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郡主。”云墨仅瞟了她一眼,直接绕过,继续朝前走。
“小侯爷,原来您真的在这呢,前头正唱‘李逵负荆’呢!”敏茹脸红红地跟上去,扭捏着问:“您不爱听这戏吗?”
“不爱。”
“那……那……‘荆钗记’呢?”
云墨颇有些不耐地随口敷衍了几句,懒得搭理。
这戚家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仗着家族受皇上恩宠,在骊京城欺上瞒下、仗势欺人,按京里百姓的说法,这还不都是戚太师靠敬献各地美女去吹皇帝的枕头风得来的?
“小侯爷。”这时,长得黑塔一般壮实的戚虎已经走了过来,招呼:“你这是要去哪呢?”
云墨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脚却不停地朝园子入口走去,“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小侯爷!”敏茹又不是傻子,早看出这云小侯爷根本对自己没意思,甚至连跟自己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当下气得直跺脚。
戚虎见妹子与自己都受了冷落,脸色也讪讪的。
敏茹心下那个恨呀!她自认为是天之娇女,受这种窝囊气,偏偏对方又是身分尊贵的小侯爷,亦是她的心上人,她惹不起、又恨不得,一时间无处可发泄。
正巧一眼看到旁边绿茵茵的草丛上,不知打哪儿跑出来一只刚两、三个月大的小白狗,胖乎乎的一团,正憨态可掬地捕蝴蝶玩,怒气冲冲地上前就是一脚踢过去!
可怜的小狗凄厉地惨叫一声,被踹了好远,重重地落到草地上,发出极微弱的呜咽,半天没动弹。
这一幕,正好落在刚进园子的樱宁、以及听闻声响回头正望过来的云墨眼中。
樱宁暗暗蹙了眉头,紧走几步,上前将小狗小心翼翼地抱起,察看它的伤势。
云墨又岂是好惹的?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这戚敏茹敢在轩辕侯府放肆,敢情是把这儿当太师府了吧!
“戚敏茹!”他怒气冲冲地转身,火冒三丈地大吼一声,旁边跟着的小厮们又急、又发愁,生怕主子一时气急,冲过去将那三郡主一脚踹飞了。
再怎么说她都是府里的客人啊,撕破了脸可怎么行呀!
这时,不少宾客和府里的下人闻见声响,不明所以,也纷纷朝这边聚过来。
戚敏茹更是吓了一大跳,她平日里在太师府任性惯了,别说什么小猫、小狗,就是她不喜欢的丫头,一不顺心就是一顿打。
因此云墨的反应让她大骇,惊慌失措的赶紧躲到戚虎身后。
“哎呀,小侯爷息怒!”戚虎陪笑道:“不就是只小畜生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我选上十只血统纯正的送到府上,专门给小侯爷陪罪。”
“不必!”云墨冷着脸,“轩辕侯府不像太师府,将人都看成三、六、九等,但只要是进了这府里,无论是仆役还是丫头,就算是一花、一草,那就是轩辕府的,容不得外人来欺负!”
此话一说,在场的府里下人都挺直了腰杆,脸上皆是骄傲。
正是呢!他们是侯府的人,放眼望去,满京城哪还有能像侯府这样宽待下人的?更别提那些在太师府里做事的了,听说动不动就挨打受骂,甚至还有因做错事被打死了的呢!
“唷,小侯爷,戚虎是诚心给您道歉,您怎么还说得这么难听?难不成我堂堂圣上钦封的‘虎踞将军’,还比不上这只狗崽子?”戚虎不满,出言不逊道:“还是说,你这侯府就是有这主子、奴才乱七八糟的传统,所以如今客人连下人、畜生都不如了?”
众人倒抽一口气,这话分明就是在暗指小侯爷的身世,再一看,云墨已是脸色铁青、怒火一触即发!
正在此时,樱宁将怀中受伤的小狗交给一旁的荷香,上前一步,拉住云墨的衣袖,安抚他,并侧身冷冷道:“虎踞将军?可知‘虎苑’有云:‘虎之能捕狗者,牙爪也;使失其牙爪,则反伏于狗矣’。”
那戚虎自幼习武,仗着一身蛮力被封了个三等将军,哪里听得明白这文绉绉的话?当下被堵得直瞪眼。
不少听明白了的宾客们,已经纷纷小声笑起来,那平安也不是个省事的,嘻嘻笑道:“樱姑娘,这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呀?咱们这些没念过书的粗人,哪里听得懂?快跟咱说说呗!”
樱宁微微一笑,“‘虎苑’上说,老虎之所以斗得过狗,全在于它有牙和爪子,如果老虎没有牙和爪子,就会反过来被狗制伏。”
“哦……”平安恍然大悟,“原来老虎看起来威风,其实靠的只是这些啊!干嘛还瞧不起狗儿呢?好歹狗儿还能看家,说起来这老虎也没什么能耐嘛!要是没牙和爪子,岂不是连狗都不如?”
