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抽回手,给他的歉疚笑容就像两人远在千里之外。
是他的错觉吗?冷御觉在她的眼中看到惊恐一闪而过,她欢快的心情瞬间沉淀,曾经翩然舞起的灵魂,重新复归沉寂。
一个眨眼,她又变回那个空虚寂寥的小人儿了。
客机在高空上,平顺飞行。
豪华座舱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非到必要,连一向殷勤的空服员都躲在机舱,不轻易出来。
冷御觉发现,每个座位都有绝佳的个人视听设备,但那两个女人连动都没有动,连杂志也不看,就这样直挺挺地坐着。
他脱下外套,扯掉领带,打平了飞机座椅,盘腿而坐。看到聒噪老母鸡嫌恶的眼光,他索性再把皮带抽下来,;衬衫下摆拉出来,松开领口的两颗扣子,挽起衣袖,大掌往额前一拂,梳顺的墨发随即跳脱发蜡的拘束。
尊贵型男当场变身为狂野型男,偷眼瞄过来的百合有点目瞪口呆。
“没教养。”玉子低啐一声。
百合急急收回目光。
他向空姐要来波尔多红酒,打开笔记型电脑处理公麦,态度一派悠闲。
明知不应该,但百合好奇的目光又悄悄溜了过去。
那个薄薄的银色盒子是什么东西?还可以从中间打开耶!那萤幕看起来好像是……电视?但又不像!她记起自己曾看过几次电视,但父亲说,那是不好的东西,从此她住的寓所便不再有电视机了。
当然,也没有空服员送来给他的报纸和杂志,她一直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百合小姐,第一次坐飞机?”冷御觉看着笔电萤幕,低声问。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是。”
一旁传来玉子用力咳嗽的声音。
他微微一哂,看向窗外。
那抹别有所思的笑容牵动了她的心,她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思绪,但偏偏她又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犹豫了下,决定忽视玉子姨频频丢过来的白眼。
“请问……有什么好笑的吗?”
他的笑容扩大了。“没什么,不必在意。”
不,一定有什么。她首次想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请务必告诉我。”
他再轻咳两下。“从日本飞到伦敦,至少要十二个小时,中间也许还要停下来补充燃料。”
“是。”
他转头看她端庄的坐姿——背脊挺直,与椅面成直角,为了不弄乱和服后头的太鼓,她坐得足足离椅背有一尺之远。
“你确定,接下来的时间都要这样正襟危坐吗?”
“不关你的事。”玉子急呼呼地抢出声来。“百合小姐,请维持你的仪态,这对“我们”很重要。”
谁是“我们”?为什么泼辣老母鸡会两度提起这个词?这个“我们”中,包不包含吉川百合?还是就指外面三只看门犬加眼前这只老母鸡?
“随便,你们高兴就好。”他耸耸肩,对玉子留上了心。
百合低下头,安静了好一阵子,眼神才又溜到那杯晶莹暗红的液体去。
啊,有点渴了……看他在喝的样子,好像很享受似的,果香四溢。
“要喝吗?”他依然看着萤幕,忽然就问道。
啊啊,偷看被抓到了!百合小脸一红。她平常真的不是这么好奇又没礼貌,就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一举一措,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她假装没看到玉子姨的白眼,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红酒。”他的声音低醇得就像是温存的爱抚。
“百合小姐——”玉子低声警告。
“我……可以喝吗?”在学“西餐礼仪”的时候,她曾听过红酒、白酒一大堆酒名,但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她根本无法想像。
“百合小姐,你——”
“玉子姨,这次……唯一的一次,请顺着我的意好吗?”百合低声恳求,下一句话压得更低了。“你也知道,到了英国之后,我就……”
她柳眉低蹙,轻叹了口气。
到了英国,会怎么样?
耳力甚好的冷御觉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就见那个跋扈的老女人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何,他直觉这口气虚假的成分多过于实际。
“随你吧,我不会告诉老爷。”
“谢谢你,玉子姨,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百合努力想要压抑雀跃的的情绪,却不是很成功。
她眼中有迫切的渴望,让他不禁逦想,她想尝的是酒,还是——他?
