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把白子给了她,自个儿拿了黑子,开始教她。
他棋艺很好,却不执着追求一定要赢,就是喜欢泡个茶,随手下个两子,看她盯着棋盘烦恼半天。
偶尔输了,他也不介意,她若入了死胡同,开口问他,他还会同她说该如何走下一步。
他不曾过问她的生意,她也不曾要求他的帮忙。
这男人已经帮她很多了。
她的买卖做得不错,如今不只能有盈余,还存上了一点。
奇妙的是,她还真的在与他下棋对弈中,领悟了一些商场上的道理。她也不是个好强的人,但既然要学,就得学个透彻,还特地去城南的旧书铺子里买了些棋谱来研究,却仍下不赢他。
很快的,她发现他的棋艺很好,而且有时,无巧不巧的,和他下棋,总会让她觉得对应到她手边的买卖。
有时,她甚至怀疑,这男人是借着棋局,提点她做买卖的道理。
「一盘棋,就如一场仗,你每下一步棋,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到之后的局势。所以,当对手走了那步棋时,你得去想下棋的人为何要这么做。」
「可我怎么可能知道对手在想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棋局是小型的模拟战争,每一只棋都代表着士兵、粮草、城寨、军马、刀剑,而下棋的人,就是用兵的将,你若想赢,就得掌握对手,弄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需要什么,缺少什么,然后假装自己是那个人,站在他的立场去想,去衡量所有的成败得失,再去给他所需而诱之,然后攻其必救,攻其无备,之后你自然能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她傻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只是在被清空的棋盘上,重新落下一子,道。
「情报与消息,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得想,用这里去想。」他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再点点棋盘上的那枚黑棋,直视着她说:「去设想下了一步棋之后,如果你就是这枚棋,接下来所有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眨了眨眼,只想起当初她一开始试图做买卖,却到处碰壁的事,在这城里做买卖,就是要到那酒楼买平安符,那其实是私底下打听就能知道的事,但她明着问,谁也不会摆明了同她说。
那天下完棋后,她拉着陆义去酒楼里坐着,叫了一壶酒。
「我不喝酒。」陆义死活不肯,甚至再次开了金口,「不在外头喝,会误事。」
「不喝酒就吃菜。」她压低了声音,倾身对这头牛说:「所有做买卖的人都得来这儿买平安符,这地方就是个消息集散地,咱们做买卖,就需要知道多一些,你吃点花生,把照子放亮些,耳朵拉长点。」
那男人瞪着她,浓眉紧拧。
她眼也不眨的说:「不是这儿,就是迎春阁了,你自个儿选一个。」
闻言,他不敢相信的瞪着她,眉头拧得更深,厚唇抿得更紧。
「那就迎春阁了是吧——」
她试图起身,那男人飞快伸手拉住了她。
温柔对着他挑眉。
陆义黑脸更黑,这才开口吐出两个字。
「坐下。」
她展开笑颜,坐了下来,「以后你也甭老在驴车上吃饼,中午就到这儿坐着,叫碗面,喝点酒,同人聊聊天——」
松开了她手的陆义黑脸扭曲了一下。
想起他闷葫芦般的性子,她忙改口笑着说:「听人说说话也成的。」
陆义无言看着她,然后叹了口气,替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掉了它。
后来,她发现陆义没去酒楼,可每当她问他什么小道消息,他也总能说得出来,事后她太过好奇,才发现他觉得酒楼饭钱贵,他不待那得付钱的前头,只到那酒楼后边的巷子里,蹲在那儿吃饼,酒楼里跑堂的人都在后边吃饭,聊起八卦来,那是一条也没落掉过。
她不知陆义怎知道能这么做,可这办法相当实惠,她每个月都多塞些银钱给他,让他去帮忙打听消息,从此生意更是做得风生水起。
但她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周庆的关系。
那日他同她说了之后,她很快就领悟到,他是故意点她的。
做买卖,不能只靠自己摸索,周豹能成为一方之霸是有原因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所以周豹才开了酒楼,开了当铺,开了迎春阁,他手上的那些店家都能听到最新的消息,能够掌握最多的情报。
周庆点她,也教她,该怎么做买卖。
她不说破,他也不讲明。
温柔不是很清楚,他为何要这样做,可时不时来当铺这儿用饭,让她慢慢的了解到,他和他爹的感情并不好。
他住在当铺二楼,不是住在周豹那临水的豪宅大院。当铺这儿有床有被,还有满架子的书和衣箱,虽然富贵之家有几处房产很平常,周家拥有的房产更是多到数也数不清,可她知道这儿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他住在这儿,吃在这儿,偶尔才会回去见他爹。
这男人不得爹疼,和她一样,她可以感觉得到。
有几次,她看见周庆和他爹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心底总会浮现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感觉有一种奇怪的紧张充塞在空气中,像是有人拉紧了一条太过紧绷,随时会断的琴弦,总要等其中一人离开才会缓解。
虽然,他在他爹面前,总是将姿态放得很低,她还是有那样的感觉。
他不喜他爹,他爹也不喜他。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这两父子的关系非常紧张。
身为恶霸的儿子,让他身边似乎也没有真心相交的挚友,每个来找他的人,背后也都有原因。
有时坐在他对面吃饭,她会猜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喜欢找她一起吃饭吧?
