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隽,去客房睡。」
「不用了。」他很可怜地瞄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睑,鼻音浓浓。「我睡这里就可以了。」
少用那种落难小狗似的眼神控诉我,我再也不会心软了。要睡沙发就让他睡,反正我说过了,他自己不要的,我何必良心不安?
我给他一床被子,再倒杯水放在茶几上,他自动自发爬起来灌水、吞药丸,又安安静静、动也不动地蜷卧在沙发里。
第8章(2)
凌晨三点,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信誓旦旦说了不想管他,可是心终究没有那么狠,叹了口气,还是爬起来,悄悄地来到容厅,伸手探了下额温,确定热度已经退下来。
我在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黑暗中默默凝视他不甚安稳的睡容,想起许多年前,他被我的肠胃炎吓得六神无主,整夜抱着我不敢睡。
我们也曾经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所以我可以不怨,因为一旦怨了,就等于把那些快乐也一并抹热,我不想要否决掉一段对我来说如此珍贵的记忆。
那时的他,是真的将我当成情感上唯一的寄托,那么在意,不容任何人瓜分了我的注意意力。
曾几何时,他身边拥有的掌声愈来愈多,无数凝视着他的热烈眸光、来自各方的关注……一一填满了曾经空寂的世界,连最初深爱的女人都回到他身边,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再因为我的目光不再注视着他而感到惶然无措了。
他的人生太丰盈,属于我的这一段,早已不再是唯一,甚至,可有可无。
我静静起身,将他再也不需要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身回房,不再回顾。清晨醒来,他还在睡,我利用一点时间,洗了米开瓦斯煮粥。
齐隽生病时,对任何食物都没胃口,唯一能接受的只有地瓜粥。
就在刨地瓜丝时,门铃刚好响起,我赶紧放下地瓜前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才想起昨天跟他约好,今早上班前先见个面,一同用早餐,有事要顺便跟我商量。
真是的,被齐隽一搅和,什么都忘光光了。
「你的表情,一副我不该出现似的。」杨季楚表达不满。
「我哪敢。」侧开身让他进屋,他一眼就瞥见客厅蜷睡的身影,但也仅是挑了挑眉,没发表任何意见。
真的,我由衷感激他的沉默。
他随后跟着我进厨房,看我忙了一会儿,才打破沉默。
「我不要吃粥。」
「将就一下啦,没时间煮其他的了。」
「吐司夹蛋更快。」他打开冰箱,捞出现成的蛋饼皮。「火腿蛋拼我也接受。」
「可是齐隽生病只吃粥……」
「那又关你什么事?」
呃……是不关我的事没错。
「煎蛋饼?还是要继续煮粥,让我饿,你自己选。」
「……杨季楚,你干么跟一个病人计较啦!」他现在是启动「齐隽模式」了吗?好难沟通。
「这不是计不计较的问题。」他慢吞吞回话。
纯粹人不爽。我读出话下的未竞之语。
看来这人心情很差,我最好别在这时惹他。乖乖开了炉火打蛋、煎蛋饼,先祭杨家大爷的五脏庙。
用了最快的速度打点好他的早餐,回头要再进厨房去忙,被他拉住手腕,硬是塞了一筷子蛋拼进我嘴里,倚靠在餐桌旁,一人一口,态度悠闲,看起来很有闲话家常的兴致。
「日子选好了吗?」
「日子?」啥日子?
「你那晚说的,忘了?」
他指的,是那句将就着凑在一起,顺长辈心意结婚的提议?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啦,那是指冉盈袖如果再伤他的心的话……没想到还真让我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他说今天要找我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他探手,摸摸我还不太看得出来的肚子。「再拖下去,肚子大起来,就别埋怨我害你没漂亮的新娘礼服穿。」
他笑意浅浅,我相信,任何无知少女都会在那记电力十足的笑眸下意乱情迷,芳心怦然,但我不是无知少女,而且跟他熟到有得剩,只觉唇畔那抹笑,愈是温柔就愈寒得我头皮发麻。
「来,再吃一口。」
「……我、我去看粥……」他这样好可怕,我好怕,很俗辣地想逃。
「那不是你的责任范围。我都不知道你这里还兼诊所、餐厅、托儿所,供食宿、免费看护、还供平步青云。喔,对了,我国小生活与伦理的老师告诉我,人要懂得礼义廉耻,不可以予取予求、得寸进尺,所以,谢谢你的早餐,我鲜奶就不续杯了。」他还礼数十足地弯身致谢。
被他闹得走不开,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响,我叹了口气,走到客厅,空无一人的沙发只剩下摺叠整齐的被子。
他都这样说了,齐隽会有多难堪啊,谁听了还有脸留下来。
回到厨房关了那锅粥的炉火,我无奈道:「好了,你满意了?」可以恢复正常了吧?他一下扮幼稚、一下演情圣,超有违和感的。
「你不够狠,我来替你讨回一点利息,不好吗?」
「不是……」只是觉得,分都分了,没必要让他也不好受。
他摇头。「有些人就是欠教训,你不说,他永远不知道你有多痛,比起他欠你的,今天这些连零头都不到。」
例如冉盈袖?
