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强尼被她驱赶,扁了扁嘴,做出伤心欲绝的表情。谁教她是女生呢?他绝对不会对女士无礼的,于是只好朝严恕抛去一记飞吻,依言不舍的离开了。
「他滚了没?」几秒后,严恕火大地问。
「他离开了。」宋雅钧第一次觉得,他双眼看不见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起码他不会冲上前,把强尼打成猪头。「好了,冷静下来。」
「他下次敢再这样对我讲话,我就掐死他!」他没有办法冷静。
宋雅钧看他生气叫嚣的模样,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好幼稚的严恕,但也好可爱。她忍不住微笑。
她带着他走出复健室,回到他的房间,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旁都是透明玻璃,一面向着花团锦簇的花园,一面向着蓝天碧海。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俩身上,映照着他的皮肤,白皙没有光泽。
她记得以前他虽然每天西装笔挺地坐在办公室里工作,可皮肤却是健康的古铜色。
他喜欢运动,总爱在清晨起床慢跑,没有应酬的假日也都会到球场打球,因此晒出一身健康的肤色。
直到车祸后,他开始卧病在床,在室内待了很久很久……
他应该很想念晒太阳的感觉吧?她想。
「李先生,你的右手边是花园,开了很多花。」
「喔。」他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你的左手边是海。」
「海?」他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沙……沙……
「嗯。然后呢?」他很快又一脸无聊,同样不感兴趣。
「还有一片沙滩。今天太阳满大的,不过现在快傍晚了,沙子应该不会太烫……要不要去沙滩上走一走?」见他意兴澜珊,宋雅钧提议道。
离开这栋舒适的牢笼,到外头去走一走……严恕心动了。「可以吗?」
「可以,我交代一下就好。吹吹海风、晒晒太阳,对你没有坏处。」
她让他在原地稍等,自己快速的跑去报备,告知他目前的新任主治医师并得到首肯后,又告知负责安全的警卫,不如此的话,她们这些护士是不能把病患带离医院建筑物的。
她火速回来了,重新牵着他的手,离开了医院。
「小心,这里有台阶……来,我牵着你。」她告诉他前方的障碍物,伸手牵着他、支持他。
随着她带着他往前走,严恕心里有种莫名的期待,这间医院里没有难闻的消毒药水味,却有阳光晒得他皮肤痛,显示采光非常好,现在她只是打开了一扇门,迎面而来的空气就完全不同。
很大的风吹拂在他脸上,还有呼呼的声响,那风的气味咸咸的,感觉有些沉重……
阳光好似非常的热辣,但一点也不烫,大概是因为近傍晚又有强风的关系吧。
咸咸的海风、热辣的阳光,照理应该很不舒服,可是他很喜欢大概是因为……有一种自由的感觉。
「最后一阶了,你现在踩在沙滩上。」
他走下阶梯,踩到的却不是平稳的地面,这感觉很惊奇,他的每一步都会令地面下沉。
「我会掉进去吗?」他踩着沙地,狐疑地问。
他的问题让宋雅钧忍不住莞尔。「不会。」
「那就好。哇喔——」不习惯踩着沙地行走,加上又看不见,他走路歪歪料料,几次差一点跌倒。
「你还是牵好我吧,小心一点。」宋雅钧及时握住他的手,让他扶持。
除了必要的时候外,她不会让他握着她的手,但以护士的立场而言,她照顾的是名看不见的病患,握住他的手有引导的意味,现在……应该算是「必要的时候」吧?
