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若怕,先回宫去。」
「公主!」素秋疾声抗议。「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抛她一人,没个照应,这种泯灭良知的事儿,她素秋可做不来。
景华轻笑,她前后两句是相互矛盾,自打嘴巴吶!「若要跟着,就小声些。」
「公主那么晚还出宫,有啥急事要办?」离上回溜出宫,不过才短短三日,今夜又再度回到民间,素秋怎想怎不对劲。
「只是想要见个人。」
「公主,您该不会是想见之前那批战俘吧?」
遭拆穿心意,景华胀红了脸,好在夜色深,未被察觉。
「您知道他们被关在哪儿?」城里之大,而她们身处宫阙之中,焉有消息走通的道理?
「今个儿我打听过了,在城北那儿,据说抓到的战俘都先安置在那边,过些时日才上街市拍卖。」景华虽觉得残忍,却也无能为力。
她无法跟父王说别与他国交战,毕竟中山国不过是个依附在大国之间的小小国家,若非邻国霸主的势力,中山国早消失在动荡不安的洪流之中了。
这个时代,远在天边的天子形同虚设,各国诸候若不巩固自己的势力,无止尽的强大下去,或是依附霸主,小国必成为大国的俎上肉。
也正因如此,贵族落没,平民崛起,新的风气开创出新的局面。只要是人才,即便不是王公贵族,也能可能受到重用。
景华相信邦焰是这样的人才,因为他是这般的与众不同。纵然与一群被掳的罪犯、战俘同处,还是很快就会显现出异于他人之处。
两个女人趁夜摸黑,就着天边淡淡月光,找到前往城北的方向。一路上,还遇到打更人报时的,对方好心报条往北的快捷方式。
很快地,见到城北扎营的军队,此刻仅剩三三两两守夜的兵卒,守着四、五座临时搭造的木牢。
「这里的战俘比我们那日见到的还多啊!」
景华左右张望,仍未见到熟悉的身影,欲放弃之际,却见狱卒开了一扇监门,走出的高大的人影令她不由得张开口,差点要喊出他的名。
「是他……」
「公主,这天那么暗,您怎知道是谁?」素秋揉着眼睛,真是佩服主子的本事。
「不会错的,就是邦焰。」难道,他真没法子逃出来?就着兵卒手中火把的光度,景华一眼就认出他来。
「我说,你可别耍花招,给了你方便,别给我爷儿随便,听见没?」狱卒口气不耐,抬脚踹了邦焰。「啰啰唆唆的!吃多也拉多,真是找人麻烦。」
「谢大爷。」邦焰皮笑肉不笑,依言走向一处草丛,就地蹲下去。
「解快些啊!」狱卒嫌恶地说道,懒懒地睐了一眼后,就嫌烦地坐回椅上。
景华张望着,挪挪步子,不留神踩到脚旁的枯枝。「啪」地一声,惊扰了兵卒。
「谁?谁在那边鬼鬼祟祟的!」狱卒咆叫,大声吼道。
两个小女人一听,吓得拔腿就跑,为了什么而来也全忘得一乾二净。要是在城北被逮着,传回宫中两人就大难临头了。
「别跑!」狱卒握着火炬,拎起桌上的皮鞭就追了上去。「被爷儿我逮到,你们就死定了!」
两人提裙奔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头的狱卒大声嚷嚷着,手上鞭子不断舞动,让她们更是紧张万分
「素秋!妳快些。」景华气喘如牛,话声破碎。
「公主,咱们冒着危险跑来城北是为了什么呀!」素秋抱怨,她们今晚如此莽撞究竟是为何?