看来他是把齐隽当冉盈袖一并修理进去了,被辜负的怨念满满啊!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可怕的狠角色,修理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明明没带半个脏字,带笑话语却比血滴子还致命,一刀刀砍得有够狠。
突然觉得齐隽有点衰,顶着「负心汉」三个宇的头街,遭连坐法处置。
「你们——真的完了?」不然他整个人不会这么反常。
他偏开头,缓步踱到窗边,不应声。
那就是默认了。
「所以刚刚——是说真的?下定决心了?」不是纯粹激激齐隽而已?
倚靠窗边的身影无意识地把玩着无名指问的银戒。「不下决心,行吗?」
「我一直没问你,她的上一段婚姻处理得如何?」见他不明显地一怔,我愕然惊喊:「不会吧?你没问?!」
「……她说,不会让我当第三者。」
「……杨季楚,你真是昏头了你!」要说傻,这人也不遑多让啊,还有脸讲我!
他苦笑。「遇到她,从没清楚过。」
「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杨季楚回身,目光停在我腹间。「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孩子爹的人选还没有着落,那么,我不介意当个现成父亲。」
还真的咧!
「杨季楚,你玩真的?」
他是真的被伤透心了啊,才会下这种猛药,置之死地而后生,断了所有的念想,让自己完全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啊,这不就是杨季楚吗?性情看似温润如玉,事实上,真要狠起来,比谁都要刚烈决绝,连对自己都毫不留情。
「小靓,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是啊,我们太像,同样在一段感情里死心塌地,以为等待岁月换得来幸福,却一再被辜负。
伤得太重,痛得太沉,这辈子,已经没办法再有一颗完好的心,开始另一段感情,那么倒不如就这样,放弃爱情,换来知己,也免得伤人伤己。当初,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再怎么说,这人也曾经是我的初恋,我还不算太盲目,对吧?
未来还长得很,人生会如何,谁知道呢?
「如果你真的确定……好,我奉陪!」
第9章(1)
也许杨季楚那一刀,真的有砍到致命处吧,那天之后,我接到纪先生一通电话向我求证。「听说你要结婚了?」
这个「听说」,是听谁所说,大家心照不宣。
「嗯。」
「和齐隽……真的不可能了?」
「对。」早就不可能了,是他一直没看清事实,老以为我们还会复合。
分手又不是扮家家酒,今天分明天合,挂在嘴上闹着玩。
「那……恭喜。齐隽要我转达,日子确定了送个贴子给他,他会包上一个大红包,衷心祝你婚姻幸福。」
「……」这种话,超不像齐隽会说的。
那通电话之后,我再也没有任何齐隽的消息,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般,在我生命中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
当然,最后我和杨季楚并没有真的结成婚。
听他说完那段分开的日子里、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冉盈袖,还不小心骗走了我几滴泪,这样的一段感情,不成全简直不是人!
只能说,他这些年除了鬼遮眼,恐怕还得再加上一项鬼打墙吧!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出冉盈袖迷障。
就说我和前女友相克吧!连婚都是因前女友而结不成。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本来就约定好,人生还太长,来来会如何没人算得准,不必把话说得太死,若万中之一的机会,再度遇上能让自己心动的对象,彼此也会潇洒地签字离婚,祝福对方,如今这样也好,连离婚都可以省了。
我们之间,至少还有一个人得到幸福,我由衷替他感到开心。找了个时间,他也约了我出来吃饭,正式介绍我和他的另一半相识。
我和冉盈袖,一个是要和他牵手走过未来的另一半,一个则是一辈子也不会断的知己,都是他生命中不会缺席的角色,彼此有熟悉的必要。
因此,现在陪我做产检、逛育婴用品店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现在先熟悉一下,将来你就得心应手了。」忍不住嘴贱亏了一下孩子的未来干妈,把人逗得羞容满面。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闹冉盈袖能带给杨某人这么多乐趣了,还真的很好逗。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寂寞,我享受这样的寂寞,不需要大风大浪,有宝宝陪着我,这样就很足够了。
周末的午后,我窝在家里,泡了壶好茶,翻阅刚买回来的养胎相关书籍,才看没几页,电话就来了,打乱我原先的周末计划。
「警局?谁、谁撞破头……」我被这些惊悚的字眼吓坏,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前往警局了解情况。
花了一点时问,总算由做笔录的员警口中弄清原委。
事情的经过,就是人家好好一对爱情鸟在约会,然后某个冒失的家伙突然鬼上身,冲上去把人家痛揍一顿。而,受伤送医的倒霉鬼是杨季楚,被拎进警局的冒失鬼名叫齐隽。
听完,我整个彻底无言——因为气到快炸掉了,完全找不到任何字眼来传达我的怒火。
「你是嫌自己知名度不够是不是?想从艺文版闹上社会版?想成名是这样搞的吗?还有!你谁不揍,跑去揍季楚,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他张了张口,又紧抿,冷冷哼了一声。「你心疼了?」
他这死不知错的鬼态度,彻底耗光我最后一丝耐性,一拳重重捶上桌面。「齐隽,你想死就再说一遍」
捶完,手上的痛觉立刻让我从爆走边缘抓回一些理智。
邻座的员警瞄了我一眼,倒也没阻止我,表情大概就是——嗯,没关系,你继续三娘教子,这种破坏人类和平互敬原则的爆冲家伙,就是欠管教。
我甩甩疼痛的手,齐隽瞄了眼,表情软了些,低浓:「要骂慢慢骂,我又不会跑掉。」
「是啊,我不来保你,你就等着睡警局了。」本来就不是那种泼妇性格,骂个两句宣泄过情绪,只剩下一腔沉重的无力感。
「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整我?让我有几天平静日子过不行吗?
