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着笑,边说边慌张的将那包袱搁在桌上,跟着没等人开口,就迅速摆摆手转身离开,那女人将纤纤玉指从暖手筒里抽了出来,好像开口轻声细语的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也没有停下来。
说真的,她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是很清楚。
脑袋里莫名乱烘烘的,就是热。
她快步下了楼,李朝奉奇怪她怎么这么快就下来,她只随便讲了些什么,当他开了锁把门打开,她立刻走了出去,上街后,她发力交换双脚,几乎忍不住跑了起来,然后下一刹,她就整个人失足趴跌在雪中。
雪不深,才下了一晚而已。
她摔得很疼,擦破了手,看着自己掌心上的血,她脑袋这才清醒了一点。
一颗心,仍跳得很快,依然很堵。
像堵了颗大石头那般的堵。
她舔舔干冷的唇,小心的站了起来。
想什么呢?
他和那花魁就只是坐在那儿说话,她不知自己见了为何那么慌张。
她拍掉身上的脏雪,举步往前走。
有什么好慌张的?
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吸着寒冻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想回头看,却不敢。
她不敢。
只莫名想起,一年前,她也是这样摔跌在雪地里。
因为他,她才知道要去大庙买平安符,才能开始做买卖。
迎春阁是他家开的,她早就知道了。
花魁来找他也很正常,他还帮那花魁吹过笛,救过场呢。
只是不知为何,她这些日子莫名就忘了这件事;只是不知为何,春天时还不堵的事,这会儿堵上了心口;只是不知为何,脑海里全是那男人与天仙一般的花魁隔着小几坐在一起的画面,全是他站在花魁身后,替那花魁在满天桃花中吹笛的景象。
她在飞雪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完全忘了陆义的存在,直到陆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
「你要去哪?」
她呆看着那男人粗犷的脸、紧蹙的眉,眨了眨眼,这才惊觉雪不知何时下得好大,才发现自己在雪中走了好远好远,难怪这牛脾气会伸手抓她。
她冷到不行,手脸都冻得发僵。
「抱、抱歉……我……有点……我不知道……」
陆义浓眉拧得更紧,松开抓着她的手,张嘴再开金口。
「回去吧。」
她一边发抖,一边点头,顺从他的指示上了驴车。
第6章(1)
那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夜半她爬起身来,从画筒里将那幅画捞了出来,摊开在烛光下看了许久。
漫天桃花中,男的清冷,女的艳丽,天生一对,美得不可方物,却教心头抽得更紧。
天快亮时,她将它烧了。
可那清冷的身影却始终刻在心底。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去过当铺,只要远远看见他,她就特别绕道而行,若闪不开,她也能找到借口溜走。
她知他察觉了,总瞪着她,可倒没真的有哪一次动手逮她。
这城里,人都来就他,哪有他去找人的道理。
每一次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开溜,他看她的眼,就越来越冷。
到了后来,也无视于她了。
刻意的,装没看见。
好像她就是路边的虫子一样。
他恼了,她知道,她能感觉到他平静面容下的怒火。
入春后,即便两人错身而过,他也不会特别停下脚步,不会多看她一眼。
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告诉自己,整日汲汲营营于她的买卖,却渐渐的无法入眠,总是躺在床上,眼睁睁的醒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攒了许多钱,买卖做得更大了,正当她考虑要买下一间工坊时,一直对她不闻不问的爹,派人召了她去大宅。
她不能不去,那是她亲爹。
她换上久违的女装,在翠姨的巧手妆点下,擦了胭脂,抹了香粉,再次成了温家久居深闺的大小姐。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的手早已不是小姐的手,她的心也早已不是小姐的心。
坐着轿子到了温家大宅,她从头到尾都将粗糙的两手交迭在身前,搁在绣裙上,藏衣袖里。
爹同她说话时,她始终垂眉敛目,乖巧安静,一如以往。
当那坐在大堂上的男人,将话说出口时,她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然后那些字句入了耳,一字一句的,清楚明白。
她抬起了眼,看着眼前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花白的男人。
这是她的亲爹。
她却感觉无比陌生。
说起来,怎能不陌生呢?
这一辈子,她见他的次数也不过二十来次,每逢过年,一年一次,或许娘亲没死之前,有多一些吧?可她早不记得了。
而他现在说了什么?
是在说什么呢?