「我们分头跑,一个时辰后宫门前会合。」景华见后头余光隐隐窜动,怕是那狱卒找追兵前来了。
机灵的素秋颔首,知道这对两人都好。「您小心些。」语毕,她旋即逃往另个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景华还想回头寻她,冷不防一只手臂在夜色中探来,猛地一把将她给扯到大树后头。
「别说话!」一双深邃的眸眼锐利地盯着景华,大掌搁在她的口鼻间。
「唔……」她瞠大眼,眸里写满惊恐。
「是我。」松开手,逆光中,教她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是邦焰吗?」景华有些惊喜,方才真是他没错。
「妳怎会在这里?」若不是那阵骚动,他也不会逃得如此轻易。说来,真该感谢她的鲁莽。
「我……」她怎能说还想再见他一面?「想见见那天看到的孩子。」是啊,除了见他之外,她确实也想这么做。
邦焰嘴角抽动一下,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冷得宛若冬季的雪地。「他死了。」
景华震惊,倒抽口气,没想到现实竟会如此残酷。她明白世上有许多事不能尽如己意,但也未料到如此打击人心。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哑得连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虽和那孩子不过片面之缘,然而她依然记得当初他唇边淡淡的微笑。
「昨晚。」他简洁地答,彷佛生死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这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每一日,都有妳永远都数不清的人,无论是妇孺少壮,或男或女,战死在沙场上。因野心勃勃的上位者,而被迫牺牲。」
她捂着唇,怕泄露出一丝低鸣的泣音。中山国虽是小国,可附庸在大国之下,派兵征战时有所闻,早是见怪不怪,并不因势力微弱而可以避免。
「在妳眼前的人,不也是个刚被掳来,被折腾个半死,险些要被押去街市论斤称两贱卖掉的战俘吗?」
他的话语无半点起伏,彷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让景华无所适从,却也无法逃避。
「这个世间,就是这样!」
像她这般不知人间疾苦的丫头,怎能了解他们凡夫俗子所受的煎熬?有人天生注定受到万般宠爱,然也有人生下是便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景华泪光闪闪,因他一席话而鼻酸。他的语调太过淡然,却饱含许多无奈。曾经她埋怨过自己无趣的人生,怎样也没想过这样的想法,对于终生都流离失所,辛苦奔波的人来说,是何等的奢侈。
「我知道,妳不是普通的千金人家。」那一日,她的姓氏早点出她的不寻常,只是他不敢确定。「做了那么多,妳究竟想得到些什么?」
邦焰轻笑,眼里无情地流露着嘲讽的意味。是啊!像她无比尊贵的身分,为什么要和他们这些低下的贱民搅和在一块儿?
「难道非要求回报,我才能够付出吗?」她得到太多,所以想分享自己所拥有的,难道这是件很愚蠢的事吗?
「像妳这样的人,怎会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妳的付出,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施舍!妳自以为是的怜悯,不过是想弥补中山王因无知而造下罪孽!」他是恨,恨这世道乱成这般景象,民不聊生,宛如人间炼狱!
「啪」地一声,景华一掌掴往他的面容。
「你以为像中山这样的小国,可以存活多久?」景华沉声问道,满是激动。「说不定明日朝阳一现,就会被邻近的大国并吞!」
他们都活得身不由己,在这纷扰不安,战事连连的年代里,有谁能置身事外?
「说穿了,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与你相同,不过是某个大国之中的战俘,也同样是等着被人称斤论两的拍卖着。」景华轻笑,摇首笑自己的无知。「不!说不定我的身分还会令我更惨些,当众斩首,曝尸在城墙外头,让每个过路人看见中山国的公主是怎么死的!」
邦焰无语,她的话再实在不过。
「我不过是一介女流,能做的事有限。不像你们男人,可以做大事,只要你们甘愿做大事的话,就算要登天也不难。而我呢?就算要踏出宫门,也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你若想成大事,就别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景华相信他可以有一番成就,就算这直觉是空穴来风,但他需要目标,更需要希望。
他冷笑。「要我完成妳的想望吗?」也未免说得太过容易。
「至少你能做的,永远都比我来得更多……不是吗?」
第二章
倘若还有来生,定当不负妳、不负缘分、也不负青春。无论终在何处,我定会寻到妳;上穷碧落、下穷黄泉,矢志不移,此情不渝。
月牙余晖撒落在树梢间,偶尔微风抚过,彷佛是琴弦上被拨弄的乐音,低低的弹奏出最深沉的曲调。
他的眸眼散发出最冷冽,却又相当沉静的光采,宛若是天边的星斗,那样虚无缥缈,但又令人心折。是以无法抵抗,仅能沉沦。
那样的光辉为何而生?是在于与这拥有最柔美的外表,却内心无比坚韧的女子相遇,因此激荡出绚烂的火花。
「妳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们不就是萍水相逢,人生在此相遇,也会终在此处失讯,分道扬镳。
「人生无梦,不就显得很无趣吗?」她是傻,却也是傻得很有自己的想法。
邦焰笑着,眼里少了先前的冷漠。「傻丫头!」他拍拍她的头,对她的偏见不如先前。
「你脚上的镣铐呢?」方才还见他离开牢笼,脚踝还被枷锁禁锢着。
邦焰自腰带里抽出小簪,盘腿坐下,开始解掉手腕上的手铐。
「妳以为带着脚镣,还可以逃命?」终究也是千金之躯,邦焰真不知是否要对她期望高些,还是低点对自己比较能释怀?
