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箴心一咯噔,脑中蓦然闪过了个隐隐的恐惧与猜测,可又随即被理智狠狠压下。
不,不会,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迟疑写下:那侯爷可喜甜食?
代叔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这么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爷幼时……约莫是三岁左右,有一度极嗜食白茧糖,只不过后来因江米易积食难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头一松,不禁微笑了起来。江米软糯沾粘,做饵食自是可口,若怕难克化,便混些许稷米也就是了。
邓箴嘴角轻扬,愉悦地画写着:如此,小女知道了。
长长的垂幕下,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半靠着,青丝三千丈披散在肩后,时不时喘嗽难禁,闷咳得仿佛就要咯出血来。
邓箴手捧雕花食盒,伫立在房门口,望着宽敞清雅却显得寂寥的卧堂深处那端,那清瘦憔悴的身影,眼眶蓦地一热。
相遇不过匆匆几面,却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邓箴做梦都没想过,今日再相见,印象中宛若谪仙的如玉公子己然瘦骨嶙峋,仿佛一阵清风过,他便要乘风而去了。
胸口揪闷得阵阵生疼,她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勉强抑下眸底灼热的泪意,抬起手在门边轻敲了两下。
“谁?”温雅的嗓音此刻满是沙哑疲惫。
邓箴苦于“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静立在原地。
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轻撩开长幕,清俊苍白的脸庞在见到她的一刹那不由僵了僵,心下一紧,终究还是平静地道:“不是让你回家吗?”
她凝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捧高了手中的小食盒。
“你……”默青衣眼神幽然,隐带复杂之色。“往后不用搭理他们的任何请求,放下手中之物后,你自家去吧。”
她还是坚定地摇着头,清秀小脸有着一抹温柔的固执,上前将小食盒放在小案,便送到他榻上,掀开盒盖惹得一缕桂花清香逸出,露出了里头一碟子切得四四方方、雪白中透着嫩黄的小巧白茧糖。
他的目光落在那迭白茧糖上,微微一震。
邓箴伸出纤纤指尖,于小案处写着:这个加了稷米、桂花、蜜等等,揉蒸而成,颇为适口,不易积食的。
他看着这道幼年久远记忆中,几乎要被遗忘了的饵食。
那年,微带点沾粘,柔韧又清甜的白茧糖驱逐了唇舌间的苦涩药味,令病痛缠身、日日苦药入腹的孩子重展笑颜。
默青衣缓缓地拈起一小方白茧糖置入舌尖上,细细咀嚼,渐渐自惯常仿若嚼蜡的动作中,慢慢地透出了、感觉到了一丁点的香,一丁点的甜。
淡淡的甜意融化,旋即绽放开来的却是清甜桂花香气,奇异地抚平了胸臆间沉如重石的闷堵感……
直到食毕那一小方,他又拈起第二方,邓箴强忍着满满激动,眸光晶亮地关注着他吃完了第二口,盼着他能再吃第三口……
只是默青衣并没有再吃第三口白茧糖。
邓箴目光中的喜悦瞬间黯淡了下来,继而涌起的是深深的自责。
……终究还是她做得不够好。
“这白茧糖,很好吃。”那个温雅的嗓音响起,仿佛隐隐透着一丝微笑。“明日还能再做吗?”
她猛然抬头,小脸亮了起来,忙不迭重重点头。
默青衣凝视着她欣喜的笑靥,心神有一霎地恍惚。
不知为何,自那日化与楼惊鸿一瞥后,他对她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曾为此感到心惊防备。
燕奴曾命人去查了她的底,回禀邓氏一家并非世代居于荞村,而是十六年前迁至此处,一向是耕作清贫度日,然邓家父母却在一年半前意外落水而亡,只留下了两女两子,当时小么儿也不过六个月大。
是眼前这个看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清瘦女子,一点一滴挣食喂养弟妹长大。
也是个相同被命运玩弄却依然奋力相搏之人啊。
而一个清婉娟秀的年轻女子,要想自甘堕落着实太容易了,可她却始终意志坚定、凭靠着这双手供给一家四口温饱。
思及此,默青衣眼神里的审视渐渐淡去,继之而起的是一抹悲悯的温柔。
“这几日就劳烦你了。”他轻声道,“待我身子略好些,便会重金相谢,命人亲送你回家的。”
邓箴眼底的喜悦消失了,情急地猛摇头,努力写下:小女并非为金银,我只想恩公早日好起来。
生怕他再度拒绝,她冲动地一把握住他的大手。
他心一跳,清俊脸庞竟悄悄地发红了,略慌乱地别过头去,忽觉气息又紊乱不顺起来。
“咳咳,你……我、我该喝药了。”
邓箴先是误以为他的脸红是发烧了,正担心着,闻言急得跳了起来,对他比画了两下,随即慌张张就往外冲去找人。
唉,此时她就分外懊恼自己为何要乔装是个哑子了,这不是乱上添乱吗?
