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月光清冷,暗夜昏沉,但令牌的金光还是晃得众人有些发怔。
「金牌?」
大胡子统领有些迟疑,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大步上前,仔细辨认后立即扑通跪下。
「末将金旭,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自家统领如此模样,他身后的兵卒们自然也不敢怠慢,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赶紧跳下马,跟着跪了一地。「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阳站在台阶上,抬头扫向一众跪趴在地上的将士,突然豪情万丈,对于权势的渴望如同春日的种子埋进黝黑的土壤,抑制不住的疯长起来。
没有权势,他就是矿坑里的一个罪囚,而仅仅因为一块令牌,他就能号令这么多人放下刀枪,乖乖俯首……
「圣躬安,起来吧。」
金旭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爬了起来。
他偷偷瞄了道阳一眼,有些尴尬的咳了几声,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这位大驾光临,末将冒犯了,还望大人海涵。」
道阳摆摆手,淡淡应道:「不知者无罪。」
金旭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不等再道谢,又听道阳道——
「回去同你们府尹说一声,就说圣旨已下,武义侯恢复爵位,而这面馆里住的是本侯未过门的妻子,昨日被登徒子冒犯,本侯出手教训一二,若是对方有任何质疑,尽管上奏折告状,本侯接着就是了。」
许是消息过于令人震惊,金旭足足呆了半晌才猛然弯腰行礼,「末将见过侯爷!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侯爷大人大量。」
「放心,本侯还不至于同你一个马前卒计较。把本侯的话传回去,你的罪就赎清了。」
「谢侯爷不罪之恩。」
金旭也不敢多停留,匆忙集结人马,灰溜溜的跑掉了。这一趟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抓捕行动,没想到如此铩羽而归,特别是新任武义侯透露出来的消息太多了,多到他也不知道真假——
先前昏迷不醒,几乎要殡天的皇上醒来了,能下圣旨了?
以背主之名被皇后、太子连手斩杀抄家的武义侯府翻身了?
那是不是说,皇后、太子已被醒来的皇帝这般想着,金旭越发用力挥舞手里的鞭子,抽得身下的骏马撒开蹄子疯跑。
跟在他身后的兵卒们虽然不知事情如何,倒也明白大梁的天怕是已经变了,起码先前被打断了腿,叫嚣着要楚家千刀万剐的几个执裤,是再没有耀武扬威的机会了……
不说金旭一行人如何连夜赶回府衙去报信,只说道阳吹了会儿冷风,平静了纷乱的心绪,扭头进屋的时候,他本来以为会见到两张担忧的脸,没想到大堂里却是空空如也,别说人影儿,连油灯都要灭掉了。
人都到哪里去了?
正是疑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灶间里有动静,于是悄悄走了过去。
灶间里的柴火正烧得劈啪作响,灶膛旁边的小木凳子上,莲生乖乖坐着,一脸垂涎的望着大锅里。
楚秋雨穿着围裙,正用笊篱搅和着锅里的吃食,一种白生生、圆滚滚的小雪球漂浮在锅里,光看着就觉得香甜软糯。
灶膛里的火光有些泛红,映得楚秋雨和莲生的脸孔都泛着健康的红润,莲生许是忍不住垂涎,伸着小脑袋越发往锅里靠,也不怕热气熏到。
楚秋雨好笑,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又取了青花小瓷碗,先盛出两颗小雪球递给她,「尝尝熟没熟?小心烫到舌头。」
莲生欢呼一声,赶紧找了勺子戳破一颗小雪球,那雪球里的馅料就流淌了出来,一个微黑,一个浅黄。
莲生美美的挨个尝了一口,髙高举起了大拇指,笑道:「太好吃了,雨姊姊,你就是厨神再世!」
楚秋雨嗔怪地瞪她,「厨神不是个大胖子吗,你看我哪里胖了?」
「哈哈!」不等莲生补救,道阳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楚秋雨惊了一跳,回过神后一边盛小雪球一边问道:「都处理好了,这么快?」
「当然,不过几句话就打发了。」道阳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老往那些卧在大碗里的小雪球上瞟去,「这是什么点心?以前从来没见过呢!」
「啊,这是我家乡那里每到正月都要吃的小点心,叫汤圆,香甜可口,就是不容易克化,不好多吃。」楚秋雨随口应了一句,又撵道阳去喊人。「帮我去把沈老爷子和我大哥都喊来,方才担惊受怕得厉害,这会儿吃点甜食缓缓神。」
