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再没人有办法拦着他。
可到此时,他人已离自家龙舟有好一段距离,整个人也开始往下掉,就在水上岸上的每个人都以为,他会就此狼狈落水时,一根长旗忽然凭空而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来到他脚边。
他赤足轻踩旗杆,旗杆下弯,回弹,他顺势往上再翻,又一个鹞子翻身,翻回了白龙舟上。
众人回神,才发现那长旗是白龙舟的旗。
掌那长旗的,不是别人,是那总跟在他身边的墨离。
周庆稳稳的落在龙首上,举起手中的水神旗。
「好啊!」
「漂亮!」
这一个后来居上,赢得万分精彩漂亮,更别提中间还遇到人恶意阻拦,当他夺得那旗时,人们纷纷大声喝采叫好。
赛事结束,白龙舟回到了水面平台,众人和周豹与周庆道贺。
远远的,她瞧不清他的表情,连他的身影都几乎看不见,看那边热闹模样,她也知道他应该没空过来,只得回身招呼翠姨和云香坐下,三人好好的大吃一顿。
「没想到这龙舟竞赛那么精采,我刚瞅着,还以为船要翻了呢。」翠姨一边吃,一边回味着刚刚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忘了她平常总挂在嘴边,吃饭要好好吃饭不要瞎聊的规矩。
「是啊,我方才下车时也听人说,早上真有船翻了。」温柔笑了笑,一边替眼睛不好的云香舀了一碗汤,道:「幸好都是熟水性的渔家,落水是家常便饭了。」
「那是。说起来,那周庆身手真是俊,我原也以为他会落水的,可就这么凑巧,底下那人把旗杆给送上了。」
温柔噙着笑,再道:「不是凑巧,那人叫墨离,是周庆贴身的随从,做事很仔细,应该是一早就想到了,否则那长旗是插舟尾的,临时想到怎来得及呢。」
「也是,确实也要心细才能及时赶上。」翠姨点点头,「那长旗挺沉的呢,那男人能撑得起那旗,实在了不起,应该也是錬家子吧。」
「若不是练家子,怎能跟在周庆身边?」温柔拿起热茶,吹了吹,道:「多少都是练过的吧。」
翠姨闻言,拧起了眉。
「你在外可要小心,下次再要遇见这周庆,能避远点,就避远点吧。对了,你不是说今日有其他客人?怎还不见来?」
闻言,温柔喝到一半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就是怕翠姨会叨念,所以才没先说来客是谁,只说是吃应酬饭,现在一听,干脆回道。
「那客有事,不来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没空来,她也就干脆别提,省得翠姨把事搁心里,回头又念叨她。
「这一桌,不便宜吧?」翠姨看着满桌大菜,忍不住开口问。
「还好。」她笑着说:「吃不完我们就带回去,给丘叔和陆义下酒。」
「当下酒菜太多了,他俩哪吃得完。」翠姨笑着道:「这些给我们全部几个人吃上几顿都还有剩的,白斩鸡拿回去可以煮鸡汤,佛跳墙能拿来熬粥,酱牛肉就拿去煮面,辣子鸡丁拌饭好,我们这会儿把糖醋排骨和鱼吃一吃就好。」
她闻言,笑道:「那接下来几天,就看翠姨大显身手了。」
「你这孩子,嘴这么甜到底和谁学的?」
「当然是翠姨您啊。」说着,她不忘为翠姨递上一颗甜粽:「翠姨您快来吃点甜的,嘴甜心也甜。」
翠姨好笑的看她一眼,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温柔一边照顾着身旁的云香,一边和翠姨闲聊,饭菜没吃多少,心情却是放松许多。
虽然周庆没空过来,可她反而松了口气。
这儿环境宽敞干净,食物美味好吃,朝外望去水面广阔,看着那湖光水色、淡淡轻波,让人心情不自觉也跟着好了起来。
过去这大半年,她还真没哪时像此时此刻这般轻松。
虽然最后拿荷包付钱时,她的心还是痛了一下,但看翠姨和云香吃得那么开心,她也觉值了。
第5章(1)
端午一过,天气就渐渐热了起来。
因为热,刺绣的手绢帕子,还有绣上花样的凉扇,生意特别好。
有了余钱,让她忍不住多找了几位手巧的农妇,除了织布,也开始做起衣裳,拿去卖给衣铺子,这买卖也还算可以。
每天晚上,在灯火下记帐,总让她心情愉悦。
买卖没有稳赚不赔的,偶也会遇到赖帐的商家,她也不怒不恼,就当做缴学费,开始懂得在接单时,先收三成的订金,预防赔得血本无归,幸好她东西好,就算有几位老板掌柜的会碎念,多数都还是会继续同她下单。
转眼间,一个月又过去,又到了去大庙前酒楼缴月钱的日子。
她抽空去了庙前大街,下车前,忍不住顺了顺衣,照了照镜,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小脸蓦地一红,忙垂下手,收了手镜,匆匆下了车。
端午之后,周庆就没再差人来找她了。
她知道,他忙得很,那日龙舟夺标,让众多大老板注意到他这少爷的存在,以前人们总也知周豹有个儿子叫周庆,可也没多上心,周豹才是掌权主事需要巴结的人,但端午那回,人们开始注意到他,知道他手下功夫不弱,猜测着周豹是否要开始提拔栽培这儿子,于是邀约他吃饭的帖子就此不断。
她有几回远远在街上遇见他,那男人总被人簇拥着。
八成,早把她给忘了吧。
况且,她现在穿着男装,没上胭脂,没穿彩裙,没插花簪,就男人一样,是照什么手镜?