「早这样不就得了。」他还怪她手伸得太慢呢。
他们手牵着手走,她引导着他走向大海。
严恕看不见,只听得见声音,海风呼啸声、海浪拍打的声音……还有海水咸咸的味道。
「现在的海是什么样子?」他问,好奇地想知道眼前的一切。
他脑中有画面,海的画面,那代表他的记忆对「认知」的部分没有障碍。
宋雅钧让他坐在干爽的沙滩上,掬起一把海沙放在他掌心里。
「这是沙滩上的沙,是贝壳沙……贝壳风化后的样子,偏白金色,很柔细,你可以摸摸看。」
严恕握起一把海沙,那些沙在他指缝中流逝,他细细体会,发现自己似乎是第一次这么体会大自然。
「海沙是热的?」竟然是热的?他都不知道。
她回答:「因为晒了一天的太阳,所以海沙会是热的,除了摸一摸,还可以踩一踩,我满喜欢脚踩沙地的感觉……」
「嗯,那我也来踩一踩。」严恕听她说喜欢,连想都不想,站起来直接脱了鞋袜,让两脚接触沙滩,也感受一下她喜欢的感觉是什么。
这感觉怎么说?痒痒的,脚趾缝有沙子卡在其间,可他不讨厌这种触感,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难得的,他露出没有嘲讽意味的微笑。
海风吹拂,他闭上眼睛感受。
宋雅钧坐在他身旁,旁若无人地看着他的脸,没有任何掩饰,任凭眼中爱意流转,就只看着他。
突地,她想起有人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在你面前,而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真的呢,如今他们靠得这么近,手握得这么牢,但他却不知道,她爱着他。
他不记得她了,他的记忆里,没有她宋雅钧。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却又不敢告诉他,因为怕自己真的是夜夜纠缠他的恶梦,那个抛弃他的女人。
她怕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后,会憎恨她。
所以,她只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做自己能为他做的事,让他健康、让他快乐,把这一段时间……当成偷来的。
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她的秘密,不知道他哪天会恢复视才看见她,不知道他何时会恢复记忆,不知道……舅妈和安蓓何时会再出现,把她赶离他的身边,她只能保持沉默,和他维系着最远的距离。
她不想离开他啊,真的不想。
「起来吧。」宋雅钧拉回思绪,抹掉眼角滑落的眼泪,对他说。
「要回去了?」也太快了吧?严恕明显不想这么早回去。「……你在干么?」
才想要拖延一下回去的时间,他就感觉到裤管被人卷了起来,还卷到了膝盖上。
「来到海边,当然要玩一下水。」宋雅钧帮他卷好裤管后,拉着他的手奔向海浪。
「玩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哇——这啥?」他本想抗拒,才不想把自己玩到全身湿,可来不及了,他踩到了湿湿的沙地,接着是一阵冰凉的水突如其来扑打在他脚上,让他惊跳起来。
严恕的反应让宋雅钧笑出声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被不在意料中的事物搞得狼狈的模样。
「海浪啊。」她告诉他,那一波接一波打在他脚上的水,是海浪。
这也是严恕醒来后,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了喜欢的东西——
海、沙潍,还有宋雅钧银铃似的笑声。
第4章(1)
严恕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靠着别人的转述来了解自己的过去,他觉得那些人说的都是屎。
但无论如何,他明白自己不喜欢事情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他失忆了,也失去视力,这两件事情哪一项比较让他头痛——答案是两个都一样,他分辩不出有何差别。如果能一并解决,那最好,如果不行,起码也要解决掉一项。
若让他想起他是谁、他的过去,好歹他能知直接下来要怎么走。
若恢复视力,起码生活起居他可以自己来,也能靠自己的双眼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目前,他只知道「严恕」这个人很有钱,不用为生计烦恼,只要花钱就能找到愿意照顾他的人,包括为他动手术的人。
James·Li就是据说花了他很多钱请来的眼科权威医师,对方愿意解决他失明的问题。
「我有把握能让你恢复视力。」远从美国来到台湾为严恕主诊的James·Li,看了下他的病历资料之后说道。
「那还等什么?快点动手术吧。」
「不过,我没把握你的视力能够维持下去……」James·Li皱了下眉头。「手术后三周,只要维持三周你还能看见东西,那就没有问题了。如果三周内,你的视力没有恢复,那么你的眼睛,就会是别的问题……」
「少罗唆,反正动手术就对了。」
「等一下!风险呢?」较之严恕的急切,宋雅钧的考量就多了一点。「为什么手术后视力有可能只会维持三周?」
James·Li睨向她,向她解释严恕的双眼可以透过一个精密的手术来恢复视力,但考量到他车祸也造成了失忆现象,这部分若脑内淤血扩散,仍有可能再引发失明的问题,情况没有那么简单。
宋雅钧了解手术危险性不高、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跟脑外科会诊……」
「够了!我医师看得够多了。我的脑子很好,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严恕打断她的婆婆妈妈,问医师:「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
「明天早上。」
「那好,就明天。」他火速决定了明天就动手术,想快点恢复视力,看一看这个世界。
「好的。宋小姐,明天拜托你了。」James·Li欣赏严恕的决断,确定了明天一早九点的手术时间后,便结束这次的会诊。
「你会不会决定得太仓卒了?」宋雅钧一点也不苟同他做事的方式,手术是他想做就做的吗?完全不考虑后遗症的!
