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像是一个等同人高的布娃娃,毫无行为能力地挂在他臂弯上,等着他任意摆布。
「跟着老夫……就跟着我,哪儿也别去。」甄栩将脸凑近,在她耳畔低语。
姜守岁恨恨想着,好想给对方一记头槌,但垂下颈子后就无力发动攻击,一双鞋尖滑过厚厚枯叶,她被轻易挟带着一路往山上去。
路望舒,你再不来,我要不见了……
她思绪昏昏然,不确定有无呢喃逸出唇间。
然而像要回应她内心的呼唤,一道陪她历经过几生几世的男子声音破空响起,那是她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直直钻进她耳中——
「请左相留步。」
姜守岁恍惚笑着,费劲儿抬起脑袋瓜。
当那个让她等了又等、盼过又盼的熟悉身影映入眸底,她满心欢喜,下一瞬又满腹辛酸,不是觉得自己被劫走好生可怜,而是因眼前的督公大人瘦得有些脱形。
他身上的一品紫袍官服染开朵朵血红,都不知是他受伤流的血还是被别人溅上的,乍然一见……简直是发狠般戳她心窝,不给人活了。
路望舒没有迎向她的注视,仅专注对着甄栩,再度平静要求。「请左相松手,归还拙荆。」
姜守岁眨动迷蒙杏眸,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督公大人口中的「拙荆」指的是谁。
他这人真是……先是高调追求,闹得满城皆知,她都还没来得及给他答覆呢,现下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竟说她是他家拙荆……
噢,来的人真的挺多,他身后散开数十名锦衣卫,个个手中亮出兵器,形成包围之势。
姜守岁意识清明了几分,发现人已被甄栩挟持到一处天然形成的巨石平台上。
地势如哨壁悬崖,巨石平台下方是看不见底的白雾深谷,她仅是不经意瞥了眼,胆子挺肥的她顿觉膝盖发软。
唔,不过话说回来,此刻的她本就全身乏力,腿软很正常。
说到底她还是很争气的,终于撑到路望舒带人来救,但同时也感到忧伤,都这样努力了,依然没能摆脱甄栩的利用。
「拙荆?」甄栩语气不掩嘲弄。「路督公没了腿间的二两肉,也学起寻常汉子娶老婆吗?可惜,阉狗就是阉狗,就算娶上一百个女人当老婆,你这只没卵蛋的狗也不可能变成真男人。」
姜守岁倒抽一口气。
遇劫多日,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甄栩如此不淡定,想来是因身边死士尽失,明明翻过这座山头就有极大生机,活路却被路望舒生生截断,故已摆不出什么世族大家主高高在上、举重若轻的架式。
难听的话一出,锦衣卫们瞬间变脸,他们多数是阉人,余下没被刑过的则被冠上「阉党爪牙」、「阉党鹰犬」的骂名,此时听到甄栩的讥讽,好几个已提刀跨步向前,但很快就被督公大人扫过来的眼神制止了。
路望舒没打算跟人斗嘴上功夫,也不想让对峙持绩下去。
就见他一个手势,命所有锦衣卫按兵不动,跟着他抛掉手中长剑,摊开双掌,两臂表示不具威胁般举在胸前,单独一个踏上巨石平台。
「别伤她。」路望舒声音微紧,仍一步步徐慢靠近。
姜守岁是听到他那句话,垂眸一瞧,才晓得有把亮晃晃的长匕正横在自个儿颈边,然后慢了两息才又想到,她正被某个老匹夫拿来威胁人,当然会有一把利器贴着她。
只是路望舒就这么走近过来……意欲为何啊?