“冷先生,可以分我一些红酒吗?”她尽量不要让自己太高兴。
冷御觉直接把手中半满的杯子递过去,她怯怯一笑,接过手。
“等等,我叫人再送一个杯子过来——”玉子慌忙阻止。
但,已经来不及了,没想太多的百合就着杯缘,轻啜一口,丝毫不觉得两人共用一个杯子有何不妥。
像小蝶般的黑色睫毛先是谨慎的低垂,然后惊喜地扬起。
“很好喝。”
冷御觉拿起酒瓶,示意她把杯子凑过来。“喜欢就多喝点。”
玉子一眼横过来,他满不在乎地耸肩。“看不顺眼就出去。”
口渴的百合捧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感觉暖意从胃部蔓延上来,往四肢百骸奔去。
紧缚的和服腰带开始让她觉得闷热、透不过气,想挣脱的念头在脑中逐渐形成。
她努力想保持先前的坐姿,但这会儿要正襟危坐,却变得有些困难。
好想甩开这一身繁复的衣衫,踢掉木屐,最好连足袋也一并除去,抱着双膝,偎在宽大的座椅上。
但是,玉子姨的眼神一直在警告她,要她保持形象,就连她心中最黑暗的角落,也在警告她不许轻举妄动。
她只能勉力坐着,痛苦地享受那种微醺的感觉。
飞机一再攀升,最后终于奔驰在云端之上。
金阳拂过云层,反射出纯金的波光,那美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像天堂� �
“哎呀,阳光太刺眼了!”玉子忙不迭起身,想拉下拉帘。
“不要!”酒精松懈了百合对自己的约束,大声阻止她。“我想看、我想看!”
她手忙脚乱地把空酒杯推给冷御觉,站起来,就要扑向窗口。
但谁知道,她才刚起身,便眼前一黑,瞬间软颓下来——
第二章
“小姐,你怎么了?”玉子转过身,吓了一跳。
早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冷御觉已经接住百合的身子。
只见她双眼轻闭,就像睡着了一般,怎么也叫不醒。
玉子喳呼了起来:“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你放了迷药,对不对?”
“我真的感觉得到,你硬要我迷奸她的决心有多强烈,几乎要逼我照着做了。”冷御觉喃喃,在抱起百合的同时,也按下了服务铃。
两个空服员快步走了进来,见到这种状况也吓了一跳。“吉川小姐!”
“把他铐起来,是他搞的鬼,都是他——”
谁也没搭理她的鸡猫子鬼叫,空服员训练有素,其中一位将百合的座位打平,另一位则取来枕头与毛毯。
冷御觉将不省人事的百合放上去,手劲很是轻柔。
“她从上机以来,就维持同一个坐姿,直到刚刚站起来。”
“那又怎样?”玉子跳脚。“要不是你让她喝酒,她怎么会被迷昏?”
“小仓女士,酒精饮料只是吉川小姐昏厥的原因之一。”其中一个具有护理经验的空姐在检视过后,抬起头来报告道:“在飞机上,因为氧气较稀薄,个人活动量不是,加上饮酒,很容易让人产生晕眩,甚至晕厥。”
“那现在怎么办?”她恨恨地瞪了冷御觉一眼。
“让吉川小姐休息一下。”空服员露出商量的笑容。“我们一向建议,乘客在长途旅程中,衣着能以宽松轻便为主,像吉川小姐,她的衣着太拘束了,很容易喘不过气来。”
“如果可以帮她宽解一下,她应该会舒服点。”另一位空服员建议。
“我们小姐绝对不会在陌生男人面前轻解罗衫的,除非他滚出去。”玉子严厉地说道。
冷御觉摆摆手,一脸浑不在意。“随便你,反正要是把个病‘日本公主,送到吉川老爷面前,被责罚的人也会是你。”
事实上,这正是他的试探。
他心中有个大胆而荒谬的揣测,不试探过,不能确定揣测是否为真。
“冷先生……”空服员试着想劝他,却见他悠然自得地坐回原位。
“在长途飞行中,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发生,昏迷,心脏病发、血栓。运气好就没事,运气不好会要命,你看着办吧!”他一派自若地说道。
玉子咬咬牙。在毯子下先为百合解下枕物事,同时也松开了腰带、伊达缔与腰绳的束缚,然后亲自坐镇,看住百合。
见事情解决了,空服员告了声退,便离开了。
冷御觉微微弯起唇角,笑了。他笑得很冷,就赌她一定会退让。
他的直觉一向很灵,吉川百合名义上虽然是“小姐”,但他察言观色,这个“小姐”说话绝不如“伴护”宋得够分量。
但,与其说老母鸡是“伴护”,倒不如说她是个丰头兼保全还贴切些。
她、还有外面那三个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要押送吉川百合到某个定点,跟人接头。
身为古董拍卖与艺廊经纪公司的掌舵手,长年经手高单价艺术品、画作等的交易,在世界飞来飞去,亲自监督价值无限,的艺术品装箱、运送、保全等作业,让他能清楚嗅出“同行”的气息。
这四个人是“同行”,但却是最下流的那一种。而且,百合是个“人”,不是“货品”?
这时,小仓玉子忽然站到他面前。
“趁着小姐在休息,我就跟你说清楚:吉川百合不是你能碰的人。”
“哦?”他饶富兴味地扬了扬眉。“你说话很有自信,分量十足。是谁在后头给你撑腰?”