他掀了掀眉睫偷觑一眼,缓慢地将手伸来,拉拉我捶红的右手。「靓,对不——」
我甩开他,听也不想听,转身与做好笔录的员警询问交保事宜。
我对他已经失望透顶,无话可说了。
处理好交保程序,我头也不回地走出警局,赶往医院探望杨季楚的伤。
我到的时候,他伤口已经处理妥当,冉盈袖眼眶红红,告诉我灾情——额头被碎玻璃划伤缝了六针,有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二十四小时,无碍的话就可以出院。
杨季楚小睡了一下后醒来,看见一旁罚站的我。
「你干么?」
「负荆请罪啊。」他是误交损友,才会惹来这场血光灾,真的,我很有自知之明。
他笑出声。「所以你是同意我告死他了?」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点头称是,为无辜受害的朋发讨回一点会道,但是——这个头我实在点不下去。
我无言,他也无言,尴尬地互视几秒,他感慨地叹一口气。「汪小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重色轻友的人。」
我干笑了两声,僵僵地说:「还好你不靠脸吃饭……』
他将视线调回天花板瞪视了片刻,沉痛地对女友说:「盈袖,快把这个人的名字从我们手机通讯录里删除!」
唉,我现在了解猪八戒照镜子的心情了。
冉盈袖笑出声来。「你不要逗她啦,她脸色都吓白了。」
咦?这个意思是?
还是冉盈袖比较可爱,主动告诉我。「刚刚你来以前,他还跟我打赌一顿法国大餐,说你一定合替齐隽说情。他太了解你了,又怎么会为难你?」
「……呜,哥儿们,我好自惭形秽。」
「现在又是在演哪出?」他白我一眼。「说真的,小靓,我挨这顿揍,没有你想的那么不甘愿,虽然假日和女友约个会都被掀桌闹场,听起来就像衰得忘记安太岁,不过——好歹人家也是心疼你被辜负,想替你出口气,既然他没有我想的那么薄情寡义,我还能说什么?只好摸摸鼻子,自己去庙里多点几盏光明灯。」
我愕愕然,张嘴、闭嘴了半天,吐不出话来。
这点我倒没深想,光听到齐隽和他大打出手,还闹到见血上警局,就够我气炸的了,哪还有办法冷静思考他们是为了什么而起冲突。
「不然你以为他是闲来没事,吃饱练拳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是有残存的情分,至于有多少、要不要接受,你自己衡量。」
离开医院后,齐隽就等在门口。
关于他闯出来的祸,我心里还有气,口气不甚平和。
「来道歉吗?那还不进去。」最好有诚意点。
「我干么要向他道歉?他活该,谁教他要辜负你!」
我停下脚步,回头瞪他,开始后悔干么要替他求情,应该让季楚告死他才对。
算了,跟这种人不必浪费唇舌。拉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他快步跟了上来。「他这样伤害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干么要跟他说?他不觉得他这话说得很好笑?
「靓,你说说话……」
我在站牌下数零钱,看见公车远远驶来,抬起头,面无表情回他。「所有辜负我、使我伤心流泪的男人,都能用拳头解决吗?那你最该痛揍的那个人,叫齐隽。」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僵愣的神情,投了零钱上车,不曾回首。
从那天开始,齐隽不晓得吃错什么药,开始一天到晚出现在我面前。早上在我家门口站岗,下班等在公司门外,陪着我一起坐公车、步行回家,连假日预约产检,他都亦步亦趋地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