「给老夫站住!别再靠近!」甄栩明显慌了,长匕抵得更紧,这一下姜守岁用不着低头看,也能感受到利器的锋锐。
路望舒很快道:「请左相放了拙荆,本督任您挟持。您想越过不知山,本督可命人立时备上好马以及食物清水,过了这座山头,您往北走可通北境,统领北境军的骤骑将军当年是您举荐上位的,定有您安居之地,往西则通西关北路,驻守在那儿的欧阳将军与您亦有交情,再不然,左相亦可胆大妄为些,直接出西关、过牧马河,投靠硕纥国,想必硕纥大王定会以上礼待之……」
说话间,他脚步徐挪,再次拉短对峙距离,「左相带上本督,锦衣卫们听我号令必不敢来追,您若怕我途中起了什么歹意,眼下倒可避开要害先刺我几刀,有利于您挟持。」
在这当下,姜守岁有所感知,知道他正暗中施术。
他借着说话走近再走近,专注望着甄栩的目光瞬也不瞬。
甄栩动了,横在她颈边的长匕突然朝前刺出,一臂平举,于是手中匕首直直刺中路望舒的左肩头。
锦衣卫们见状,听令不敢近前,焦急唤声此起彼落。
姜守岁双眸都快瞪出眼眶,连日发烧令她头昏,而今再被督公大人这「引匕首上身」的烂主意气昏,完全是火上加油,双重打击,她分不清是心疼他多些抑或气恼他多些。
她顶着所剩不多的力气想趁机挣开甄栩的挟制,此际督公大人还嫌不够让她心疼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大步一迈,长匕贯穿他的左肩头,他则抓到甄栩的臂膀,终于距离缩到仅余半臂之距。
「放手。」
摄魂术,出!
路望舒的嗓音低柔,如一根游丝钻进心底、游入意识中,即便姜守岁不是被施术者,仍觉心魂震颤,两手都想听话放开。
如此之距,言诱目控,百发百中。
无须再挣扎,甄栩箍在她腰身上的手臂蓦地松开,姜守岁发现腿软到无法靠自己站住。
她瘫倒下来的同时双臂本能地寻找支撑,结果就是两手搂着路望舒的劲腰滑坐在地,然后手没劲儿了垂坠下来,虚抱着他一条大腿,自个儿的上半身就全赖他的大腿撑住。
至少抬头的力气还是有的,她扬睫去看,映入眼中的是极其诡谲且血腥的一幕——
由下往上仰视,她能觑见路望舒的喉颈往上延伸至下巴的美好弧度,亦觑见了他喰在嘴角的美好翘弧,淡淡然,却充满邪恶之美,美得令人心惊胆颤。
她胆寒地见到中招的甄栩在松开她后,握住长匕的那只手亦听话放开,甚至有些矫枉过正地大大张开五根手指头,像孩子们热烈地玩着猜拳游戏那般,剪刀、石头、布,张着五指变成一张「布」。
「跪下。」
摄魂术再出,左相大人无比听话,双膝重重落地,上半身跪得直挺挺。
下一瞬,姜守岁眼睁睁看着路望舒拔出那把穿透他左肩头的长匕,溢出的血珠溅在她仰高的脸容上。
她胸口一颤,在心疼即要疯狂漫开之际,却见他一手抓住甄栩的发髻往后扯,迫使对方的头往后仰,露出喉结明显的咽喉,跟着,那握住长匕的一手俐落划过——
一道红艳艳的热泉疾速暴喷,姜守岁嗅到浓浓血腥味,她听到「啪、啪、啪」连续喷溅、飞溅的声响,但她没能亲眼目睹那景象,因为笔直挺立的督公大人巧妙一个换位,下手之际果决地挡在她身前。
当她又能觑见时,前左相大人已成一具遭到割喉、死不瞑目的尸身,被路望舒毫无悬念一脚踹下巨石平台,坠落深渊。
从督公大人命令众人不可妄动,到他抛却兵器孤身踏上巨石平台,再到他被贼首甄栩刺伤,然后甄栩一臂松开人质、一手放开兵器,笔直跪下……这一连串过程演变,严守围势的一干锦衣卫们看得清清楚楚,却自始至终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再有,锦衣卫们万万没想到自家的督公大人最后会来个一刀割喉,鲜血喷涌,迅速了结,本以为逮到贼首还得往几百里远的帝都押送回去,眼下什么事都省了,连挖坑埋人都用不着,干净俐落啊!