「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严恕淡淡地回答。
这问题如果是别人问起,他一定不会理,不过对象是她——在他身边待得最久的特别护士、照顾他最不遗余力的人,所以他才特别回答她。
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
听见他用果断的语气说这句话,宋雅钧如连雷击,僵在原地。
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和语气,都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他……
向她求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
他们在那场圣诞餐会相识后,严恕礼貌性的向她要了电话,但她从来不认为他会再打电话给她,因为他们的世界有如云泥之别。
可出乎意料的,严恕真的打了,他在电话中跟她聊天、约她出去。
相识两个月、约会第八次后,他开口向她求婚,令她吓了一大跳。
她惊讶也很惊喜,但才刚交往就决定结婚,会不会太快?
然而她的迟疑,却因为他那一句信心满满的「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化为鸟有。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大宴宾客,只有邀请几个亲友。他们的父母都不在了,两人都不希望婚礼太铺张,简单的为了手续便结婚了。
大概是因为才刚开始恋爱就结婚的关系,婚后他们一直很幸福。
直到八个月后,一场车祸让他们的幸福中止。
他们分开了,各自展开人生,偏偏命运又让他们重逢,然后,她又听见了那句话——
她好怀念……
「人呢?雅雅?」未听见她追随的脚步声,也未感觉到她在一旁扶持,严恕停下步伐,戏谑地喊她。
宋雅钧眨掉眼中的泪意,打起精神,用着没事的口吻回应,「在这里。请你叫我宋小姐,李先生。」
「你很罗唆。还有,我不姓李。」
相信我,我很清楚你是谁,你是我的「前夫」严恕。可惜这些话宋雅钧不能说出口,只能吞进肚子里。
「喔。」她能给的回应,只有不痛不痒的一个字。
「就这样?」严恕挑了下眉。
「来到这里静养或接受治疗的人,几乎都是使用假名。」她稀松平常地回答,反正她所任职的这间医院非常特别,他不是不知道。
「哼。」严恕冷哼一声,心里不太高兴她一点也不意外,没有好奇他的本名。
是因为签了保密条款不得探问病患的隐私,还是……她根本就不在意他是谁?
比较起来,后者让他更不开心。
「我已经厌倦了什么事都得靠别人告诉我——我是谁、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我失忆已经够糟了,还失明,所以我想亲眼去看,想清楚了解自己是谁,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是想要重新看见这个世界。」
原来是这样,很有严恕的风格,他不喜欢主控权不在自己手上的感觉。
「嗯。」宋雅钧点点头,她能理解。
「嗯?就这样?」严恕眉头皱得可以夹死十只蚊子了。他不敢相信,他在对她说心事耶……他可没有向谁主动提起他行事背后的意义,她就这样一个「嗯」敷衍他,连问都不想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了吗?她纳闷的反问。
「对啊。」
「那还需要我多说什么?」
是不用——严恕一怔,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小护士好像非常了解他的想法?
「我想亲眼看见——」看见清醒后听见的无数声音、见证别人告诉他的故事是否真实;想看着阳光,看着海和沙滩,想着她告诉他的,南台湾的夕阳有多美……
还有这些日子以来,在他身边照顾他起居、他唯一不讨厌的人。
「什么?」她听不清楚他下面的话。
——你,我想见你。
他微笑不语,期待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严恕就要动手术了,宋雅钧担心得一夜未合眼,睁眼直到天明。
她希望他能恢复视力,但又害怕手术带来后遗症,害怕他……重见光明之后,看见她会失望。
早上六点半,宋雅钧认命起床,反正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干脆早起吧。
她走进浴室洗了把脸,从镜中看见自己的脸。
「好丑。」她眼睛肿得好难看。只要一熬夜,她眼皮就会浮肿,像是大哭过一回。
严恕看见这样的她,会不会很失望?
啊,在想什么?就算他视力恢复、可以看清楚了,他依旧没能记起一切。
他不记得她,就等于他们是陌生人,他不见得会再一次的爱上她……
「我真傻。」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原来她还在奢求、还在妄想,偷偷期望幸福的日子还会再回来。
漱洗过后,她来到医院宿舍的小厨房,拿出前一天准备好的食材,开始炖汤。
她计算着汤炖好大约是中午,那个时间如果顺利的话,严恕的手术已经完成,若没有问题,等麻药退了回到病房,他就可以开始进食。
为了动手术,从昨晚十点起他就实施禁食,因此她想他现在一定饿坏了,便决定炖锅清爽营养的鸡汤给他补一补。
设定好电锅的火候及时间,她回到房间着装,换上护士服后离开宿舍,到医院看看严恕术前的准备工作做的怎么样。
谁知道不过早上七点半,她一到他病房门口,发现他人是醒了,却在跟人吵架——透过手机。
「……我已经决定了。」他冷硬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不要安蓓,我受够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