开一个小口,隐约能见血丝。
她忙取下侧肩淑女背包,取出一小瓶神奇紫草霜。
「这个我随身携带的,被蚊虫咬了、皮肤过敏或者割伤什么的,搽上去满有效的,你试试。」
说着,她也不等他回应,迳自旋开瓶盖,用指尖拈了一些药膏往他睑上伤口抹。
他撇开脸。
「别动!」她用另一只手硬将他脸庞扳回来。
这回,他没有抗拒,大概是被她主动的行举惊到了,愣愣地瞧着她。
她轻轻在他伤口上药,指力温柔。
除了伤口处,其他被抓出红痕的地方,她也涂抹上药膏。「这可以帮助镇定肌肉,过一会儿,这些痕迹应该就会消褪了。」
她柔声低语,接着又从包包里找张OK绷,撕开一张,贴上伤口。
他脸颊贴了OK绷,平日冷峻刚硬的面容顿时显现几分不可思议的孩子气,她看着,忍不住轻声笑了
他不悦。「笑什么?」
「你的脸……」她指指他,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恼了,立时就要抬手撕下OK绷,她慌忙握住他臂膀阻止。
「弄掉了就不能保护伤口了!」
他一语不发,锁定她的眸光忽明忽灭。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松开他,咳两声。「呃,那我先回家了。」
她背回背包,提起纸袋。
「那什么?」他蓦地扬声。
「啊,你说这个吗?」她稍稍举高纸袋。「这是我刚在医院的礼品店买的,是限量版的泰迪熊喔!」
她将熊宝宝取出来,炫耀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盯着看了几秒。「跟你以前那只很像。」
平淡的一句评论,却狠狠地重击她胸口,她心韵乱了调。「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也有只熊宝宝?」
「我看过照片啊。」他微蹙眉,似乎觉得她问得很怪。「你高中时拍的,你在弹钢琴,身边坐着一只玩具熊,我记得跟这只很像。」
「我跟熊宝宝坐在一起弹钢琴?」
「嗯。」
怎么会那么巧?沈爱薇也有一只类似的熊宝宝?
赵晴讶异,努力回想,那夜她翻遍沈爱薇的相本,可不记得自己看过那样一张照片啊!
「那照片呢?」她问。
他表情更怪了。「你忘了吗?那次我们大吵一架,你把它撕掉了。」
「我们吵架?什么时候的事?」那么高贵端庄的沈爱薇,也会跟人吵架?
「上个月。」他沈声回答,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复诊的结果没问题吗?你好像忘了很多事。」
哇,差点又露馅了,
赵晴悄悄握拳打自己一下,刻意绽出无辜的笑容。「哎,这种不愉快的事,干么记得那么清楚呢?」
安书雅凛然不语。
愈来愈尴尬了。赵晴急着闪人。「那我先回家喽!对了,你晚上会回来吃饭吗?」
他瞠视她。
干么老是这样瞪她啊?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赵晴懊恼。「只是问一下嘛,不行吗?」
「我傍晚安排了一台手术,起码会开上四个小时。」他冽声道,神态冰封,如极地冻土,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就算我能赶得及回家,我也没有跟你共进晚餐的打算,我说过,你不必用这种方式讨好我,我不会答应离婚的。」
什么嘛,她只是想表示友善啊!为何他老把人家想得那么工于心计?
赵晴郁闷地咬咬唇,旋过身,细声呢喃。「坏蛋,难怪你老婆不想理你。」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没什么,我走了,掰!」
她朝身后摆摆手,头也不回。
安书雅目送她,直到她离开许久,他仍惘然出神,忽地,窗外飘来一阵小女生的哭闹声,很尖锐,几近不可理喻。
他皱皱眉,来到窗边正想关窗,眼角瞥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是他的妻。
她蹲下来,不知跟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女生说了些什么,原本哭闹不休的女孩逐渐破涕为笑。
他看见她将刚买的熊宝宝转送给女孩,女孩的母亲在一旁不停鞠躬道谢,她只是粲然回笑。
那笑,很甜,很温暖,如清晨第一道阳光,破云而出。
安书雅看着,眼神如谜,他缓缓抬手,抚摸颊边的OK绷。
第3章(1)
她将刚买来的熊宝宝送给那个小女孩了。
小女孩才十岁,便因先天性心脏病常年进出医院,这次一住就是三个月,镇日困在轮椅上,不得自由,任谁都会心浮气躁,濒临崩溃。
所以,她将那只可爱的熊宝宝送给女孩,安抚那颗受伤的幼小心灵。
其实,不是她特别慷慨,也许用别的方式也能安慰小女孩,只是那时候的她,忽然很不想保留那只熊宝宝。
因为他说,沈爱薇也拥有一只很类似的。
同样是巧克力色的熊宝宝。
沈爱薇的熊宝宝,是谁送的呢?是她父亲吗?