一个人吃饭是很寂寞的,她知道。
小时候有阵子,翠姨坚持她是小姐,总要她一个人用餐,先是让丫鬟在旁伺候着,后来没丫鬟了,翠姨就自个儿伺候她。
可那饭吃起来,再好吃也没有太多滋味。
到了她年纪够大了,每回到了吃饭时间,就自己先到厨房去找陆义丘叔和翠姨,一起坐在厨房里的方桌吃饭,几次下来,翠姨拿她没辙,这才顺了她。
一个人吃饭是很寂寞的。
她知道。
第5章(2)
「你买了一整船的籽棉?」
这日午后,用完了膳,她喝了一口热茶,捧着茶碗叹了口气,忽然听到他开口问。
温柔抬眼,只见那男人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淡淡的瞅着她。
天气热,他今天穿着一身的黑色罗衣,罗衣透气,但贴体,充分尽显他强壮的体魄,让她都不敢多瞧他一眼,忙又垂下视线。
午后的阳光洒落了些许进窗台,照着他搁在帐本上的大手,让她不由得瞧着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
在这之前,他从没问过她的买卖,可她晓得他知道她在做什么,酒楼的掌柜,会将平安符的帐本拿来给他过目。
此刻,他手下的帐本却不是平安符的,是另一本记载着各种交易买卖的本子。
她看见自己虚报的假名就在上头,他干净的手指,正搁在其上,抚着那温字上方小囚的框边,不知怎的,感觉好像他正摸着自个儿的脸,让小脸热了起来。
「我是。」她忙挥开那错觉,红着脸点头。
「这货钱不少。」他缓缓再说。
「是不少。」她坦承,抬眼,「是我手头上全部的现银。」
他挑着眉,看着她,问:「为什么?」
之前她多少还会买些真丝来做上等的布料,这会儿忽地一古脑将银钱全拿去买棉籽,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只是,她都不知道他会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快入冬了。」她咕哝着,「那些棉花可以拿来做棉袄。」
他没就这样放过她,只继续挑着眉,看着她。
那无声的质疑,在空气中扩散。
她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小脸越来越红,知道这男人没得到答案,不会罢休,她只得开口解释。
「三斤籽棉,可做皮棉一斤多,皮棉一斤又可纺纱一斤,纱一斤便可织就一匹布。一匹布能换快三升的米,一升米可煮十碗饭,三升米就是三十碗。」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她面红耳赤,但仍力图镇定的说:「每年秋收之后,农家种的稻谷米粮大多得上缴官府缴纳田赋,不是每家每户都有足够余粮过冬。丝绸的织造,一匹布需要八到十六个工作天,织就一匹棉布,却只需要一天。」
她匆匆说完,闭上了嘴,小脸依然有些红。
他盯着她,沉默着,一语不发。
这买卖很蠢,她知道。
就算那船籽棉都能顺利织成棉布,她也无法把那么大量的棉布赶在年前全卖出去。她根本不该把所有的现钱都砸在那船棉籽上,她比谁都还要清楚,这单生意,可能会让她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
可一匹棉布能换上三十碗饭,而织就一匹棉布,只需要一个工作天,而在经过这一整年的合作之后,她实在无法看着那些越来越熟悉的农家,像去年那样辛苦的挣扎过冬,更别提她这事若成,受惠的还不只那些农家。
「你打算把那些布卖给谁?」
这问题,正中她的痛脚。
可恶。
她暗咒一声,直视着他,「我还在谈。」
「你还没找到买家?」他眉挑得更高。
「我正在找。」她微微一笑。
「你还没找到买家。」
该死,他的问句变成陈述句了。
温柔放下茶杯,有些赌气的说:「我会找到的。」
他看着她,半晌,才道。
「这批货,你想卖多少?」
她一听,心头猛地一跳,呆了一呆,然后很快回过神来。
眼前这家伙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她那船货,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这是我自己找来的碴,我自己会想办法处理掉。」她坐直了身子,看着他说:「你不需要帮我。」
他又挑眉,才要张嘴,她已举起了手,再开口。
「不过——」她不贪他的钱,但这是生意,所以她正色看着眼前的男人,道:「从我手中出去的布匹,虽然不是全城最好的,但品质绝对不差,如果只是一次买断的生意,我不需要,但你若想做长期的买卖,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她不是笨蛋,可不会因为面子问题,就错失这买卖的机会。