可他有时会来这,说不定她会遇见他。
就这念头,让她差点忍不住又掏手镜来瞧,怕脸上又有沾了泥,被染料花了脸。
好不容易忍住了检查自己的冲动,她下车和陆义挥挥手。
陆义朝她颔首,这才驾车离开,先去送货去了。
因为生意越来越好,两人早有了默契,为免浪费时间,她入城缴月钱时,他就先去采买,等忙完了他再来接她,刚好她也能在商街这儿和几位老板谈点买卖。
见陆义走了,她这才入了酒楼缴了月钱,一路提着心,紧张的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结果到她出门,都没瞅见周庆的人影。
温柔跨出门槛,临走前,不禁又转头朝对面当铺二楼瞧去。
大窗里,空无一人,黑漆漆的,只有纱轻扬。
她有些怅然,不觉叹了口气。
「瞧什么?」
熟悉低沉的嗓音,忽地在耳畔响起,她吓了一跳,抽了口气,压心回首,看见那男人就在身后。
「找我?」
男人轻挑左眉,垂眼瞅着她。
「我……呃……」没想到会被他逮个正着,她面红耳赤的,瞧着眼前的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脑袋里一片空白。
「吃了吗?」他再问。
「没……」因为惊吓过度,她无法思考,只能红着脸,虚弱的回。
「正好,上回误了你的约,今日一块儿用餐吧。」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男人已径自往前走去,完全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呆了一呆,眼看他一下子就越过了大街,就要走进当铺里,她只好快步跟上。
朝奉见他掀帘入门,身后还跟着她,半句也没吭上一句,只迅速前来帮忙打开通往楼上的闸门。
他信步上了楼,她迟疑了一下,红着脸,硬着头皮再跟上,也不敢多看那朝奉一眼。
上了二楼,他继续往里走,进了一间房,她忐忑不安的来到门边,看见他脱了鞋,在靠窗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罗汉床上有一黑幽幽的紫檀炕几,炕几上搁着一小铁炉,炉上搁着同款的铁壶,壶嘴还冒着氤氲白烟,散发着温暖清甜的茶香。
他提起铁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才看到她仍傻站在门边,剑眉又挑。
「你要进来,还是出去?」
她脸又一红,深吸口气,走了进去。
虽然说孤男寡女的,但她在外走跳做买卖也快一年了,现在才害羞也太矫情,再说这男人若想对她做什么,也不会等现在。
她走上前去,在罗汉床的另一头坐了下来,一脸镇定的学他一般,脱了鞋,掀抱上床盘腿坐好。
他倒完了自己的茶就把铁壶放下,自顾自的开始翻阅堆迭在几上的帐本,一点要为她倒茶的意思也没有,一时间,她有些尴尬,可继续这样坐着也很怪,她干脆自己动手倒茶。
「最近生意不错?」他眼也不抬的问。
「托您的福。」她偷瞅着他,客气的说。
「找我什么事?」他翻过一页帐本,再问。
「我没——」她红着脸反驳。
他抬起了眼,再挑眉。
她脸更红,只能道:「我只是刚好经过,我来缴月钱……我是说买平安符。」
他瞅着她,道:「那是月钱没错,这座城里需要规矩。」
「嗯,我知道。」
他没再看她,只继续低头查看帐本,她仍有些紧张,不敢看他,视线溜到了窗外,这儿不面向街上,是对着中庭天井,这天井不大,当初开这天井,想来只为借光透气,让这儿显得十分安静。
不一会儿,两位小仆送了两份午膳上来。
她不见他有交代,可显然那朝奉很清楚她也会一起用餐。
那午膳十分简单,她瞧着有些惊讶,上回他在香满楼点了那么多菜,她还以为他平常总是大鱼大肉,可眼前就是简单的菜一盘、肉一盘,饭两碗,汤一份,然后就没了。
他放下了手中帐本,拿起乌木长筷,端着饭碗开始吃饭。
既然是被叫来吃饭的,她只能照做,乖乖还完这餐饭约,饭菜一入口,她还小小楞了一下,这白米饭煮得晶莹剔透,入口不粘不腻,软硬适中,还真的是好吃,想来还是特别挑了上好的米,专人为他煮上的。
见她停筷在那儿,看着饭碗里的白饭若有所思,他张嘴开口。
「怎么?」
「没,」她扯了下嘴角,没多想就道:「小时在家,以为自己吃得挺好,后来到了大宅,才知道只是普通,等出了自家小院,在外奔波,吃了些外食粗粮,方领悟什么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个儿还是吃得挺不错的。」
他瞅着她,淡淡扔出一句:「你喜欢当男人?」
她一怔,抬头看他。
眼前的男人只是瞅着她再次挑眉,无声强调他的问题。
