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维尔说,他的声音从灼烧的喉间硬扯出来。他从窗前转身,发现三双充满眼泪的眼睛望着他。
大侠般的表情随着她往下说时越来越紧张。“纯真的小姐不可以看别人的信件,也不可以看不应该看的东西。你们的调皮和大胆,已经到了会出事的界线。乖女孩不应该懂得如何逃出保护森严的家,还在半夜里真的逃出来;不只逃出来,还逃了一个多星期都没被发现。我佩服你们的创意,我也理解你们盲目地崇拜这位可恶的堂叔——”年轻的脸上开始出现希望。“但我同时明白,你们这两年完全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监督。我希望你们明白,这样的状况已经结束了。”
莉缇的严肃,甚至使得苏珊都坐起来注意听讲。“汪!”它同意地叫了一声。
希望从两张天使般的脸上逝去,她们双胞胎似的同时转向维尔。
“我们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丽姿说。
“我们只是想要跟你在一起。”艾美说。
“我知道,可是我们是一体的,和你们有关的事,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维尔说。“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莉缇和我。”
一番毫不优美的训话,立刻产生预期的振奋精神的功效。眼泪被拭去,两个女孩把注意转到莉缇身上。她们尽职的道谢,并保证将来会听话。
“谁相信你们这些鬼话,”她轻快地说。“听话小姐的表情只骗得过麦尔斯爵爷夫妇,你们想要跟我要花招,可没那么容易。”
丽姿说:“那没关系,我们要跟你在一起,不管莉缇怎样严格,起码她不会胆小怕事。”
“也许她会教我们怎样打架。”艾美高兴起来。
“她绝对不会。”维尔说。
“以及要怎样抽雪茄才不会反胃。”丽姿又说。
“绝对不可以!”维尔大声说。“女性抽菸是最让人讨厌的。”
“那你为什么把为你特制的烟给她?”丽姿状似纯真的问。
“因为她——她不一样,她不是正常的人,”他瞪着两个女孩。“我倒想知道你们从哪里听到这种事?”
“《耳语报》上写的。”艾美说。
“专门刊些没价值之流言辈语的小报,”莉缇对表情茫然的维尔解释。“你是他们一年到头最爱写的人,不过,他们的记者都很杰出,消息通常都很正确。我经常采用他们提供的线索,然后加以美化。”她若有所思的视线看着两个女孩。“我不认为年轻女孩应该完全不知道世界的现实面。我阅读的东西,她们都可以读,但是要在家人都在一起的时候阅读,而且要有所讨论。至于,怎样打架——”
“不可以,葛莉缇!”
“即便是年轻淑女也应该学习保护自己的技巧。如有适当的伴从、如在大部分美好的世界,她们不会需要这些。然而,世界是无可预测的。”
两个女孩立刻跳起来拥抱和亲吻公爵夫人。
他看见她的眼中出现如许温暖的光芒。
她很清楚她们不会容易应付,但是她甘之如饴。
死亡使她无法拥有母亲和妹妹的爱,但是,她仍打开她的心。她让需要她的女性,无论多少,成为她的家人。她让丽姿和艾美成为她的家人,毫不吝啬地爱着她们,一如爱他。在这方面,他比较不聪明。失去所爱,使他把依然爱他、而他也可能会爱的人赶开。
那是愤怒,几天前那场跟罗宾有关的噩梦让他明白这一点。他气男孩以死亡背叛了他对他的爱,对查理也是一样。维尔因此把罗宾关在门外,包括跟罗宾有关的所有人和事。
但是,这疯狂的哀伤与愤怒,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维尔知道其中还有害怕。他不像妻子那么勇敢,他不敢再冒险:他不敢再爱。
这害怕必须在他未觉察前被去除,而那也正是她一再、且一直在做的事:偷偷的、拐弯抹角地、不遵守运动规则的做——出于对他的爱,因为爱就是这样运作的。
而,他是如此该死地喜欢这个结果。
他做出一个深受伤害的表情,哀怨地说:“噢,你就是这样,葛莉缇,把所有人的喜欢都带到你身上。只有你们女生能这样吗,我都没有吗?”
