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箴只是恭敬地退下,清瘦单薄的身影坚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黑夜里。
默青衣突然胸口闷室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时辰后,燕奴眉飞色舞地前来禀报吴王人马全部成擒,想趁火打劫的邓家、陈家被摘去了几个执金吾副尉中最优秀的族中儿郎;见状况不对,逃入宫中求昭仪娘娘庇护的李笄,也被五花大绑的捆回侯府;被重兵严密看管的伯府人心惶惶,被“解救”出来的安定伯吓得两股颤颤,己哭丧着脸去写请罪折子了。
“嗯。”今夜一场可能演变成泼天大祸的兵变消弭于无形,从中布局运筹帷握的默青衣却感觉不到一丝快意感,思绪不断走神,尽是稍早前邓箴眼中的疏离……
长乐宫中,面容清丽、风韵犹存的李昭仪神情凝重地看着跪于殿下的宫人,握着雕鸾扶手的柔荑微透出青筋来。
“胡闹!”她保养得宜的脸庞透着一丝厉色,“伯府上下就没了个懂事人了吗?居然坐视放任羿儿那个胆大胡涂的去对付青儿,还参和到吴王逆反的祸事来,一个个是嫌本宫在宫里活得太自在,巴不得皇上厌弃了本宫吗?”
若不是自己的母家,像这样屡屡扯后腿的,李昭仪早就翻脸了。
“回娘娘的话,”宫人身子伏得更低了,哆嗦道:“伯,伯爷被二爷命人拘住了,这才未能及时阻止,请娘娘息怒,恕、恕罪啊。”
“明明知道本宫最看重也最心疼青儿,平时本宫还舍不得劳累到他一根手指头,伯府居然三番两次地支使他这个,支使他那个……”李昭仪喉头哽咽了一下,眼眶跟着红了。“现在还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还不知道会让青儿怎么想我这个姨母……”
宫人吞了口口水。“娘娘是侯爷的亲姨母,向来对侯爷爱护看顾有加,侯爷自然会明白您也是被二爷牵连的。”
李昭仪颓然地支着头,挥挥手道:“莫再说了,终归是本宫当年对不住他们母子,如今怎么弥补也弥补不回了,只盼他心中仍有我这个姨母便好——既然吴王己伏诛,想必明日一早便能解除全城戒严,你让伯爷亲自到镇远侯府登门谢罪,记住,必要时让老祖宗也出面,现在也就指望老祖宗能再稳一稳青儿了。”
只要青儿高抬贵手,就能轻易摘除羿儿参与吴王叛乱的罪名……总之,伯府是一定不能有事的!
“诺!”
待那宫人退下后,李昭仪揉了揉眉心,疲色尽显。
“娘娘,”她身后始终默不作声的年长侍女熟练地按揉着她的双鬓,纡解她头疼的老毛病,低声道:“再这样下去,情势对您大大不利啊!”
“本宫又何尝不知?”李昭仪苦笑了。“本宫如今什么也不求了,只要能够和三皇儿安安稳稳,不被后宫这些蛇蝎吞吃了就行 ”
年长侍女沉默了一下。“娘娘恕老奴多嘴一句,伯府和镇远侯关系紧张,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本宫那‘好哥哥’的本事如何,难道本宫还不了解吗?”李昭仪讽刺地道,“现如今要不是看在他还能牢牢守住这个安定伯的爵位,本宫早就——”
“依老奴看,大爷倒是个可栽培的。”
李昭仪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许,沉吟道:“嗯,本宫也想过,不过他向来同本宫不冷不热的,心思难辨,万一又养出了个白眼狼,本宫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老奴愚昧,思虑浅了。”
“不,总之羿儿已是废了,”李昭仪挑眉,眸中光芒复杂。“本宫总得再扶持一个得用的,他,便看着试试……”
“诺。”
李昭仪闭上了眼,由着年长侍女为自己揉头,半晌后低声叹了一口气。
“当年,或许我就不该进宫的。”
这条路,太狠,太冷……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第8章(2)
一整夜辗转,邓箴徘徊在恶梦与恍惚之中,待雄鸡高鸣破晓时分,她默默地起身下榻,掏了把冷水帮昏沉的自己醒一醒神。
“吁……”她长长吁出了一口气,苍白小脸上明显可见发青的眼窝,只不过和昨夜相比,显得镇定沉静了许多。
历经漫长如永夜的这一晚后,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把所有不该出现的悸动与念想,统统严实压制到内心深处一角。
该上工了。
邓箴瞥见服侍的女婢已经换了人,态度恭谨身形笔直,一看就像是自军中打磨而出的——她也不去想,这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因为侯府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干系,她只要做好自己庖丁的责任便是。
理智清明如旧,可心终究再回不去那酸酸甜甜、揣着欢喜的滋味。
待侯爷身子再稳定些,她也该和弟妹们回荞村了……
邓箴一走出房门,就看见前方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静静坐在特制的紫檀木推椅上,身旁的燕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眼神有些不善。
她心一咯噔,迅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走近他面前,行了一个礼。
“昨夜睡得可好?”默青衣气色看来极为苍白,神情却很温柔。
她点了点头。
“眼圈都发青了。”他轻叹,“昨儿还是该让服侍的人帮你点炷安神香的。”
经过昨夜之后,他的温柔在邓箴眼中已经不再那么纯粹,对此,她只是摇了摇头。
见她如此恭顺疏离,他胸口又涌现了股熟悉的闷痛,不是蛊毒发作,可那冰冷惶惑感更剧。
“阿箴……”他嗫嚅了良久,终于抑不住冲口轻唤了她的名字。“你,怎么了?”