小仓玉子没有回答。
“吉川百合那么柔弱,不可能指使你出言恫吓。听说吉川孝太郎用人有方,看你拿命来搏的模样,我真是对他佩服万分。”他讥诮地说。
“别耍嘴皮子,我直话直说。任何跟吉川孝太郎作对的人,下场都只有——”她神情一冷。“死!”
“我敢说,如果不是他将你洗脑得很成功,就是你在帮他虚张声势。”
他状似闲聊。“你打算要把这个‘货品’送到英国谁的手中?她已经有了买主,还是待价而沽?”
小仓玉子脸色瞬间一白。“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怎么会不懂?我不过是过客,偶然在机上相遇,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你为什么要处处防着我?你想防着我什么?”
“……”她震惊得无法回答。
“唯一的解释是,你防的不只是我,而是任何一个跟她接触的人。”
“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你会对吉川百合保护得这么周到?”他敲了敲手指。“母爱?不,这是最不可能的猜测,我从你的眼中看不出任何真心真意。”
“闭嘴。”
“这跟钱有关,只有一大笔钱,才会让人如此卖命——”
小仓玉子惊喘了一声。不可能!那份协议是秘密,天大的秘密。这个男人是谁?他怎么可能精准地说中最重要的部分?
“转告吉川孝太郎,不管他打算把百合卖给谁,都不会称心如意。”
冷御觉的眼眸终于转走向她。“因为——我、要、她。”
“没有吉川百合的下落。”
“没有吉川百合的下落。”
“查不到吉川百合的下落。”
一封封没有结果的电子邮件,从冷御觉的线民手中发了出来。
虽然他的古董拍卖与艺廊经纪公司属于正派经营,但这个圈子本来就跟三教九流、黑市、上流圈脱离不了关系,因此他早年布下的眼线遍布各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他。
偏偏这次例外。
按理说,在伦教这个西方城市,要找一个穿着和服的东方女子,应该不难吧?但是,过了好一阵子了,吉川百合就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没有人能寻得她的下落。
深夜,还在办公室里的他,将滑鼠往旁一丢,大椅一旋,望着窗外的夜景,一脸沉思。
记得在机上,吉川百合晕厥,直到伦教都没醒过来。由于他们都是同一家航空公司的VIP,从特殊通道通关,因此他目睹了她被带出机场,随即被辆加长型的豪华轿车接走,随行的还有那两男两女。
虽然他记下了车牌,但最终只追踪到礼车公司,往后的线索都是假的。
吉川孝太郎的名头也不可谓不大,但怎么就没了消息呢?
忽然间,叮咚一声,有新的电子邮件传进来了。
他转到电脑前,拉回滑鼠,轻轻一点。原本提不起劲的精神,随着邮件中的字字句句而变得振奋无比。
原来,她一直被藏在吉川孝太郎的别业中,不曾出过门。
但是,他的老朋友——只是交情久,不算交情好——赛巴斯丁·奥波德,最近频繁地进出那里,他应该就是吉川百合被带来英国的主因。
看来,只要盯着他的老友,就不难找到吉川百合的下落。
至于这位老友的终身大事嘛……老天早就眷顾了他,给他一个好女孩。
要是再多一个吉川百合,他的感情世界就太拥挤。
但如果将吉川百合放进他冷御觉的生命中,那就皆大欢喜了。
再次旋过椅子,看着夜景,他的不快一扫而空,开始有了想笑的心情。
百合沉默着。
自从来到伦教之后,日子过得就像在日本一样。父亲在伦教郊区造了一座日式的房屋,雅石、流泉、青竹,镇日待在这里,她就像从没离开过日本一样,不思乡也变得很自然了。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边多了个棕发碧眼的英国男人,赛巴斯丁·奥波德,他就是父亲为她安排结婚的对象。
吉川实业在父亲的带领下,准备进军英国商场,听说奥波德家族也有远东投资计划,双方一拍即合。只是,除了事业结盟之外,父亲更希望靠结亲巩固两个家族、两大集团的关系。
一开始的发展很顺利,但是,随着相处愈久就愈闷。到现在,跟他在一起,就跟独处没有什么两样了,虽然坐在一起,却各自想着心中事。
她偷眼看他。对于父亲的安排,她不该再有意见了。赛巴斯丁相貌堂堂,一派绅士作风,比她原先预想的奇怪老头好得多了。
只是,再好的人选,也比不上已经在心里落了根的冷御觉。
她不禁轻叹口气,真的好遗憾,她竟然没能亲口跟他说再见。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刻。她无时无刻不想起他,在飞机上偷偷瞧他,却被他捉个正着,成了最甜蜜也最戚伤的回忆。
不知道他还在英国吗?现在过得好吗?还记得她吗?
“小姐!”玉子姨的叫唤把她拉回现实。看她用力努了努嘴巴,她只好淡淡笑起,对身边发怔的男人提出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