“哥!她在骂你!”那戚敏茹总算听明白了,一边指着樱宁、一边大声提醒自家亲哥。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看向那三言两语就让戚虎脸面尽扫的少女。
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个丫环,可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势,虽不曾大声,却是柔中带刚,打蛇一般,一下子打在了七寸上。
这风姿、这气度、这敏锐,又岂是戚敏茹之流能比得上的?
云墨这下连眼角眉梢都泛着柔情和笑意,琉璃般的黑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反手握住那只抓在自己袖上的纤纤玉手,十指交缠、牢牢相握。
樱宁脸一红,想挣开,却被他抓得好紧,只好低了头,轻声道:“少爷,我们回去吧!”
“嗯。”云墨点头,眼中只有她,连瞧旁人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这一幕看在戚敏茹眼中,当即气急败坏,一跺脚,指着樱宁怒囔:“原来……原来你喜欢的是个丑丫头!”
荷香和平安心里叹了口气,这位敏茹郡主若是不提这三个字,日后走了好运能嫁到侯府来也说不定,可是这一下子,倒彻底绝了往后的所有念想了。
果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
敏茹郡主的嘴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先是一呆,下一秒捂着嘴、发出尖锐的哭叫声,戚虎手忙脚乱地扶着其妹,想看明白那是什么暗器。
众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块质地不怎么好的玉璜。
云小侯爷已经牵着纤细的人儿,转身朝着“望尘轩”走去,声音冷冷地传来……
“我没说过自己不打女人,别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
戚虎气得跳脚,大骂道:“云墨!你、你给老子等着!”
“‘虎踞将军’今后若有指教,云墨随时奉陪。”
此刻,这“虎踞将军”四个字听在众人耳中,更像是讽刺,笑声隐藏不住,气得戚虎又是一顿咆哮。
接着,远处又有对话传来……
“啊,少爷,您干嘛把我的玉璜摘了?”那是平安的小小抱怨声。
“回头赏你新的。”
“真的吗?多谢少爷!”平安惊喜地直叫唤,少爷打赏的,那可比自个儿的要贵重得多罗!
第8章(1)
日子过得轻快,转眼就到了秋天,又是云墨的生辰。
这一次,樱宁仍是在桂树下找到他。
虚岁十五的少年,身量又拨高了,她与他说话时都要仰起头。
如墨的青丝用玉簪简单的束起,沾了淡淡的湿气,雪青色的锦衣华丽贵气,金色的丝线由领口至袖口蜿蜒而下,泛起浅浅柔光,衬托着少年特有的诱人气息。
她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位置轻轻坐下,并善解人意地转过身去背对他,她想,他也许只需要有个人陪伴,但不一定需要被人窥见心事。
然而没多久,他慢慢地倾靠过来,伸出手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肩头,额头沉重地抵在纤巧的颈背,微湿的发丝有几缕调皮地挠在她颈间,痒痒的。
“樱姐姐……”
“嗯?”
“我今天又跟爷爷吵架了。”
“哦。”这祖孙俩明明都很重视彼此,可到了一处就水火不兼容,相互唱反调。
“爷爷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含着几分厌恶:“那个艳姨娘。”
“为什么?”她转过脸去瞧他。
“她……她……”俊脸倏地红赧,有薄怒,还有几分窘态。
樱宁心里就明白了,脸上也是一红,不再问了。
年轻风流的小妾想勾引成长中的俊秀少年,这样的风流韵事,在这王侯府内,倒也有一桩。
“樱姐姐,我……我并没有……”少年生怕她误会,心中一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她……她自己跑到我屋里来……”
“哦……”后来呢?