默青衣纵然对男女之情稚嫩青涩如初生婴孩,可出自男人的天生敏感,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她的异状,己不单纯只是受惊后的抗拒和防备。
只是就算知道她恼了自己,他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更无从安抚起了。
邓箴看着他困惑中有一丝忐忑的神情,心下一酸,却再也不可能让自己自以为是的沉浸在他的“柔情”里,自误误人至无可自拔的地步。
这侯府,是再住不得了。
她上前一步,摊开手掌,在上头写下:侯爷近来好些了,小女也该归家了。
他浑身一僵,无言地望着她。
身后的燕奴浓眉皱了起来,虎目盛着怒气地瞪向邓箴。
“为什么?是本侯做错什么了吗?”他低声问。
不是他,是她自己。
邓箴再摇了摇头,压抑着内心百般复杂的酸涩,又复写下:长久不见弟妹,小女心中难安。
默青衣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清俊眉眼浅浅漾起了笑纹。“令弟妹在别院很好,若你想念他们,便让他们入侯府与你相会便是了。”
燕奴忍不住挑眉,略带警告地盯着邓箴。“侯爷说的没错,邓小娘子可别辜负了侯爷的一番好意。”
她心中涌现了被逼迫的别屈感,尤其燕奴那高高在上的示恩口吻,仿佛她再婉拒便是不识好歹。
可邓箴,你明明就不该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最初本就是恩公一再伸出援手,她进侯府报恩也是心甘情愿,那么如今她还有何可矫情、可生气的?
邓箴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里的忿忿翻腾霎时消失无踪,怅然地暗暗苦笑了。
恩公便是恩公啊!
——是小女想差了。小女也该去准备朝食,请侯爷稍待片刻。
她写完之后,便欠身作礼,默默地往小膳房方向去了。
留下默青衣和燕奴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邓小娘子……这么好讲话?”燕奴摩挲下巴。
“她向来是好性儿的。”默青衣喃喃自语,深邃清眸却有一丝异样的困惑。
明明一切已然回复正常,邓箴乜不再执意离去,可他为什么总觉得好似有哪儿不大对劲?
默青衣苦苦思忖,却始终不得要领。
“侯爷,安定伯求见。”代叔自外匆匆而至,面色凝重地禀道。
他平静地道:“不见。”
“……老祖宗的车驾乜来了。”代叔强捺着怒气,恭声道。
默青衣尚未开口,燕奴已然火大冲口而出:“凭天王老子的车驾来了,就当没见到,认不出不就好了?”
“燕奴!”他淡淡低斥,“不得对老祖宗无礼。”
“诺。”燕奴虽心有不甘,还是强咽下了这口鸟气。
“代叔,”他看向同样忿忿不平的代叔,嘴角微勾。“劳你亲迎出府,就跟老祖宗说本侯因表弟牵涉谋逆之事,心痛情急吐血,至今犹未醒来,太医说此次病发来势汹汹,恐会昏迷多日……去吧。”
“老奴这就说去!”代叔眉开眼笑了,兴冲冲而去。
燕奴瞠目结舌,满眼崇敬。
“皇上龙驾最迟七日内归,待本侯悠悠醒来,忍痛送上奏卷,时日也差不多对得上了。”他微笑道“侯爷威武!”果然心机最重的在这里啊!
默青衣扬起苦笑,再威武,好似一对上邓小娘子就英雄无用了。
默青衣心中那点子预感和不安果然逐日得到了验证。
他依然日日在饮下太医开的苦药汁之前,能得邓箴亲手所做、亲自捧来的各色汤羹饵食开胃健脾,可是她送来了食盒后便会退到角落处,垂手恭立,直待他用罢、服过药后,再手脚轻盈俐落地收拾妥当,悄悄退下。
他几次开口同她说话,几次相问,她不是抬头对他微微一笑,便是低头装作充耳不闻,仿佛口不能言,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饶是默青衣素来性情温雅内敛,也不禁有挠墙的冲动——这日他皱着眉头咽下太医开的新药方后,眼角余光瞥见邓箴又快手快脚地收拢好食盒,娇小身躯往房门口方向移动时,他再抑不住了。
“咳咳咳咳……”情急之下,甫落腹的苦药翻溢上来,他剧烈咳嗽了起来,整个人伏在榻边颤动不绝。
邓箴大惊失色,抛下食盒就冲上前来,小手努力地拍抚着他的背,不忘用焦灼求助的目光望向寝堂中的其他人……可哪里还有其他人?