坐在紫檀茶几后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问。
「你还想继续这买卖?」
她点头,告诉他:「江南织造的棉布既便宜又好,城里有不少大老板收了布,全透过大运河往北送往京里销,江南的棉布在那儿的价格很好,这是可以做的生意,我相信你比我还清楚。可若要做,我想找个可以长期合作的对象。」
他瞅着她,半晌,开口。
「告诉我,如果我不收你这货,你打算怎么做?」
她眼也不眨的吐出四个字。
「认赔杀出。」
他一怔,黑眸微亮,指出:「或许我可以等到你认赔杀出后,再收货。」
「嗯,或许。」她看着他,坦然道:「你也可以等等看。」
他瞅着她,笑了。
那笑,从他嘴角,扩散到黑瞳之中,让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笑声从他胸腔而起,溜出了薄唇,充塞一室。
从没见这男人笑过,真笑过,她一时看傻了眼,一颗心怦然直跳,只能傻看着眼前这男人笑着提笔沾了点墨,从旁抽出一张纸,写下几行字,推过来给她。
她低头一瞧,才发现那是一只合同,而且他非但愿意先给她三成的货钱,最终的交易价格,还比市面上要多了一成。
温柔惊讶的匆匆抬首,只见他看着她说。
「先从一年开始,你若做得好,就依这合同展延。」
说着,他把毛笔递给她。
「这价格,你若觉得没问题,就签吧。」
「为什么?」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是忍不住问:「我确实有可能得认赔杀出的。」事实上,是极大可能。
「或许,」他黑瞳带笑的看着她,道:「但我不认为我等得到你认赔杀出。」
这是一句称赞。
眼前男人的肯定,不知为何,比手上的价格还让她受用,刹那间整颗心热了起来,不禁也笑开了嘴。
她伸手接过了那支笔,在那一纸合同上,签下了名。
他在她签好那纸合同后,朝她伸出了手。
没有想,她伸出小手,下一刹,只感觉他的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
「温老板,以后就看你了。」
这一句老板,叫得她更加心花怒放。
「托您的福。」
听到这话,他又笑,可这回那笑,不带半点嘲讽。
止不住的笑意,上了热红的脸,看着他,她无法克制的回以开心的笑。
暖风轻轻,徐来,拂过。
他松开了手,她依依不舍的收回手,可直到她回到家,都能感觉到他大手覆握住她的温暖。
那暖意,裹着心,一直裹着,让她睡着了也将两手交握在心口。
这一季夏,好似一眨眼便过去了。
秋来,又走。
一日醒来,满城已被白雪覆盖。
她的买卖,越做越火,那船棉籽,顺利做成了棉布,中间虽然有些波折,但最后她仍化险为夷,昨日所有的布匹都已上了船,今早顺利北上出货了。
昨夜,她睡了几个月来的第一场好觉,一早起来,明明可以再多睡一点,却莫名的手痒,想做些什么。
她在屋子里晃悠了一阵,看见院子里那垂挂在树上的果子,一时兴起,就摘了一包袱,兴冲冲的请陆义载她进了城。
半年过去,她早已习惯进出当铺,朝奉对她的出 入也早习以为常。
见她掀帘进门,李朝奉立刻上前为她开通往楼上閛门的锁。
她从包袱里掏出两颗橘红色的柿子,递给了他。
「李爷,这柿子你拿着吃,清热、润肺,止咳化痰的。」前阵子他着了风寒,后来虽然好了,却咳个不停,她早上起来看见树梢上的柿子,就顺便带来了。
「温爷,您太客气了,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
「没破费,」她笑了笑,「这我家后院里长的,您别嫌弃就好。」
「既然如此,那李某就厚着脸收下了。」李朝奉收下了柿子,帮她开了门,再重新上锁。
她提着包袱上了楼,穿过那长廊,推开那房门,在那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罗汉床上见着了那个男人,但今天,他不是一个人。
那房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除了墨离,还有一名女子。
女子不是别人,是迎春阁的花魁,柳如春。
那花魁穿着一件五彩百褶绣花裙,坐在罗汉床上,就在她平常会坐的那地方,手上套着暖手筒,斜倚在几上,看起来莫名怡然自得,窗外的飞雪,衬得那女人美得像天仙一样。
她见状,楞了一楞,莫名有些不知名的什么冒了出来,堵在心口上。
她才推门,门内的三人就停止了对话,同时朝她看来。
她僵站在门边,看着那两男一女,瞬间有些尴尬,慢了半拍,才想起自己应该要敲门,她欲退出门,又觉得这样很怪,慌乱中只能匆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