“我放了条蛇,才把她吓跑了。”
这还真像他会做的事!樱宁忍不住笑出声。
“樱姐姐……”他知道她没有生气,放下心来。
“嗯?”她都不知道,他何时开始能这么坦然自若地叫着她的,那叫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亲昵和满满的信任。
“我娘亲……她不是坏女人。”
“嗯。”她无需说什么,只需静静聆听。
“她原本是我爹爹的丫环,爹爹自小体弱多病,她十多岁时被卖到这里,就在他身边照顾他;他们是彼此喜欢的,可是爷爷不喜欢我娘亲,不准我爹爹娶她……”少年的声音平静,向她诉说从来不曾倾吐的往事。
“后来,我娘亲有了我,爹爹很高兴,以为有了子嗣就能让爷爷同意他娶娘亲进门,但是他们没能等到那一天……娘亲在生我的时侯难产,拚死把我生出来就咽了气,爹爹伤心欲绝,导致病情加重,隔了半年也走了……”
他悲哀地说:“是我害死他们的。”
“不是的。”樱宁打断他,声音里隐埋着无限的理解与怜惜,无比坚定地推翻他自己认定的结论。
“没有孩子会害死自己的父母,就如同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娘亲会在另一个世界跟你爹爹结为夫妻,我想她一定很高兴,能够把你生下来。”
他没说话,良久,才用很沙哑的嗓音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樱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的脸深深地埋进她肩头,她感觉到一阵湿意,但他却不肯抬起脸。
“樱姐姐……郝管事说,你的契约要满了。”
“嗯。”
“樱姐姐,你不要走。”他揽紧她的肩,“我不让你走。”
樱宁没有立即应承他什么,却暗自打算,明儿先出趟府,将事赶快办了。
先去驿站发封信,再将那对包得严严实实、藏在床底的物件,托了人送走才好。
信嘛!是寄往蓬山给母亲的,报个平安;那对物件则是送至中州的,物归原主,从此两清。
至于她自己,纵是没有“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亦是“戚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了。
京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两旁的店铺林立,眺眼望过去,满街都是茶楼、酒肆、米铺、绸缎庄等等商家的幌子,大街与小巷交错着,到处都是人,高低远近起伏的叫卖、
吆喝声不绝于耳。
樱宁从邮驿里慢步走出来,抬起一只素白纤手遮在额前,挡住午间明晃晃的日头。
离家已有有两年多了,她照旧给母亲寄了信件,告诉她不要挂心,仍然没有透露自己的踪迹。
她在侯府过得很好,以至于能将思乡之情稍稍压抑。
她退了玉家的信物,单方面解除了婚约,就算玉家不肯善罢干休,找到家中却寻不着她,久而久之,这门亲事就也只能是不了了之了吧!
正出神,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接着帘子一掀,露出少年俊秀清逸的俊颜,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还叫了一声“樱姐姐”。
樱宁有些怔忡,云墨?他怎么会在这里?
平安从车前跳下来,笑嘻嘻地说:“今儿天气可真不错,樱姑娘自己出府来玩儿,也不带上咱们,嘿,还是让少爷我找着了吧!”
原来是专门来寻她的,樱宁不由得抿嘴一笑,朝马车上的少年招招手,“既然出来玩,就别坐车了,下来逛逛再回去吧!”
“好。”云墨依言下车。
他们并肩走在大街上,平安一下子跑在前头看路边的杂耍、一下子又落在后面吃零嘴,忙活极了。
走着、走着,樱宁轻易就能察觉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们,正将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射在两人身上,甚至耳畔还有小小的议论声传来。
“呀,快瞧,好俊的少年郎唷!”
“是呢,也不知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小公子。”
“旁边的那女子是什么人呀?看,她脸上……”
那些话传在樱宁耳中,她稍一偏头,澄清的眸子看向云墨,当下就了然了。
身边的少年,今日穿着一身洁净明朗的白色锦袍,腰间收着白玉带,黑发用上好的羊脂玉冠束着,脚上一双白色银丝鞋,长身玉立,宛如皎皎雪山上青莲般,自有一股华光耀眼的夺人贵气。
反观自己,一身朴素的杏色衣裙,齐腰的秀发被一根碧玉钗子简简单单的挽起,与身旁的美少年一比,实在是暗淡无光,再加上脸上脂粉未施,还有个骇人的胎记,难怪旁人看了也觉得诧异,她这样的人,是如何能与那人人羡慕的富贵王孙为伍的?
樱宁垂下睫,暗自一嘲,脚步略缓,便与云墨拉开了距离,不愿再被当人议论的焦点,落得耳根清净。
“樱姐姐?”云墨很陕发现了她的小心思,蹙起眉,他停下脚步,伸出手,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
“少爷?”她微愕,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樱姐姐很好看,不要管其他人说什么。”他低头看着她,漆黑如夜的瞳闪着温柔的光芒,脸上的微笑,纯净如雪后初晴的阳光。
暧暖的温度从掌心一直流入心脏,秋水如波的翦水双瞳里漾出感动,樱宁笑了,颊边小小的梨窝如蜜,甜美得使得少年心跳如狂。
清风习习,黄昏的夕阳洒下金丝一片,他们手牵着手,沿着街边走走停停,看了一出皮影戏、吃了一串冰糖葫芦、还买了一幅喜欢的字画,大街上依然人潮如流,却没人在意路人的指指点点。
走到一栋生意不错的酒楼前,招牌上拓着三个大字“瑞祥楼”,云墨便拉着樱宁进了酒楼。
一走进去,店小二就殷勤地迎上来,刚要招呼他们坐到楼下临窗的位置,楼上忽然传来一道声响。
“咦?这不是小侯爷吗?这么巧!”
樱宁抬头,循声望向,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站在楼梯口,眼睛正望向这边。
那男子身着褚色长衫,看上去虽然相貌堂堂,可那双眼中却充满了算计。
云墨淡淡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回头对樱宁道:“那是戚家的人,戚虎的哥哥,正五品御前带刀侍卫,戚龙。”
樱宁点点头。
老侯爷寿辰那日,戚虎和戚敏茹在侯府受了气、挨了打,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而这戚龙一看就是奸猾之辈,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