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面面相觑,全都猜测着是什么了不得人物到场,于是个个都左顾右盼,引领而望了起来。
顷刻后,几名大茶商簇拥一个高大男子走上二楼,男子眸瞳炯然,鼻若悬玉,不怒而威之气势,让人望之生敬。
赫连家两兄弟也纷纷探头望着来人,无奈是前方人太多,他们只约略瞄见男子穿了件尊贵茶绿长袍。
“他身上穿的应是缭绫,衣袖应是由金锦所制吧?啧啧啧,一服千金啊。”赫连伯风欣羡地看着高大男子走入包厢。
包厢内外隔着一层珠帘,里头人可清楚瞧见外头比赛,但外头人若是回头偷瞧珠帘内之人,则会显得甚是无礼。
不过,老大赫连伯风眼尖,马上瞄到了一名正走入珠帘后头之姑娘模样。
“那不是纪家纪舒眉姑娘吗?”赫连伯风急忙顶了下三弟。
赫连叔风闻言,连忙起身端正衣冠,摆出最风流倜傥笑意。“哪里?纪姑娘在哪里?”
“不正坐在那位贵客身边吗?”赫连伯风说道。
赫连叔风一看,珠帘之后,只依稀见到男子身旁左右各坐了一名女子,而左方那名穿着彩缎凤尾裙的女子,看来确实有几分眼熟。
“纪姑娘莫非已婚配了吗?我上回到纪府时,她还故意落了条手绢给我呢。”赫连叔风着急地说道,半个身子直往珠帘方向瞧,只盼得能引起佳人侧目。
此时,几名大老在恭送高大男子走入后方包厢坐定之后,又纷纷走了出来,并不约而同地瞪了一眼赫连叔风的无礼举动。
“各位同好。”平时不可一世之茶行商领,笑容满面地站到前头,声如洪钟地说道:“咱们青龙镇斗茶,今儿个可来了个贵客!他手下拥有茶庄、茶园二十来座,现下有雅兴来替咱们这番斗茶鉴赏,当真是替咱们此会增光不少哪。在此先卖个关子,不打扰贵宾雅兴,待得比赛完毕之后,再请他出来同大家说说话。”
“斗茶大会开始——”店小二敲了一下大锣。
热闹锣声间,端坐于前方之花魁娘子玉指纤纤拎起一绺茶叶,放入瓷杯间。
斗茶一赛,为求公平起见,各方茶叶全都以白色瓷杯装盛,务求不使器皿及冲泡方式影响味觉。
只不过,除了五位品茶师傅之外,每一种茶都得多沏一杯,每杯都让花魁步伐袅袅地送入珠帘之后。
大伙此时的注意力倒也不在花魁娘子身上了,只有那赫连叔风一见花魁娘子每走入珠帘后一回,媚容便更加殷艳几分,不免便猜想起应是里头伟男子引起了花魁娘子兴趣哪……
“你瞧什么瞧!现在正在品茗的是咱们茶园的茶,你给我专心些。”身兼茶园及茶庄主人身分的赫连伯风,重打了下三弟的头。
赫连叔风急忙抬头瞧去——
品茶师傅们先撮了茶干,检视其茶色优劣。继而再深吸了几口茶干味道后,便请花魁娘子开汤冲泡。
只是,各位品茶师傅在喝了第一口后,却全都皱起脸,个个面面相觑地说不出话来。
“赫连茶庄今年的茶……”
有人开了个头,却没人愿意接话当恶人。
啪——
珠帘后忽传来瓷杯被重摔于地之声。
众人目光皆往珠帘后移去,二楼忽而静无人声,像是即将有什么恶事要发生一般。
“此等劣茶也敢拿来在斗茶会上丢人现眼。这茶茎老粗、茶汤粗酸,入口全无香气可言,‘赫连茶庄’根本没有资格参加斗茶。”珠帘之后,男子冷声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喧哗不已。如此重话,可是会打得“赫连茶庄”就此一蹶不振哪!