“过来过来,”她说。“大家都有分。”
第十九章
接下来那个星期三的《阿格斯》特刊刊载道:发现他的主人狄洛正因流血而即将死亡。帕布冲了过去,因为踩到地上的血扑在主人身上,随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
“噢,起来啊,你好臭。”这些话从尸体身上传来。
帕布身上的臭味,像嗅盐一样有效地把他的主人薰醒。他们不久便发现那致命的汤匙刺到心脏下面几英寸的地方,他的确流了一些血,但不至于死亡。他听到的滴答声,是兰妲逃走之前打翻的一瓶酒。
因为她使用汤匙的时候,也用膝盖顶了他的胯间,所以他跌倒了,没办法抓住她。而且他甚至昏了过去。现在,他的头好痛,身侧在流血,伤害并不大,但也死不了。可是,他很生气。
伦敦的人都很高兴,继续兴致勃勃地往下读。
读到故事结束,大家都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正的坏人是欧朗,狄洛则一如所有的男主角都应该做的:救了女主角,取得底比斯玫瑰,杀了坏人。
然后,男女主角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在昂士伍公爵府,结局的那一章正在图书室里被朗诵出来。
公爵夫人先把这个荣耀给了她的表兄丹恩侯爵,有幸聆听的还有她的丈夫、丹恩的妻子和儿子,丽姿、艾美、棠馨、博迪和亚契,以及刚好在听力范围内值勤的仆人。
上回丹恩赶到昂士伍府时,刚好看到他表妹毫无生气的身体被抱进来。他让昂士伍在卧室的角落保持安静,好让医生可以治疗莉缇。完事后,他送医生出门,让昂士伍单独跟妻子吵架去。
第二天傍晚,该他跟自己的夫人吵架,洁丝违反他的命令,从艾思特庄以自杀的速度赶到丹恩在伦敦的房子。她带着道明同行,因为她说,他担心他爸爸,见她要自己前来,叫嚷的声音足可杀人。
但是,道明今天出奇的守规矩。他静静地坐在地毯上,夹在丽姿和艾美两个女孩之间,专注的听着故事。即使两章之间大家停下来吃点心,他也只是安静的跟苏珊玩,并容许两个女孩塞给他根本不该吃那么多的糖果。
维尔不确定那男孩是否理解这个故事,或者只是因为大家都很安静。他崇拜父亲,当然地相信当父亲念书时,每个人都必须安静且注意聆听。很有可能另一个人朗诵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会无法集中了。
然而,这另一个人是莉缇,她不只是念书。她给了每个角色生命,各有不同的声音和特征。简而言之,她把他们都“演”了出来,虽然她郑重向维尔保证,绝不离开沙发。
道明从头到尾一般专注,到了最后,他跳起来像大人一样高声欢呼与拍掌。
莉缇以一个全场的鞠躬答谢,跟她在蓝鸮酒馆表演之后赏赐给昂士伍公爵的一样夸张与戏剧化,外加一个假想的举帽之礼。
只是,直到此刻,维尔才发现这个姿势为何如此的让他难忘。他在看见她的表演以前许久,就见过一模一样的姿势。第一次是在伊顿公学当学生的时候。
他转向丹恩,后者也正聚拢着黑色的眉毛看向他的表妹。
“你也认出来了吧?”维尔问道。
“你说她非常善于模仿。”丹恩说。“但是我想不出她何时见过我这样做。”
“做什么?”莉缇终于回到沙发上之后,问道。
维尔皱眉看着她,直到她收起脚,在沙发上坐好。
“鞠躬,”他说。“你那舞台式的谢幕方式。”
“我父亲是演员。”她说。
“丹恩的父亲不是演员,”维尔说。“可是,丹恩大约在十岁的时候就把这种谢幕方式做得维妙维肖,我第一次看到是在他打败块头是他的两倍、而且大他两岁的华戴尔之后。那时候我们都在伊顿公学。”
“我第一次看到是在安斯伯里旅店的院子里,”丹恩夫人说。“在丹恩和昂士伍互相揍了对方几拳之后。那姿势其实很特别,不是吗?丹恩其实很有戏剧天分,不过柏家的人一向喜欢表演。他们对戏剧似乎有某种爱好,而且经常不吝于尽情发挥,但未达到目的。”
“第一任的黑野伯爵经常以模仿他人做为招待国王的馀兴节目,”丹恩告诉莉缇。“你母亲的祖父以及他的几个兄弟,年轻的时候都非常喜欢剧院——以及剧院的女演员。在我父亲之前,艾思特庄经常邀请剧团前来表演给宾客欣赏。”
“所以,你显然也从柏家的祖先遗传到演戏的天分,”维尔说。“所有的美丽、智慧皆其来有自。”
“美德绝对不是,”丹恩说。“那绝对不是柏家的优点。我们有很多虚伪的卫道人士,例如我父亲和莉缇的外祖父,但是至少每一代都会产生一个魔鬼。”
这时,丹恩所产生的魔鬼已经开始坐立难安。两个女孩邀他带苏珊到花园去玩,棠馨跟着出去监督他们,博迪当然也跟着去了。
“真是奇迹,”丹恩在几个孩子离开之后说道。“我第一次看到那个撒旦的后代安静这么久。”
“他被说故事的大师迷住了,”维尔说。“那是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无法抗拒的。”
“你的天分一定是上帝的恩赐,表妹,”丹恩告诉她。“我从未听说我们的亲戚有这种才能。我们的图书室藏有不少很好的信件,也有许多振奋人心的政冶演讲,不过我看到的诗,都很晦涩难懂。我还没见过任何一个柏家的人可以把故事写得这样活灵活现。”
“可是我的妻子却认为那是雕虫小技,”维尔说。“她说《底比斯玫瑰》是滥用感情的馊水,而那还是她所用过最客气优雅的形容词。要不是麦安格说溜了嘴,她永远都不会承认那是她写的。”