「好。」道阳痛快应下,扭头往后边去了。
莲生早吃完了两颗小汤圆,这会儿小狗一般乖巧的举着勺子跟在楚秋雨后边,顺便帮自家大哥泄个底。
「楚姊姊,你不知道,我大哥从小特别爱吃甜食,但是我爹说男子汉就该吃苦,不让我哥吃呢。」
「你爹可能想要你大哥更有毅力,尽早帮他撑起侯府的门户,但是这其实同喜不喜欢食甜没有干系,有时候太累了,吃点甜食反倒解乏又能安神。」
「真的?」
「当然了。」
「那雨姊姊以后多给我做些好吃的。」
道阳站在门后,听着两个姑娘的对话,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平复不下去。
甜食果然是所有人的最爱,别说还有些惊慌的楚东升,就是沈老爷子也是吃得赞不绝口,可惜汤圆不好克化,楚秋雨只给了他一碗就不肯再添了。
众人吃饱喝足,各自散去打算好好睡一觉,结果却被疯跑而来的楚东和吓了一大跳。
楚东和白日里并没有听说家里出事的消息,但是稍早前青云不知道受了她爹娘什么撺掇,跑去拍杂货铺的门,非逼着楚东和借她二十两银子。
楚东和觉得哪里不对,真真假假几句话就从青云嘴里套出实情,于是把怀孕的媳妇儿送回娘家之后,连忙赶了过来。
他许是太心急,也没穿披风,甚至连帽子都没戴,这会儿冻得眉毛上都挂了霜,手脸也肿了起来。
「爹呢?大嫂说有人来抄家,家里出事了,吓死我了!」
楚秋雨真是恨死青云了,她怕是以为楚家人都死定了,跑去杂货铺骗银子,打算给自己多攒点钱傍身呢。
楚东升也是气恼,「我去找她,这个死婆娘,看我不打死她!」
「行了,大哥,她不是说和离了吗?不是咱们家人了,你还理会她做什么?」楚秋雨赶紧拦了大哥,又赶紧安慰一脸慌急的二哥,「爹受了伤,不算严重,没有性命之忧,在屋里歇着呢,你不放心就去看看。」
楚东和听了连忙大步往老爹屋里去了,楚秋雨撵了莲生去睡,又安排道阳同沈老爷子住在一屋,这才也去看老爹,果然,爷仨个已是哭成一团。
楚东和跪在炕前,「爹,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不开铺子了,儿子搬回来,伺候您老人家。」
楚东升也是抹眼泪,想想先前总是听媳妇儿的话,很是惹老爹生气,也跪了下来,「爹,儿子不楚富贵亦是红了眼圈儿,原本以为这次真是要去见阎王爷了,长刀砍下来的时候,他也惊恐至极,倒不是怕这么死了,而是怕儿女们没人庇佑,特别是闺女,还没成亲,当真被那些纨裤抓去折磨,他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啊。
好在,峰回路转,道阳回来了。他已听沈老头儿说了这些时日的经过,听完也是感慨连连,但说到底,送走莲生之后,楚家又能回到原本的平静日子最好,而且以后有了武义侯府庇佑,也没人再敢欺负到头上了。
「都别哭了,都是成家立业的汉子了,这个模样让我怎么放心闭眼睛。你们妹子还小,还没成亲,但也比你们能干有主见多了。我跟着你们妹子过日子挺好,你们都各自忙去,不用回来烦我。」
楚东升和楚东和抹了眼泪,尽管明知道老爹这么说是不愿他们跟着费心,但还是打定主意,以后要想个办法照应老爹。
楚秋雨躲在门外跟着抹眼泪,若说这一世有什么最让她珍惜的,就是家人之间的这份温暖疼爱了。
前世爸妈去世得早,对于弟弟,她是当儿子养的,并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全心全意保护和宠爱的感受,不想这一世居然被上天加倍补偿,父亲和哥哥们都是如此疼爱她,即便这个世界有很多缺憾之处,科技不发达,律法不健全,但依旧让她庆幸自己做了楚家的闺女……
第十二章 三个条件(1)
鸡叫三遍后,东方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鱼鳞般的云层托着太阳一点点升起,照亮了整个世界。不论悲喜,不论贫富,新的一日都是这般公平的来临了,每个人都是一样,拥有十二个时辰,并不会因为身分地位而有所差别对待。
楚家经历昨日惊心动魄的惊魂记后,今日没有开铺门,当然,就是开门也不会有客人上门。
若说有什么速度最快,非流言莫属了,怕是一晚功夫,楚家闺女手持擀面棍,把人腿当木棍一般敲断的惊悚故事已在阳关镇是家喻户晓的消息了。
特别是昨晚的骑兵包围面馆,更是让人惊恐,这会儿没人来看看楚家是不是死光了,也算是全了乡亲的情分。
楚秋雨倒是想得开,反正流言这东西传得快也散得快,不过三、五日,兴许谁家媳妇儿生个龙凤胎,或者谁家儿媳忤逆婆婆,楚家这些事就被扔到脑后去了。
左右没有客人上门,就当家里继续歇年假。
早晨不适合吃得太油腻,但总觉得这样的时候不吃些好的庆贺一下,好似少些什么。
于是她带着莲生开始包铰子,楚东和赶车去接了铃锣,进门时候正好赶上热腾腾的铰子出锅。
相比青云,铃锣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是识大体这点还不错。
楚富贵也被扶着到了前堂,昨日的刀伤因为及时缝合止血,又喝了两次药,眼下已经好了很多。