“口气如此狂妄,敢问阁下是哪门子人物?!”赫连叔风摇着折扇,自以为潇洒地往前跨了一步。
只可惜赫连叔风太想知道在场姑娘家是否注视着他,方脸上那对不正经眼眸一下子瞥向花魁,一下子看向珠帘后纪姑娘,轻佻眼色让所有人都觉得不正经极了。
珠帘之后,高大男子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赫连叔风,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茶行商领急起身,不屑地看了赫连叔风一眼。“请赫连庄主上前指教一番。”
赫连伯风脸上漾起得意神色,脑满肠肥的身子即刻往前一站。
“老夫指的是珠帘后头那位赫连庄主,‘宝茶庄’之庄主。”茶行商领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急忙往前一揖身,讨好地说道:“请赫连庄主上前指教。”
赫连两兄弟互看了一眼,同时抬头一看,但见——
一名伟健男子自珠帘之后现身,漠然脸色有股让人不敢放肆的权威之气,众人竟全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
第七章
赫连长风往前跨了一步,鹰隼利眸直射向赫连家两兄弟。
朱宝宝则是缓缓地站到大哥身后,清楚地感受到他一身僵滞怒气。仰头看向大哥侧脸,心痛地发现他眉眼竟冷厉到连她都快认不得了。她只希望大哥在扬眉吐气了之后,可以真正地放下那些仇怨,好好地过日子哪!
“多年不见,几位倒是没变。”赫连长风眼眸冷光一绽,薄唇抿得更紧。
“我们与赫连庄主见过面吗?”赫连伯风心里惴惴不安地问道。
“赫连长风这个名字,诸位没有一丁点印象吗?”
“我们当然识得赫连长风……他是那个南方茶霸——赫连长风?”赫连伯风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一张脸胀得通红。“你……你不可能是我们家那个么弟‘赫连长风’……”
他们自然听过“赫连长风”,可谁也没把这个名字与当年那个骨瘦如柴、老被踩在脚下的“赫连长风”联想在一起。
一个采茶女之子,能有什么好出息。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没错,我正是‘那个’赫连长风。”赫连长风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两个更加痴肥的男子。
“你……”赫连伯风肥肿身躯开始前后晃动着,心里发起毛来。他们一向对这个小弟欺负得比别的兄弟更用力了些,谁教他聪明过人,老是让长辈夸赞。
“长风弟,那个赫连茶庄今年的春茶……”赫连伯风试探地问道,残存着一点希望,希望能从他口里得到一句好话。
“这茶不值一分钱!让我漱口,我都嫌干涩。”赫连长风抬头,冷冷一笑,目光铄亮地看向几名大茶商。“以后‘宝茶庄’绝对不会进一丁点赫连家的茶。”
这话是宣誓,亦是警告。
凡是与“赫连茶庄”友善者,便是“宝茶庄”之敌人。
众人原本就因为赫连长风之身世揭晓而沸沸扬扬不已,此时再听到赫连长风狠话一出,众人更是交头接耳,忙得不可开交。
赫连伯风肥硕的身子摇摇晃晃,整张脸胀成紫红。
“纪姑娘,您人美心善良,好歹也帮我们说句话哪。”赫连叔风快步凑上前,心急之下竟朝着纪舒眉挤眉弄眼了起来。
赫连长风冷厉地瞪他一眼,而后抬头看向纪舒眉。
“奴家仅听赫连公子吩咐。”纪舒眉得意地站到赫连长风身侧。