任务达成,危机解除,锦衣卫们面露松快,还刀入鞘。
巨石平台的这一边,督公大人将染血长匕一同抛下深渊后,终于转头垂目迎上姜守岁直勾勾的眸光。
她想,她脸色肯定很差,模样肯定很凄惨,她见他迅速矮身蹲下,担忧之色布满那两丸漂亮的瞳仁儿。
「路望舒,你……你样子也很惨的……」她下意识呢喃,瞅着那张被溅上斑斑鲜血的俊颜,眸光又移往他被刺穿的左肩,咧嘴扯唇,不确定有否笑出一朵苦苦的花。
「我在想啊,你真是个疯子,你疯了,然后……我八成也疯了……」这次她确实笑了,呵呵笑着,泪水奔流。
最终她昏死过去,倒进疯子督公染满血腥味的怀抱中。
*
第十一章 我想伺候你(2)
小巧铜炉里点燃薰香,白烟如丝,是沉香木的气味,具宁神静气之效,此刻刚好也能压一压屋中的血腥味儿。
在当地县城颇受百姓们推崇的老大夫被锦衣卫们不由分说带走,百姓们见状无不议论纷纷,不知老大夫如何惹到那一帮从帝都来的凶神恶煞。
至于老大夫本人也莫名其妙得很,直到见着伤者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被请来看诊,还得庆幸锦衣卫把他的大医箱也一并「绑架」了来。
织绣山水的屏风后摆着一张软榻,女子伏在榻上,未醒来,有人从她背后剪开衣服,露出她右后肩上的伤。
老大夫瞧到那道恶化的伤口后脸色骤变。
医者父母心,顾不得一旁督公大人虎视眈眈、威压迫人,连忙吩咐准备热水、烈酒和大量净布,东西很快送至,老大夫净过双手第一步先清创。
「这是毒伤,一直没好好处理,伤口周遭的肉已然变黑,幸好口子甚小也不算太深,姑娘身子骨挺好又年轻,只要把毒素清理干净,退了烧,相信很快就能痊癒。」老大夫边清创边说明,已将坏死的血肉清除大半。
又忙了片刻,老大夫突然止住动作,两条灰眉搂起,一脸沉吟。
「如何?」路望舒两道剑眉亦拧起。
老大夫道:「有脓血渗入肌理之间,要清除干净需再深挖进去,怕会导致流血过多,亦不利伤口癒合。」
路望舒人眉峰成峦,徐徐吐息。「除深挖血肉外,您老可有其他法子能将脓血清出?」
老大夫点点头,抱拳一揖。「可尝试以嘴吸出,此法最为安全,就不知大人您这儿有没有婢子或仆妇能帮得上忙?需得心细灵巧之人为好,且不嫌脏,如此方能听从老夫的指示完成这清创之举。」
「我来。」
「嗄?」老大夫不确定耳里听到什么,但讶然抬起的两眼见到督公大人挪动位置,从坐在榻缘上变成单膝跪在榻边,更加专注地望着姑娘家的伤口。
「该如何做,还请大夫示下。」他语气沉稳,神情郑重。
「……啥?啊,啊啊,是!」老大夫终于回神。
接下来一连串的指示,路望舒非常认真照办,一样先净过双手,跟着以烈酒漱口数次,再听着老大夫的说明一一执行。
吸出脏污,吐入痰盂中,如此来回了近十次,直到吸出的血呈现该有的鲜红,老大夫在一旁喊停,凑上去再一次仔细查看后,终于确定姜守岁后肩上的毒伤已彻底清理干净。
伤口既已干净,余下就不成问题,老大夫嘱咐督公大人再以烈酒漱口数次,随即手法俐落地替眼前姑娘上药包扎。
老大夫双手动着,思绪也跟着动,悄悄想着,都说身为总领提督太监兼锦衣卫指挥使的督公大人手段凶残阴狠、性情暴戾恶毒,可今儿个亲眼一见……怎么成了一颗痴情种?且为了治疗姑娘家肩上的毒伤,对他这个平民老大夫甚是服从有礼哩!