交迭在衣袖里的手变得好冷、好冷。
那娇贵的女人,坐在爹爹身旁的位子上,一脸掩不住的得意。
「你爹可都是为了你好。」
女人说,甜甜的笑着。
「亲家可是扬州城的首富,可别让人说咱们都没为你想过。」
她看着那女人,然后笑了,轻轻浅浅的张开朱唇。
「谢谢二娘。」
女人眼角一抽,紧握着杯,这回倒没将它摔掷出来,只皮笑肉不笑的道。
「别这么说,你回去收拾收拾,这几日就先搬到大宅这儿,老爷闺女出嫁呢,得从这儿出阁,咱们还得为你置办些嫁妆呢。」
她再笑,轻轻又是一句。
「谢谢二娘。」
女人眼角又抽,眼更冷,笑更甜,握在手里的指甲,怕是陷进了肉里。
人都当她是当家主母,但她一句二娘就能将她打回原形,以往她总将话含在嘴里,但此时此刻,还含着做啥?
她起身朝爹爹与那女人行了个礼,乖巧安静的退下了。
坐上了轿,她回到了城外的小别院,翠姨上前来追问老爷找她做什么,连丘叔都好奇的走上前来。
「没什么,他只是让二娘帮我说了个亲。」她淡淡开口。
「那女人帮你说亲?」翠姨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忙再问:「哪家哪户?」
「扬州首富。」
她轻描淡写的说着,留下震惊的翠姨,回房去换下了女装,穿上了男装,重新开门走了出来。
「小姐……」
翠姨站在门外,脸色苍白的看着她,张嘴欲言,又止。
「没事。」她看着那从小将她带大,有如亲娘的女人,微微一笑,再道:「没事。」
翠姨唇如白纸一般,眼里盈着泪。
「我出去办点事,晚点儿就回来。」她镇定自如的说。
翠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她从后门离开时,看见云香坐在后院里,捏着一堆陶泥,丘叔坐在那小姑娘身旁,陪着那姑娘,见着她,那老人家一脸抱歉,眼里也有着可疑的水光。
她没有走过去,她不确定她能再说一次没事。
陆义一早代她去收货,把驴车驾走了,说实话,她也不想搭车。
如果可以,她谁也不想见,只想跪在地上,放声尖叫。
她上了街,又在街上走,走了好久好久。
就算她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她也知道扬州首富那儿是怎么回事,整个江南,人人都知道扬州首富的儿子至今依然孤家寡人是为何。
可她爹依然允诺了那门亲事,而她是个女人,只是个姑娘,嫁娶只能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没想过要嫁,早就不想了。
但那女人,终于找到了解决她的办法。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大街小巷里瞎走,想着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她的命运得由人?凭什么要她嫁给一个那样的人?那人还是她亲爹吗?真是吗?若真还有一点情分,怎能允诺那样的亲事?
她漠然的在街上不断的走着,从白天走到黑夜,心思万般纷乱,一颗心疼痛万分,等她回神,她已站在那条亮着红灯笼的长街。
长街楼阁一座接着一座,红红的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红瓦白墙中,传来阵阵丝竹管弦声。
长街上,寻芳客来往络绎不绝。
她站在长街中央,看着眼前那栋楼阁大门的招牌。
迎春阁她应该要转身离开,可当她看着那三个字,她知道她早在下午走出后门时,就想要这么做。
她想见他。
周庆。
在经过这些日子之后,他一定是不想见她的,可是她想。
很想。
再也没有何时,比此时此刻更想。
他在这里,入了夜,总会到这待着。
这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事,只有她故意忽略了这件事,可她一直知道。
她走进那红色大门,对着第一个迎上门来招呼的人,低声开口。
「元生当铺的李朝奉,让我来找墨离大爷。」
那人楞了一楞,将她领到了后院,进了一间房。
「爷请在此稍待。」
墨离来得很快,看见她,那男人一怔。
她二话不说,只开口吐出一句。
「我要见周庆。」
墨离看着她,一语不发。
然后,她不知是她的脸色太苍白,还是她的模样太狼狈,他没多问她一句,只朝她点了下头。
「这边走。」
他转身出门,她跟了上去。
迎春阁很大,回廊转了又转,弯了又弯,她能看见小桥流水,看见亭台楼阁,看见假山造景,看见高耸戏台,看见一位又一位娇美的姑娘,看见一个又一个寻芳客。
墨离带着她远离热闹的区域,从一座暗梯,上了一座楼阁。
「在这儿等着。」
他说着,退了出去。
她走了进去,看见那儿的布置,同当铺二楼那儿一般,也有张靠窗的罗汉床。
她走上前去,发现这儿很高,从窗口往外看去,能清楚看见城里栉比鳞次、层层迭迭的屋瓦飞檐,但这座楼是最高的,待在这儿几乎可以看见整座城。
缓缓的,她坐了下来。
这罗汉床,有他的味道,她可以嗅闻到,和他身上的衣一样的味道。
她坐在那儿,度日如年的等着,一颗心,噗通噗通的在心里跳着。
月儿悄悄爬上天,在空中缓缓挪移着。
云来,云又走。
虽然墨离没说,可她知道,他有可能不会来,不会想见她。
他的冷待,是她的错,是她活该。
但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要见他。