瞧他拿着那日和她索来的金步摇,努力解着锁头,景华终是恍然大悟。「谁教你的?」
「雕虫小技,不足惦记在心。」他出身卑微,为了讨生活,任何低下卑贱的杂事都做过,像这样不入流的技能,学会也不是件难事。
很快地,邦焰三两下就解开锁,用力一击便锁头便弹开,两手终获得自由。
他伸展着四肢,睽违已久的自在教人心里畅快。他翻身而起,希望在天明之前,能离开中山国。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景华跟在他后头,后面的狱卒已不再穷追猛打,只怕是心急如焚地找着眼前乘隙逃脱的邦焰去了。
「走一步算一步。」他向来没有太多的想法,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但唯今之计,要先离开中山国。」
「嫌中山不好?」
「在中山,我比平民还要不如。」除了贱民,也是奴人,能做怎样的事?「被人差使我无妨,可真能一辈子都沦为奴吗?」
「也是。」景华双眼一黯,忘了和自己并肩的男人不过才刚侥幸逃出牢笼。
「晚了,我送妳回宫去。以后夜里,别出来溜达,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不是妳能预料的。」
景华没吭气,不敢说是想要见他一面。
「现下世道太乱,可不是桃花仙境,由得妳来来去去。」
「是啊,哪来的桃花仙境?」她应该像个被锁在金牢笼中的雀鸟,才能好好地活下去。景华不甘心,却也没有反驳。
「乱世英雄多,倒也很公平。人人有机会,只要不是如我这般的——贱民。」邦焰调侃自己,语气不见半点起伏。
「所以你要离开中山国?」景华微笑,若是他说要做英雄,也不令人意外。
她曾经看过很多人,纵然身处深宫之中,可在父王身旁来去的人总有些是英雄豪杰。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即便出身低微,也难掩其锐气。
这是她头一回,在宫外遇到这样的人,而且还仅是个被掳来的战俘。
「若要做英雄,这里我留不得。」
「未来,要是和中山国有冲突,你……可否放过中山?」
邦焰看着她。「以后的事,我无法回答,那不是我能作主的。」
「要是再见到的话,希望你还认得出我。」
「可能……我们不会再遇见。」他们是天差地别,岂有重逢的道理?
「也是,怎会再相见呢?」
两人就着月光,在无人烟的城北里,更显得沉默。这一段路,将遗留在彼此的心间,成为一种很特别的记忆。
以致于后来,他们想起时,都会特别的怀念——
或许是,那晚月色太美,夜色太静,而他们又太孤单又寂寞的缘故……
*** bbs.fmx.cn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二年后,中山国。
「公主,妳真要听大王的话?」素秋为主子上着妆色,很不甘心的说道。
镜台前,景华素净的脸色带着苍白的憔悴感。这些日子她日日哭泣,夜夜悲不成眠,身心疲惫到已达无法负荷。
宫阙中,枣红色泽的帷幄交织层迭,雕梁画栋,无处不气派,无一不细腻,宽敞的宫室内,八大石柱上雕有凤鸟纹、饕餮、山云、重环等各种纹样,皆漆上黝色漆油。
地面上,一律铺着黝色玉石板,春夏皆凉、秋冬含暖。室内一年到头皆有不同品种花朵,随时绽放着它们最动人的姿态。
她一辈子都身在这样的富裕里,天天吃穿不愁、日日好梦好眠,比起外头的纷纷扰扰,她从未受到半点影响……
直到如今!
景华明白自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她过了半辈子的优渥生活,活在无风无雨的世界里,明知晓这尘世已不再是如同桃花仙境,可她却仍旧盼望着,战事结束后,那一日的平静。
她活在乱世之中,并非是唯一的烽火儿女,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承受这样的苦,而她总比他们幸运些。细想至此,景华没有先前的哀怨。
「素秋,妳知道我想做些大事,这可能是我的机会。」抹着胭脂,景华为自己缀上一抹最艳丽的红。
这抹红,是她最喜爱的色泽,美得内敛、艳得耀眼。
「大王是要将您送到邻国去啊!」
「素秋,我是嫁人,不是送到战场上呀。」她的想望,今日不就实现吗?
她会穿上绣娘一针一线专为她织就的嫁衣,佩戴上镶有翡翠、玉石、珍珠的凤冠,坐在八人大轿上,自中山国风风光光的出嫁。
「您明明清楚大王是要将您送到邻国去和亲的!」这算哪门子的姻亲?牺牲自己儿女,换得一国未来的安宁?
梳整发髻,景华褪下昨夜悲伤的神态。「素秋,我想和世人证明,这世上男人能够做的,女人家同样也可以。」
所以,方接到旨意,她只是乖顺的领下,许许多多臣子在殿堂上各执己见。有人赞同,利用和亲换长久的和平;有人反对,害怕对方以此要挟,往后中山国更是吃亏。
人人都为中山国的利益着想,忽略仅是一介女流的她,却要远嫁至他国心里有多么恐慌。立在大殿之上,景华仅是浅浅地和父王微笑,表现得处之泰然。
她不甘心身为女流,纵然赢得父王全心的宠爱,但景华知道若她是男儿身,便可以立下更多汗马功劳,又甚至尽一己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