燕奴早就在主子眼神扫来的那一刹那,拎着太医火速离开现场了。
虽然不知侯爷意欲何为,不过身为尽忠职守的武奴,看眼色的本领是重中之重,这时候不闪人,难道还留在这儿碍眼等主子槌吗?
邓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苍白着小脸紧咬下唇,不断帮他拍背顺胸,生怕他咳嗽太剧,把刚刚的药都呕出来了。
默青衣满头冷汗,脱力疲惫地靠在她柔软的怀里,微闭着眼,掩住了眸底的羞涩与算计。
她,总算不再对自己视而不见了。
邓箴轻轻地拍抚着他宽暗却瘦削的背,隐约可感觉到掌心底下的身躯劲瘦单薄,骨头都微微突出了……不知怎地鼻头一酸,泪水扑铰簌滚落。
他都病得这样厉害了,她还同他赌气,对他苛责计较甚多,她、她真不是好人。
“阿箴,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他好不容易才吞下那翻江倒海的呕意,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可鼻端嗅闻着她带着幽幽甜香的温暖气息,耳朵不争气地悄悄红了,嗓音带着一丝脆弱地喃喃。
她一颗心酸甜涩苦难以言喻,怔怔地环抱着这背对偎靠着自己的大男人,脑中乱成一片。
默青衣不敢回头接触她的目光,背脊贴靠着身后的温暖柔软,清俊脸庞慢慢羞臊发烫了起来,平生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和心慌意乱令得他呼吸紊乱,想再开口,却发现喉头好像哽住了什么……有些结巴……
“你这样……我难受。”他低低道。
她心一震,眸光似喜似悲若泣。半晌后,她终究还是狠下心来将他扶回迎枕上,无视于他忐忑的神情,起身退后了一步。
“阿箴?”他凝视着她,喉音微颤。
她缓缓跪了下来,在他脸色大变的刹那,重重磕了个头。
“你做什么?”他闪电般地下榻,及时接住了她的身子,大手迫不及待捧起她的小脸,焦急地检查着她额头迅速浮起的红肿,有丝气急败坏地低吼,“你——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泪光滢滢,娇小单薄的身子却挣扎了起来,急促而凌乱地写下——侯爷别再这样待阿箴了。
“我……我怎么了?”他一愣。
好似阿箴不只是……
她的手指停住了,无法再写下去。
“为什么不写了?”他一急,猛地攥住了她的小手,激动得微带颤抖,憔悴却仍难掩潋濡如玉的脸庞逼近她苍白的小脸。“你恼我什么?又防我什么?你不能生了我的气,却叫我日日做个胡涂鬼——”
——别说那个字!
邓箴愀然变色,慌乱地忙捂住他的嘴,拼命摇头,惊骇慌乱担忧之意流露无遗。
他楞怔地盯着她,气恼愤慨的眼神柔软了下来,隐约有丝喜悦和泪意,哑声问:“阿箴,你很怕我会死吗?”
她心口剧痛,眼眶又红了,哽咽地点了点头。
就算曾心寒,怨过,也自省过,甚至也有一度希望永远离了这个曾经拿她当诱饵的男人,可她还是不想他有事,她就是听不得……听不得……
“傻阿箴,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浅笑,随即笑意又如落在清池上的雨滴般消逝无踪,“起码,今年不会。”
是啊,可他终究活不过两年,那么不管心里对她有多少管不住的心思和悸动,两年后,他依然是一坯黄土……可她呢?
他胸口大痛,刹那间好似烫着了般地放开她,清瘦的身躯直挺挺地跌坐靠在榻畔,背脊被坚硬的紫檀榻沿硌得隐隐生疼也恍若未觉。
自己是个有今朝没明日的人,阿箴年华正茂,未来不管嫁予谁都会是幸福一世的贤妻良母,他既不能……又何必招惹她?
“是我想岔了,险些误了你。”默青衣闭上双眼,浑身精气神和喜悦霎时消逝一空,整个人又恢复了清冷寂寥疏离的病重时模样,声音沙哑却坚定地道:“你,去吧。”
邓箴傻傻地望着他,被他异常的神情举止惊得一懵,小嘴嗫嚅了一下,面上透着抹慌乱茫然无助。
“你说得对,你是该归家了。”他依然没有睁开眼,语气却冷淡客套。
她脑子嗡地一声,这下是真的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第9章(1)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仿佛像是做了一场梦。
邓箴在猝不及防间就被镇远侯府的人马亲自送回了荞村,和她一起回家的是弟妹和一整车的绫罗绸缎及一匣子金“邓小娘子,日后自行珍重。”燕奴从头到尾都皱着浓眉,一张脸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可是一想到她毕竟是有大功的,还有自家侯爷的那一腔情思,也只得硬声硬气地挤出这句客气话来。“镇远侯府不是不知恩的人家,往后倘若有事,命人到侯府梢一句话,能帮的,我们自会相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