「喜欢。」她深吸口气,坦承道:「男人什么事也可以做,若我真是个男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不需要烦恼这么多。」
他用那双深黑的瞳眸看着她,看得她心头一阵乱跳,小脸蓦然红了起来,可她没有闪避他的视线。
然后,他点点头,低头重新吃饭,没再多说什么。
他灼人的视线一挪开,她才松了口气,低头跟着继续吃饭。
饭后,他的随从墨离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撤去了桌上的碗盘,送上了笔墨,他提笔开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好似又忘了她的存在。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霏霏细雨,她知自己该走了,几次想起身,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他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送上许多本子,在她试图站起时,又有人送来饭后水果和茶点,一再挡住了她下罗汉床的位置,吃饱之后,凉风又阵阵徐来,她坐着坐着,疲倦悄悄涌现,在外奔波了一早上,现下吃饱喝足,让眼皮子忍不住垂了下来。
这罗汉床上铺着坐褥,后头还有靠枕,坐起来十分舒适,教她昏昏欲睡。
她很努力的撑着,却还是想睡,不禁悄悄往窗框那儿倚靠,那感觉真的好多了,让她忍不住偷偷抬手支着小脸。
小雨淅沥沥的下着。
风好凉。
这夏日难得的阵雨,消了大地些许暑气。
眼前的男人仍在写字,他的字十分潦草,几乎难以辨认,却莫名好看,有一种奇怪的率性,像风一般。
她闭了一下眼,又一下。
下一刹,她就不小心睡着了。
再醒来,雨已停了。
眼前的男人,仍在写,头也不抬的。
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她窘迫的忙直起身子,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白色的外衣,她瞬间更窘,红霞再次飞上双颊。
难怪感觉这么暖。
这衣是他的,她知道,那上头有他的味道。
她羞窘的褪下那件披着的外衣,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幸好旁边那些像蜜蜂般绕个不停的仆人们终于不再出现,她赶紧趁机下地穿鞋,边匆匆和他告辞。
「周兄,谢谢您的招待,我还有事待办,您忙您的,我就不打扰您了。」
他没有抬头,只在她试图朝门口移动时,朝她伸出手。
「我的衣。」
温柔一怔,闻言才发现自己仍紧紧揪抓着那件外衣,差点就这样把它给带出去了。
刹那间,热气上涌。
她面红耳赤的赶紧回身,匆匆把手上的衣还给了他,这方转身落荒而逃。
原以为,两人之间,不会再有太多交集。
他人忙事多,在城里还越来越炙手可热,饭局多到都能排到年后去,她做这小买卖的生意,就算想请他吃饭还排不上队,可就不知为何,那日之后,她总是会在街上巧遇他。
说是街上,也不是真在街上,有时是在店铺子里,有时是在酒楼中,有时她前脚才走出染坊,他的马车就会恰恰好出现在她眼前。
每次遇着了,他总也会淡淡问上那么一句。
「吃了吗?」
她看着他,总也只能老实回上同样的字眼。
「还没。」
然后,她就会被迫跟着他回去吃饭。
他也不是真的强迫她,可这男人散发的气势,就是叫人无法也没胆拒绝,再加上,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拒绝。
自从开始在外做买卖,她天未亮就会起床,城里城外的来回奔走,虽然长途有驴车可坐,但她路可没少走过,一天下来,挑货拣货都得站着走着,偶尔丘叔和陆义没空,她更是得自己驾车搬货,到了午时过餐未食是家常便饭,有人要请她吃饭,她当然就厚着脸皮吃了。
她手上的每个子儿都是有用处的,当然能省就省。
再说,他也不差她这一口,他那儿又大又舒服,也十分隐密,中午能在那儿偷偷喘口气,真的让她比较有力气再去和那些老板掌柜们周旋议价。
只不过,她真的不是很清楚,他为何这般优待她。
因为她是个姑娘家吗?
她不知道。
她唯一晓得的,是他不曾对她乱来,还有就是,有时她觉得,他似乎也很喜欢两人在他那儿用餐歇息的片刻。
他并非日日都那么忙碌,总也有空闲的时候。
那难得的空闲,他那靠窗罗汉床上的小几上,就会被摆上一副棋盘,搁上两碗汉白玉做的黑白子。
每当那时,他就会找她下棋。
「我不会。」
他第一次问她时,她坦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