默青衣看着她突然活似兔子般惊蹦出去的身影,不禁哑然失笑,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手,那丝暖意仿佛依然荡漾未消。
也许便是为了这一丝丝缕缕的温暖,他也该自私的将她留下吧?
自那日侯爷竟肯吃下邓小娘子做的白茧糖后,整个镇远侯府顿时沸腾了,上上下下欣喜若狂、乐不可支,几乎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巴不得她能永远留在侯府里,好让侯爷能多吃点、多补点,说不定这么补着补着就能长命百岁了不是?
邓家阿箴,就是镇远侯府的大恩人哪!
对此,邓箴受宠若惊极了,每每看到大家对她奉为上宾的模样,她都心虚得不得了。
不过就是……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侯爷的胃口而己,况且她才是要进府来报恩的,怎么反倒角色颠倒了?
代叔还不由分说地将她的住处安排在侯府内院中至为清幽美丽的一座独立跨院中,拨了两个女婢专门伺候她。
两个奴婢伺候一个庖丁……
邓箴甚是苦恼,总觉坐立难安,直到看见女婢捧进来,此刻摆在她面前红檀木矮案上三匹茜草色、秋香色和缥色锦缎,一匣子盛着简单却内敛的玉钗、玉坠,并言明是侯爷所赠时——就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把抱起那堆华贵物事冲到了主院求见,却在见到发束玉冠、身穿紫金侯服,清俊中透着沉沉威严尊贵气势的默青衣的刹那,傻了。
邓箴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强烈意识到他确实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侯,而……自己只是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庶民贫女。
心仿佛被谁重重拧了一把,她迅速低下头,掩住了眼底的怅惘。
第6章(2)
“寻我有事?”默青衣声音却温和如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揽着的锦缎和那匣子首饰恭敬地放在地上,这才抬起头来,并后退了一步。
默青衣一怔,凝视着她。“不喜欢?”
她比了比那些贵物,再比了比自己,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只是谢礼,没有旁的意思。”默青衣还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半晌,这才轻声道:“你如愿意,大可安心收下。”
她还是摇了摇头,小脸透着一丝固执。
“你……”他看着她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青布衣裙,袖摆虽然绣上秀气的暗色小碎花遮掩,却隐隐可见其中的破旧。
清贫得令人心疼,却也执拗得教人头痛。
她再后退了一步,还是坚定地摇头。
“你,近前来。”看着她就要退到门外,仿佛在彼此之间拉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疏离,默青衣心一动,急急冲口而出。
邓箴娇小身形倏然一僵,澄澈的眸子疑惑地望着他。
“你写给我看。”他叹了一口气,温言道,“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坚辞我的谢礼。”
她小小气结,他方才明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侯送出的礼是不会再收回的。”他清眉微挑的直视着她,“除非你给我足够的理由。”
他、他这不是故意胡搅蛮缠吗?
邓箴有些招架不来,手足无措地傻望着他。
见她愣在原地,畏怯为难的模样,他心下一软,长腿主动迈向她。
默青衣在她和那堆贵物之前停了下来,温和却灼灼然的黑眸盯得她没来由地心虚、羞惭起来,好像……被他看穿了心底深处最隐晦的念头。
“为什么不愿收?”他轻声问道。
她强自镇定的小脸渐渐地红了,心慌意乱地张口欲解释,在最后一霎总算及时想起自己瘠哑难听的嗓音和“哑子”的身分,复又闭上嘴,熟练地在掌心画写下这礼太重,阿箴受不得。
“原来,本侯的命竟连这几匹锦缎、些许玉饰都不值?”他叹了口气道。
邓箴心一跳,慌得连忙摆手摇头,却苦于口不能言,小手在掌心上飞快写下回话,却只换来他神态状若寂寥忧郁地别过头去,怎么都不肯看……
她的性情本就有些老实头,再加上默青衣于她心目中犹如谪仙天神般的存在,此刻他的落寞郁郁,不啻像是一记生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心疼得她又慌又乱,只觉得自己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居然狼心狗肺地这般惹他伤心了?
他修长清瘦如青竹的身躯恍若不胜寒苦,侧过身去,隐隐有瑟瑟之意……
邓箴都快哭了,想也不想地抓住他一只大手,在那美若皓玉微布剑茧的掌心上,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侯爷,您很好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在阿箴心中,远胜一切奇珍异宝。
默青衣先是感觉掌心痒痒的,像是被什么撩拨了……脑子还恍惚着,胸口己是奇异地暖暖发胀了起来。
可惜邓箴满心担忧紧张,要不一抬头,就能清楚见到他绯红了的双耳,和清俊苍白脸庞上的一抹霞色。
默青衣心口激荡得厉害,原就深藏于胸膛内的某一处更是剧烈悸跳着,仿佛就要破胸而出……
他的手好似烫着了般闪电缩回,后退了一步,烧红的双耳更是羞艳欲滴,“我、本侯还有公务,就,不便耽搁了。”
邓箴迷惑而茫然地望着他,小手还维持同一个手势不及收回。
“那谢礼,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脸垂得低低的,匆促说了一句,便急急大步离去。
——几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却留下邓箴在原地一头雾水,苦恼地对着地上那堆贵物发呆。
兜了一大圈,难题还是没解决呀!