朱宝宝指尖刺入手掌之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她得学着将自己当成一个外人,否则,她完全没法子站在这里看着大哥和纪姑娘相依相偎啊。
“你和纪姑娘……”赫连叔风声音颤抖地问道。
“我与纪姑娘即将成亲。”赫连长风沉声说道。
纪舒眉露出娇羞笑意,整个身子更往赫连长风身边偎近一步。
南北两大茶庄联姻,堪称天下无敌哪!二楼所有围观之人,再度闹哄哄地窃窃私语了起来。
朱宝宝低着头,感觉大哥的话,像把刀刺在她心上。
她咬住舌尖,让痛觉都只集中在同一点,否则她怕自己会难受得不支倒地。
无所谓,没关系的,横竖她就要离开了。只要大哥开心,只要这样结局是大哥想要的,那么,她就该开心祝福他们。
朱宝宝心里虽这么想,可脸上却无法挤出一丝雀跃神色,往昔慧黠眼神,此时却像一颗沉在深水里的石子,完全地死寂。
“长风贤弟,你别这么狠心,断了咱们茶庄生路,好歹我们也是一家人啊。”赫连伯风踩着凌乱脚步上前,眼巴巴地挤出讨好笑容。
赫连长风厌恶地别开脸,后退一步,与朱宝宝并肩而立。
“一家人?那我今日便上门,好迎回我娘安养天年。”赫连长风凛声说道。
“慢……慢着……”赫连两兄弟脸色发白起来。
“麻烦各位‘照顾’了我娘这些年,若是我娘身子健康,我便考虑一下出手帮帮‘赫连茶庄’东山再起,如何?”赫连长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跪地求饶。
经大哥这么一提,原本正在心碎的朱宝宝才想到大娘病弱模样,一股怒气便油然而生了。
她抬起头,狠狠地瞪着那两兄弟——这些人怎么竟狠心地一再把家人往外扔呢?这和她那个没心少肺的亲爹有何不同?
“我娘呢?”赫连长风再度逼问。
“你……忘恩负义!”赫连叔风突然大声叫嚣道:“好歹赫连家也把你养到十八……”
“忘恩负义?你们给过大哥什么恩、什么义?你若有本事,便把你们欺压弱小兄弟之事,说出来让大伙评评理啊!”朱宝宝受不了这些人不认错嘴脸,立刻便跳出来骂人。
“你——”赫连叔风还想抢白,却被她打断了话。
“还想狡辩什么?!”朱宝宝双手插腰,此时心里之不甘,全都化成了批人言词。“我在青龙镇城郊林子里遇到一名病弱老妇人,那是王芳,你们的五娘,我大哥的亲生娘亲,这便是你们对待长辈的态度吗?!你们难道不会有年老病弱之时吗?”
她个儿娇小,甚至构不上别人肩膀,可她声音清亮如泉,一脸正义凛然,气势匹夫难敌。在场大老又以年长者居多,于是众多嫌恶目光纷纷落到这两兄弟身上。
“男人家说话,你一个丫头插什么嘴!”赫连伯风恼羞成怒,粗声骂道。
“她是皇上欲册封为‘神医’之人,你可以再多批评一些。”赫连长风冷冷说道,保护地将朱宝宝揽到身边。
此话一出,厅内所有目光霎时全都集中到朱宝宝身上。
大伙只瞧见她一张粉润娃娃脸,同时想起湖北神医济世一事,竟有人朝着她弯身拱手了起来。
“赫连庄主,你就别同这些人计较了。”不甘被冷落的纪舒眉,急忙上前一步,抚着赫连长风手臂。
赫连长风不动声色地往旁一站,避开了纪舒眉的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如土的赫连兄弟们,字字如刀地宣布道:“往后,凡是卖茶给赫连茶庄的茶农,便休想再与我‘长风’茶业做生意。”
众人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出口多说一句。
“你你你……”赫连伯风瞪着他,胖脸愈胀愈红,愈胀愈红。