而她的「巧克力」,又是谁送的呢?那时候她年纪很小,只隐约记得是个身材高大的叔叔,妈妈说,那叔叔是多年不见的「朋友」。
真的单纯只是朋友吗?或者是难以对孩子敌齿的旧情人?
一念及此,赵晴呼吸乱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许有身世之谜,是沈爱薇开放了那扇禁忌的窗。
如果,她真是个被舍弃的孩子,那么沈爱薇,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不可能!
赵晴蓦地神智一凛,从沙发上弹跳起身。
「不可能的……」她喃喃自语,手足无措地在客厅里团团转。
她跟沈爱薇没关系,她们只是偶然长得很像而已,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这世上会有一个和自己相像的人。
她们不是姊妹,她不是私生女,她跟沈家毫无任何渊源。
那么,她为何答应沈爱薇交换身分呢?
没错,她是需要钱,自从母亲罹患痴呆症后,庞大的医药费令她们母女生活捉襟见肘,再加上现在还必须定期缴交安养费,那也是不小的支出。
何况,她还欠下某个男人一笔债务。
但,经济的担子固然沉重,只要她多兼几份差,再去银行贷款,也勉强过得去,真正促使她与沈爱薇达成协议的,难道不是一份好奇心吗?
她想探索沈爱薇的世界,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这本也是属于她的世界……
「说到底,你还是对自己的身世有怀疑吧?」
赵晴自嘲,入夜的室内一片静寂,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回响。
有点空虚,有点寂寞。
一直以来,沈爱薇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吗?独守空闺的她,心里都想些什么?
赵晴沉吟,推开一扇玻璃门,来到隔音良好的琴窒,倾斜的天窗下立着一架乳白色的演奏钢琴,月光温柔地洒落,爱抚琴身美丽的曲线。
沈爱薇想必琴艺出色,听说她还自行经营一间画廊,音乐、诗歌、文艺,那些豪门千金从小必须接受的教养,她肯定样样不漏。
她看起来就是个冰雪聪明的角色,相较起来,自己还真是平凡又傻气。
赵晴轻嗤,鼓起双颊扮鬼脸,自我嘲谑。
还好,她小时候也学过几年钢琴,虽然高中毕业以后就忙着打工兼差,为生活奔波,从此再无闲暇弹琴,技巧生疏了许多。
但基本的,应该还是会吧!
她坐下来,掀开琴盖,活动活动手指。
然后,小心翼翼地敲下第一个音符——
是(小星星变奏曲)。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在他初次见到爱薇的时候,她正在弹的是什么曲子?
一个同学告诉他。「这旋律很耳熟能详,你应该听过吧?(小星星变奏曲),是莫札特的创作。」
当年,他还是个医学院的学生,刚开始实习,整天跟着住院医师学习看诊,旁观开刀过程,在急诊室轮值,忙得昏头昏脑,梦里都还念着病理学名词。
那天,他很累,一个病患在手术中死去,而负责主刀的教授丝毫不为所动,没有一点同情或不忍,只是冷冷地宣布死亡时间。
病人的家属哭得死去活来,而那些看惯悲欢离合的医生与护士都是漠然以对,只有他这个实习的学生傻傻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那样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偶然经过儿童病房,看见某个清秀少女弹着钢琴,将一群镇日吵闹的孩子哄得服服贴贴,他觉得很新奇。
他记得,那曲子很欢快,少女表情很甜美,优雅的侧颜在夕阳掩映下,如诗如幻。
「那女生是谁?」他问身旁的同学。
「不知道,应该是志工吧。」
他不知少女的身分,只是不由自主地倚在门边,听那清冽如水晶撞击的琴音,犹如一束清流洗涤他蒙尘的心灵。
他从此记得了那琴音、那旋律,以及少女柔美的剪影,直到数年后,他在一场宴会中意外与她相逢,才终于得知她的芳名。
沈爱薇,院长的独生女,一朵他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水莲花……
「心脏外科安书雅医生,安医生,请到院长办公室。」
清脆的广播声唤回安书雅迷离的思绪,他定定神,脱下染血的手术袍,进淋浴间冲凉后,换回一身端正的西装。
十分钟后,他叩响院长室门扉。
「进来!」沈玉峰扬声喊。
他深呼吸,推门进去,顺手带上门。
室内角落设着一个吧台,沈玉峰正站在吧台边调酒。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沈玉峰调了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递给他。「我一下飞机就先来医院了。
安书雅接过酒杯。「怎么不先回家休息?你跟妈长途旅行回来,一定很累了。」
「我在飞机上睡够了。」沈玉峰神色凛然,直接切入正题。「下午的事我听说了,那个病人家属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问题吧?」
「我们已经跟她解释过了,这是术后常有的风险。」
「解释是一回事,她听不听是另一回事,现在这些病人家属都很精的,一点小事都会想办法闹大,告医院医疗疏失,看能不能勒索到赔偿金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