默青衣心跳得厉害,连进了议事堂仍然有些身躯发软、步伐凌乱,直待坐下来喝完一杯参茶后,方逐渐安神冷静下来。
他摸着异常骚动的左胸膛处,喃喃:“是蛊毒蠢动的缘故吧?”
对,心神失守,连连失态,当是这个原因无误。
“禀侯爷,伯府二爷来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缓步而入,躬身禀道:“您见吗?”
“如何不见?”默青衣看着燕奴一副摩拳檫掌的凶狠样,不禁失笑了。“也许他今日是来赔罪的。”
“请恕燕奴无礼,但是伯府二爷对您从未有过善意。”燕奴咬咬牙,还是只得听命让人放那欠揍的家伙进来。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为宫中有昭仪娘娘撑腰,便可横行无阻、不可一世,将侯爷的大度宽容当作胆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写得!
“莫担心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轻声道:“我亦有底线。”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仪娘娘不倒,伯府依然会以为凭仗着当年一丁点人情,就能继续将侯爷搓揉于掌中,其中尤以这位r李二爷’为甚。”燕奴自知这话十分大逆不道,可拼着被主子责罚也想一吐为快。
娘的!大不了被赏一百军棍,但只要能换得打断李羿一条狗腿,这笔买卖还是极划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隐住了其中精光与叹息,如玉大手轻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线消息上。
只怕气数将尽。
但愿姨母在后宫中能切记谨小慎微行事,莫因皇上的宠爱和镇远侯府的风光声势,便忘了当年的步步险境。
昔日后宫恶斗,独孤贵妃对姨母下手,甚至祸及身怀六甲的母亲,致使亲母早亡,他则是蛊毒缠身,注定活不过二十五载。
那样的憾恨,他不想再发生在家族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表兄,我今日是来跟你要人的。”李羿一身权贵公子作派,昂首阔步骄气毕露无遗。
燕奴觉得手好痒,真想一掌劈过去。
“坐。”默青衣以宽袖掩住了那卷锦帛,淡然微笑。“表兄府上并没有伯府的人。”
李羿也不怕他,无赖地斜坐着,嗤道:“表兄就莫同弟弟打迷糊眼了,燕奴是你手下第一人,他既然敢打了我府中管事,抢走我看上的人,难道不是出自表兄的示意吗?”
燕奴心中痛骂了一句粗话,就要挺身发火,却被默青衣一记轻描淡写的眸光抑住了,只得听命躬身退于他身后。
李羿见状,毫不客气地讽笑了起来。“狗就是狗,瞧,可听话的呢!”
“来人,表少爷醉胡涂了,领他到清轩的芙渠塘泡泡水醒个神。”默青衣平静地吩咐了一声,“待醒酒了再过来回话。”
“诺!”燕奴眼睛一亮,还不等他挥手,门外的护卫早就兴冲冲地领命而来,不由分说地“押”了李羿就要往外“请”去。
“默青衣,你敢?”李羿愀然变色,暴跳如雷。
“本侯有何‘不敢’?”他对着李羿温文尔雅地一笑,清眸深邃幽然,似笑非笑。
以前不愿多加计较,一则顾念亲情,二则无谓;因人生无常,他又随时如风中残烛转瞬即灭,世事种种亦不觉有何好计较。
只是不想计较,不代表不能计较。
入他镇远侯府来侮辱他的人,他默青衣只是病,还没死。
“你——你今日要真敢动我一根寒毛,就等着老祖宗和大姑姑找你——”李羿又惊又怒地大吼,声音却有一丝掩不住的颤抖。
“好,我等着。”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李羿的惊恐怒吼声渐渐远去,到最后已是嘶哑难辨……
燕奴嘴角大大上扬,傻笑的模样和威猛外貌丝毫不般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禁一拍大腿——“哈!”真真大快人心啊!
“憋狠了?”默青衣修眉微挑。
“每一天都是。”燕奴也不“欺主”,老实道:“安定伯府除却老祖宗外,奴下不想揍的还真没有。”
“还是给本侯留面子了。”他的微笑里有一丝无奈。
燕奴尴尬的抓了抓头,不过痛快是痛快了,可一想到李羿今日吃了这番大亏,回伯府后定是加油添醋的给主子放火招祸,面色又有些迟疑起来,虎眸隐有杀意外露。
默青衣心中微叹,修长指尖沉吟的轻敲了敲那卷锦帛,最终还是取出递与了燕奴。
“交由陈良。”他平静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