蓦地,他身体一摇,整个人忽然仰面昏倒。
“哥!哥!”赫连叔风马上冲到他身边。
“让开。”朱宝宝走到赫连伯风身边,握住了他手脉,在确定他并非手脚冰冷之虚症后,旋即取出怀里长针。
“你想做什么?”赫连叔风问道。
“刺死这个没心少肺之人。”朱宝宝长针直刺着赫连伯风双手十宣穴。
在他肥腻双手各逼出一些鲜血之后,赫连伯风惊叫一声,悠悠醒了过来。
“他这是风气内动,肝风掉眩,需得立刻镇肝熄内风,否则气血再次上逆脑部,又要人事不醒了。快把我说的症状说给其他大夫听,好让他们替他开个方子。”朱宝宝不想说得太多,很快起身回到大哥身边。
“为何救他?这人死有余辜!”赫连长风压低声音,火眼怒瞪着朱宝宝。
“若我是见死不救之人,当初便不得救到大娘了。”朱宝宝简单说道,一手安抚地搁上他的手臂。
赫连长风一手推开她的手掌,蓦地别开了脸。
他知道她说的话没错,但他的心怨恨了这么久。她比谁都懂他,至少也该让赫连伯风多受些苦啊。
“赫连庄主,咱们可以离开了吗?奴家累了。”纪舒眉一看他们不愉快,便乘机挨了上来。
赫连长风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说话时,楼下忽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朱宝宝姑娘可在此?”一名官差大声说道。
“我在二楼。”朱宝宝朗声回应,只想藉着其他事情,分散自己此时胸口的痛楚。
一阵脚步声后,几名官差簇拥着一名紫色长袍的男子上了二楼。
赫连长风一见此等阵仗,立刻将朱宝宝往身后一护。
“各位官爷有何指教?我乃朱宝宝的亲人,赫连长风。”赫连长风上前一步说道,已从眼尾余光看到了石影正防备地随侍在侧。
紫袍男子对着赫连长风一颔领后,自腰间拿出一只黄色布匹。
“圣旨到!”紫袍男子韩世鹏说道。
所有人全都应声跪下。
赫连长风单膝落地,扯过还站着发愣的朱宝宝也一并跪地。
他握住她如冰小手,脸上看似镇定,心里却已经在思考着逃脱方法。
“朱宝宝姑娘领旨。”韩世鹏朗声说道。“皇上下诏,传朱姑娘入后宫为女御医。钦此。”
“我不要!”朱宝宝马上摇头,整张脸埋入大哥后背。
“放肆!”韩世鹏脸色一沉,厉声说道。
“皇命不可不从。”纪舒眉柔声说道,心里却暗暗得意。由她提供行踪,再让爹去告知官员来找人,果然是妙计一桩。为了讨皇上欢心,谁不想抢得头彩,提供朱宝宝行踪哪。
赫连长风佯装没听见纪舒眉之话,他起身一揖,亦顺手揽起了朱宝宝身子。
“各位官爷,皇泽浩荡,我们必然遵从。”赫连长风紧握住宝儿欲挣脱之小手,警告地一握。“可宝儿这几日染了风寒,若是此时再劳于奔波,我怕才进宫,她便先要病倒了。如此一来,官爷对皇上也不好交代。”他得多挣些时间,好安排宝儿离开。
“庄主,我瞧宝姑娘身子这一路还不错,皇上赏赐宝姑娘御医一职,这般天大好事,还是早早打理上路才是哪。”纪舒眉在旁帮腔道。
“若是宝儿身子有什么差池,你要对皇上负责吗?”赫连长风厉声斥喝着纪舒眉。
此话一出,韩世鹏也只能跟着点头了。
而纪舒眉望着赫连长风刀锋般锐利眼神,她心虽是一恼,却是眼眶含泪,碎步地奔下二楼。
“小姐……小姐……”她的丫鬟连忙跟了出去。
赫连叔风一瞧纪姑娘已离开,他一边支使着家奴将哥哥抬回家里,一边便趁着大伙都在忙乱之时,尾随着她身后飞奔而去。
赫连长风低头望着朱宝宝,只见她小脸惨白,一双漆目圆眸像是傻了似地怔怔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