道家兄妹加上沈老爷子还有楚家五口团团围坐,吃饺子,说闲话,倒有些补吃年夜饭的气氛。
楚富贵还罢了,沈老爷子在江湖漂泊了一辈子,这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闹着要喝酒。
楚秋雨无法,温了半壶酒,楚东升、楚东和外加道阳都陪着喝了一杯,馋得楚富贵眼睛都快红了,可惜身为伤号,不能沾酒。
饭后,铃锣主动帮着小姑子洗碗,莲生想要帮忙,也被她请了出去,那个客气有礼的模样看得楚秋雨无奈又好笑。
不过八口人,加一起也就一盆碗筷,楚秋雨三五下就洗完了,铃锣几次想问什么也没找到机会,这会儿也心急了,直接问道:「妹子,这个道家真是京城里的大官吗?」
楚秋雨不想多说,即便楚家在危难时候帮了道家,道家若是感恩,自然会在楚家有难的时候同样施以援手,但要是楚家自恃有恩,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兴许这份恩情反倒成了楚家的催命符也说不定呢。
「唔,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个富贵人家,不过这同咱们也没什么干系,过不了两日,他们就回京城去,咱们还是照旧过日子。」楚秋雨说着话,改了话头儿,「倒是大嫂,昨晚匆匆忙忙跑掉了,说是跟大哥和离了呢!」
「是吗,我就说大嫂做人不地道,哪有遇到事就撇下婆家人自己走掉的啊,上次大哥就不该让她进门。」
果然,铃锣一听小姑子说起妯娌对头在家里大难之时偷跑的事,眼睛都亮了,恨不得多踩几脚,最好当真和离了才好。
姑嫂两个说得正热闹,就听见有人拍门。
楚东升开门探看后,却是神色古怪的捏着几张拜帖进来。
「呃,外边有人要拜见武义侯,还……赏了我一锭元宝。」说着话,他亮了亮手心,一锭小巧的五两银元宝躺在他的手心,真是不知道该为了人家把他当成奴仆恼怒好,还是为了这笔小财欢喜好。
楚秋雨瞄了一眼正对坐说话的道家兄妹,回身笑着嘱咐大哥,「人家给你的,你就拿着呗,左右已经帮他们把拜帖拿进来,也算出过力了。」
说罢,她把拜帖往道阳眼前一放,转而招呼莲生,「走了,莲生,上楼去拾掇一下行李,省得走时落下什么。」
莲生小脸一黯,可怜兮兮地望向哥哥。
道阳冲着妹妹轻轻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这才拿起拜帖看了看,不必猜也知道,必定是那些纨裤的父祖一辈,生怕武义侯府以后找他们的麻烦,赶紧来补救了。
这些人说起来都是阳关附近的地头蛇,他即便是京城来的强龙也不好压制太过,更何况楚家还在这里,怎么样都不能结仇。
相信这些人也是想到这点,才有胆量跑来寻求和解吧。
「楚大哥,请他们进来吧。」
楚东升瞧着女眷们都避开了,这才应了一声,去开了大门。
道阳起身迎上两步,几位老者带了捧着各色锦缎和雕花盒子的小厮、长随,鱼贯进了这个平日他们都不屑落脚的小面馆。
后院倒座房里,楚富贵正同沈老爷子喝着茶水、嗑着瓜子,楚富贵靠在软垫上,脸上血色几乎恢复如常,免不得要多谢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可是对他有儿女孝顺很是羡慕,年轻时候漂泊江湖,等想起来要成家生子也年纪大了,外加多少留了一些恩怨,也怕给儿女留下祸根,于是就一直孤家寡人了。如今若不是去救了道阳,道阳感恩认他做了义父,怕是蹬腿那天连个摔瓦盆的人都没有。
两个老爷子正说得热闹知心,楚东和却是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楚富贵纳闷了,问道:「让你去看看前边来了什么人,你怎么回来了?」
楚东和张了张嘴,犹豫着该不该说。若是说了,老爹要生气,可这事瞒住不说,他也实在生气。
楚富贵是个急脾气,见儿子这般就把手里的瓜子砸了过来,「你倒是说啊,要急死我啊。」
楚东和无奈,这才说道:「前边来的几个人都是阳关镇上的大户,还有府城的,就是那些被妹子打断腿的公子的家里人。」
「怎么,他们要找你妹子麻烦,讨要伤药费?」
「不是!」楚东和咬咬牙,一口气说道:「他们口口声声说妹子是侯爷夫人,我恼了,他们还说是道公子昨日当着那些官兵的面儿说的……」
「什么?!」
果然,楚富贵大怒,火冒三丈,自古儿女的婚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这个当爹的都没听说,更没有媒人上门,楚家半点不知情,怎么闺女就成了人家的媳妇儿了?
一想起放在眼睛里疼了十几年的闺女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家定了,楚富贵心肝都要气炸了。
「快扶我出去!我要问问这小子,凭什么坏我闺女的名声?」他挣扎着要下地,「我就说这家人不能救,给家里添了多少乱不说,如今居然还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