“那种东西没有实用价值,”莉缇说。“只是娱乐大众。而且无法给人什么教训,好人有好结局,坏人终尝恶果,跟现实生活完全没有关系。”
“不管喜不喜欢,我们都必须活在现实生活里面,”维尔说。“而且,你比别人都清楚你的天赋,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很辛苦。能让他们有几个小时的缓解和喘息的空间,这是很难得的。”
“我不同意,”莉缇说。“我开始觉得这是对社会不负责任的作法。因为,虚构的故事,让小女孩信以为真,并因此离家去寻找家里所没有的刺激。她们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打倒坏人,以为——”
“你是要告诉我女性的智能有所不足,甚至分不清事实与虚构吗?”他说。“任何傻到足以相信兰妲那些把戏的人,如果不是天性好动,就是毫无理智;这种人看不看你的故事,都会去做一些傻事。我的受监护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的受监护人刚好证实我的理论正确。”
“你自己也说她们是‘可怕的女孩’,那时你甚至还没见过她们。”维尔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们是莫家的人,莉缇,莫家从有历史以来就制造一堆惹祸精,你不能用丽姿和艾美当成你不写那些美好故事的借口,虽然你总称呼它们是‘浪漫的噱头’或‘胡说八道的垃圾’。你是个很有天分的作家,你有一种特殊的才华,可以跟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甚至不同背景的读者沟通。我不会允许你浪费这个才华,只要你复原一些,你就要开始写另一个故事,即使我必须把你锁在某个房间里面!”
她眨一下眼睛,又一下,然后她说:“我的天,瞧你激动的。我从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现在你知道了。”他离开座位走到壁炉又走回来。“要不是这些浪漫的噱头,或胡说八道的垃圾,或那些言不及义的故事,我或许还是文盲。我酷爱《天方夜谭》和《精灵故事》,那是我父亲念给我听的,那使得我想要读更多的故事,即使没有图画也没有关系。”
“我母亲给我看图画故事书,”丹恩说,他的声音很低。“故事书使我拥有童年最愉快的时光。”
“现在我们念给道明听。”他的妻子说。
“我们看到他了,”维尔说。“他看着你念书的样子,好像那是天下最重要的事,半小时都没有动。我念书给罗宾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故事,莉缇。”
整个房间里变得很安静,沉重而安静。
妻子冷静的声音打破这片沉寂。“那么我的下一个故事要为他而写,”她说。“而且它要比《天方夜谭》里的任何故事精彩十倍。”
“那当然,”丹恩温和地说。“而且一定是柏家人才写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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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不知道这件事为何徘徊不去,但它就是这样。
……祖父以及他的几个兄弟,年轻的时候都非常喜欢剧院——以及剧院的女演员。
……至少每一代都会产生一个魔鬼。
……一定是柏家人才写得出来的。
那天晚上,昂士伍公爵梦到查理二世,梦到莉缇以模仿丹恩侯爵作为款待国王陛下的馀兴节目,而丹恩侯爵搂着一个女演员站在朝臣群中观赏。
维尔醒来,天已微曦,他离开熟睡的妻子悄然下床,拿起她母亲的日记,他走到窗前阅读起来。
他很快就读完了,可是仍像上次一样不满意。文章之间的空隙……许多意犹未尽的感觉……不愿抱怨的骄傲。最接近抱怨的只有第一篇,她语带讽刺的谈起她的丈夫……还有她父亲时隐约的苦涩。
……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也无法阻止回忆出现,即使死亡那么久,那名字和影象也能长存于记忆之中。
是谁的名字与影像长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呢?维尔猜想着。
乖女孩不应该懂得如何逃出保护森严的家,莉缇曾经这样说。
柏安怡曾经是一个受到严格保护的女孩,住在警备森严的家。
她怎会认识葛约翰这个三流演员?他怎有可能接近她、进而引诱她跟他跑到苏格兰去结婚?根据丹恩的说法,安怡的父亲是个虚伪的卫道人士,在丹恩父亲的时代,他们不曾邀请剧团到艾思特庄,安怡的父亲也不曾邀请演员到家中才对。
维尔曾后知后觉的发现,莉缇在写《底比斯玫瑰》的时候,曾在前面精心安排许多线索。只是读者大都只顾看那些精彩的冒险情节,很容易忽略那些线索。直到欧朗背信弃义的事实被揭发,大家才发现许多的伏笔早已被技巧地安排在前面的各个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