除他这个老大夫外,督公大人没允其他人进到这座山水屏风后,如此一来,治疗时许多助手该做的活儿便自然而然落在督公身上,例如替伤者拭汗、留意伤者冷暖,并在他忙着清创时,安抚因过分疼痛而本能发颤的伤患。
当他觑见督公大人握住姑娘家不住颤抖的小手,静静地以拇指爱怜摩挲,又当姑娘家几回疼到细细呻吟,下意识掀开眼睫,督公大人都会对着她笑,甚至将姑娘家的小手抓到嘴边亲吻,那样的安抚无声却强大,让他看着一张老脸皮都要脸红冒烟。
然后是将脓血吸出一事,他万万没想到督公大人会直接就来,而且执行得那样彻底,做得那样好,当真是把姑娘家视作心头肉那样宝贝着。
总而言之,他亲眼所见的「路阎王」非常名不符实,说是「痴情种」还差不多。
妥善处理好姜守岁的伤口,老大夫到底是医者心,很是看不过眼,终于转向路望舒一揖,以不容反驳的语气道:「大人左肩头的外伤也容老夫仔细瞧瞧吧。您这么随意包扎,未能有效止血,如今裹巾亦都渗红,可见止血粉用得不好,又或者根本没用,如此放任实在不好,老夫瞧在眼里实在觉得……碍眼得很。」
相较一个时辰前莫名其妙被锦衣卫们从医馆带走的那时,老大夫如今胆子变肥了。
这一边,已遵照医嘱用烈酒漱口数次的督公大人从姑娘家身上收回视线,徐徐吐出一口气,「那就有劳了。」
姜守岁隐约知道发生何事,尽管曾丧失意识,但肉体的疼痛一次次将五感召回。
如此也许是好的,迷糊间感受到的痛不会太清晰,但又需要疼痛的刺激令她不至于在幽茫中游荡太久。
只是她几回掀开眼皮,男人那双漂亮凤目总对着她,彷佛在笑,却让她瞧着有些想哭,于是想一看再看,舍不得掩下眼睫,终于她揪住几分清明,朝他游回。
「路望舒……」她软软唤出,引来男子注视,仍是那双意欲深邃的凤目,她牵唇喃喃。
「我要去寻你,我都想好了,要去寻你的……」
「姜老板是寻到本督了。」他纵容道,禁不住又握了握女子柔荑。
姜守岁的意识更清晰了些,记起被劫与获救的种种,想着自个儿落难时明明斗志高昂、内心嚷着要自立自强,后来见他来救加上此刻见他在身边,她忽然什么想法都淡了,只想着依赖他。
她知道这样很不争气,但也终于明白,对着他,在这男人面前,她可以彻底不争气。
「是、是阿舒找到我了……」她再次呢喃,轻眨了眨眼,眼角泛着光。
那一声「阿舒」唤得路望舒左胸一紧,两耳热烫。天知道她被劫走的这十日,他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说他是个疯子,也许他真疯了。
小心翼翼将她横抱起来,徐步走往与厢房连通的一间小室,这儿摆着一只大浴桶,桶中七分满的热水浸泡着几味药材,是老大夫诊断后特意开出的药浴方子,有助于袪除体内毒素。
「你肩上有伤……」姜守岁忽地记起,眉目间浮现仓皇之色,却也不敢妄动。
「无妨。」路望舒低声安抚,弯下身,将她稳妥地放入浴桶。
热呼呼的深褐色药汤一下子漫到她胸口,她还不及吐息,水面下,那为了疗伤而被剪破的衣物已被卸去,连衣带裳全被他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