在这儿坐得越久,她的心越定,越清楚确定自己的意念。
或许她疯了,她之前躲他躲了一整个冬天,就是怕自己做出这种傻事,可什么是傻?这又有什么傻?以前她以为她懂,但她再也不懂了。
她想见他,她需要见他,她要看一眼,看一眼那银锁是不是还——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句冷漠的问话,在身后响起,她飞快回首,看见他站在暗门入口。那墙已如她来时那般合上,密不透风,看不出蹊跷,没有丁点痕迹。
看着那走上前来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见那垂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抹银与红。
老银锁与平安符。
他还带着,依然挂着。
一颗心,在胸口大力跳动,跳得她好疼。
可释然,上了眼。
这就够了。
对她来说,够了。
温柔将视线往上挪移,看着他的脸,深吸口气,镇定的道。
「这里是迎春阁。」
他对着她挑眉。
她再问:「是寻花问柳的地方?」
他眼也不眨,只走到圆桌前,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冷冷的吐出一句。
「是。」
「只要付钱,就能买得一夜春宵?」她又问。
「对。」
她的手心有些汗湿,双腿有点发软,但仍下了罗汉床,来到他面前,掏出沉重的荷包,搁到圆桌上。
「我要买一个人。」
他眉挑得更高,斜斜的从上而下的睨着她。
她抬首直视着他,心口狂跳,张嘴道:「一个男人,一个晚上。」
这一句,让他整个人倏忽静止了下来。
刹那间,好似连空气也被冻结。
然后,他慢慢的,慢慢的放下了茶壶,转了过来。
「你要买一个男人,一个晚上?」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哑声点头。
「对。」
「做什么?」
她再吸口气,眼也不眨的说:「做这儿的人,都在做的事。」
他眼角又抽,一双黑瞳直瞪着她。
半晌,方吐出一个字。
「谁?」
「你。」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温柔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
「我二十三了,」她吞咽着口水,张开有些发麻的唇,淡淡说:「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他眼微眯,再问一次。
她张嘴,唇微颤,声却出不了口。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低头,倾身。
她匆匆开口:「出门在外,总有意外,我不知何时何地,会让人发现,会遭人欺,若然如此,我宁愿——」
他凑得更近,让她语音一断。
「为什么?」他张嘴再问,一双薄唇几乎贴到了她唇上。
第6章(2)
她看着他,唇微颤,只感觉到他的体温,只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让她心跳飞快,知道他要的,是实话。
温柔轻喘一口气,终于吐出一句气若游丝的真话。
「因为……」她满脸通红,浑身轻颤的开口:「因为这是我想要的……」
她直视着他的眼,张嘴吐出一句。
「我想要你。」
这一句,十分小声,却无比清晰,万般坚定,没有丁点迟疑。
小小的四个字,回荡一室。
他看着她,瞳眸变得又黑又深。
这一刻,她好怕他会拒绝她,会羞辱她,要她滚出去。
她当他是什么人?可以让她花钱买?她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买不起他一根头发。
更别提,过去这些日子,她胆敢避着他、躲着他——
她伤了他,她知道。
即便他装作不以为意,她依然能感觉得到。
无形的作为,比真刀真枪更伤人。
再没有谁比她更明白这道理。
可事已至此,他想怎么对她,都是她活该。
她屏息等着,等他做决定。
蓦地,眼前的男人,抬起了手。
她唇微启,身颤颤,差点怕得闭上了眼。
下一瞬,他的手落到了他自个儿的腰带上,开始脱衣服。
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脸又红,差点往后退开。
他一件一件的脱,腰带、外衣、单衣,鞋袜、长裤,全一一褪去。
她看得有些傻眼,因为礼教,她没真的瞧过男人的身子,即便出门在外奔波,就算偶尔有乡野村夫、码头工人裸着上半身,她远远见了也远远把视线挪开,更别提全身一丝不挂的男人了。
当他把裤子也脱了,她抽了口气,又羞又惊的撇开了视线,然后又觉得这样好傻,她都来了,都不知羞耻的把话说白了,这时再这般如此,就太过矫情虚伪了。
于是,鼓起勇气,深吸口气,把视线挪了回来。
那男人仍赤条条的站在眼前,全身未着片缕,却万分自在,好似仍穿着衣那般。他在脱衣时也是那样自在,好像她已在这儿看过他脱衣上百次似的。
褪去了书生斯文的外衣,眼前的男人看来有些吓人。
虽然苍白了些,但他的身体精壮结实,分明的肌理,没有一丝赘肉,像是被锻铁打造的精钢,看起来比码头上的工人还要强壮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