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像蒙着一层细致的玻璃纸,梦幻般透明迷人,但此刻却像失去灵魂的娃娃。“是我不该心软,早在英国的时候就应该把你找出来,了断个干净。”
“看见了吧,这才是我们小王子真正的模样,邪恶又美丽,总是用忧郁悲伤的面貌欺骗每一双眼睛,看清楚点,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受制于蛮臂钳扣的陶水沁深蹙眉心,呼吸短促,胸口迅速起伏,忽然发觉站在三公尺外的那道颀影竟是陌生得令人胆战,他该是软弱得不堪一击,为什么摇身一变,却充满了野兽般的凛冽气息?
“伊……末尔……”她颤着嗓子,语句残破,试着以中文唤回他的冷静。“这个男人是你的哥哥?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争执?你为什么要单独来这里?为什么不报警?”
伊末尔没有搭理她,浮现血丝的双眸如冰刃般锐利,扯开琉璃袖扣,慢条斯理的卷高袖子,残忍的微笑灿烂如炽阳。
“伊末尔?你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伊末尔!伊末尔!”
伊末尔缓缓竖指轻抵着弯起的嘴唇,扬眉轻喃:“嘘,一会儿就好,只要几分钟的时间你就安全了。”
他沙哑性感的嗓音如暗夜造访的死神探出指尖刮过钟摆,嗜血的眼神一如割喉的镰刀,刺穿了她的心。
好可怕的眼神……
黑得不见任何一丝光明,像两团黑暗的漩涡快将人吞噬,她这一眼,近乎是跌入了他深锁起的那片潮湿幽暗的内心禁区,长年压抑的忧郁与痛苦成了黑暗里伺机而动的兽,等待他脆弱时刻肆意啃咬着他,但是,他终于学会如何将这些痛苦化成他专属的残忍。
他再也不软弱苍白,这才是伊末尔,真正的他,从头到脚散发着震慑人心的黑暗气息,宛若沉沦地狱的堕落天使,蜕变成长出黑色羽翼,手握镰刀的死神。
“伊末──”慌张的呼喊未竟,陶水沁眼中的世界骤然陷入一片鲜艳的血红,每次眨眼都是一个分镜画面,血腥得支离破碎。
午后那场宛若魔兽格斗竞技的十八限画面原地重现。
一声尖叫梗在喉咙深处发不出来,过猛的冲力她让随着尤里一并被撞倒,尤里伸长了手想捞抓她,更快的,伊末尔竖肘撞歪了尤里的脸,而她则趁隙爬离这团混乱。
她抚颈干呕了一阵,吐尽胃中翻搅的酸液,接着惊忆起什么似的转头飞瞥,便被过分暴力血腥的画面震撼得无法眨眼。
“住手!伊末尔──你们俩个都快住手!”
伊末尔已然丧失理智,浴血的俊颜咧着痛快的笑,他的兄弟尤里也是个变态,越打越带劲,越揍越爽快,两人一会儿缠扭成团,一会儿轮流吃拳头,两张酷似的脸庞在光影交错中让人几乎快分不清谁是谁。
“你这个狡猾的小废物应该死在台湾!你根本不配领导末世纪!”尤里愤怒地咆哮。
“我给了你一条活路,尤里。”伊末尔重拳直落,冷笑着回吼。“你大可以逃到美国或是任何能让你另起炉灶的地方,是你自己不肯选择与我合作。”
“领导者的位子是我的!不是属于你这个娼妓生的肮脏东西!”尤里暴怒的飞扑,一拳击中伊末尔原就带伤的右颊,两人再度缠扭混战。“你这个爱演戏的下贱骗子!你根本不应该存在!”
须臾,血沫横飞,铁锈般腥浓的气味弥漫在狭窄的幽暗空间中,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浊晦不堪。
陶水沁下意识紧闭起双眼,抓在腿上的指尖深深掐陷,透过让汗浸湿的尼龙布料印下数个淤红的血印,可是她知道,这种微不足道的疼痛根本比不上伊末尔所受的。
光是一段段截头断尾的对话,她几乎可拼凑出一个少年默忍痛苦的影像,在天候总是那么阴郁的英国,在那段遥远已逝的岁月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对她又怀抱着什么样的美梦?那琉璃般美丽忧郁的小王子呀……
察觉自己的失神,她恍惚的视线立即对焦,赫然对上一张凶狠阴戾的脸庞,它因狰狞而扭曲,因战胜痛苦而爆发的残酷表情撕毁了遗留在她脑中的那抹美丽的微笑。
“住手!你会闹出人命的──”
猝然,浸淫于暴戾快感中的俊脸微微一偏,没有感情的血腥双眼仅是以眼角余光凛冽的侧瞟;这一眼,冷淡得令她快要不能呼吸,手脚麻热,脸颊流下的汗珠却是凉得刺骨。
不,这个浑身充满死亡气息的男人不是伊末尔……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伊末尔……不是他……
她必须离开这里,得找人来阻止这场残忍的暴力剧!
陶水沁乱了思考,慌了手脚,甚至连面对伊末尔黑暗邪恶的一面都做不到。
一路跌跌撞撞的爬出舱房下方的暗室,颤抖的关节不受控制地发软,她努力撑身爬起,豁尽余力侧肩撞开舱门,由于过于心急,她重心失衡,狼狈的摔了一跤。
她咬牙紧抓住黄色封锁线,举起手背抹去不知是因恐惧抑或震惊过度而溃涌的泪──不,这不是眼泪,绝对不是!
她可是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以及魔人普乌这些年来的摧残,那个打死不退、疯狂查案,爆肝爆血管都无所谓的陶水沁,绝不因为一个男人而轻易掉泪,绝不!
任晴泠这个猪头,居然不搜查个彻底,扔下她就走!亏她们俩多年的搭档默契全给浪费了……好,这笔烂帐,等她脱困之后一定要好好的算,慢慢的算,狠狠的算!
“水沁,你想到哪里去?”
她刚靠在船尾甲板上稍作歇息,顺便稳定失控的心跳,忽然一声幽冷的哑声呼唤逆着风猝然灌耳,心神尚未完全归位,脚下冷不防地一滑,她重重摔坐在甲板上,痛得连尾椎都喀喀作响。
“你你你……待在那里就好,不要过来,真的不要过来!”循声瞥去,陶水沁惊惶未定的瞪大双眼,在破晓时分的暝暗里,她晶亮的秀眸里满是水光,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伊末尔,你先坐下来,原地坐下来……”
高大鸷悍的男人听而不闻,踩过甲板上那条黄色封锁线,饱满的额头、耸起的眉梢、深邃的眼眶、直挺的鼻梁,就连那张总是苍白的唇都沾染了血红,发丝上的几滴殷红液体随着他迈步,一颗又一颗滑落。
陶水沁惊悸地仰首,飞快抹去自顶上滴自脸颊的血痕。黑色风暴俨然降临,眼前这位战斗指数直逼暗黑战神,只消一拳就能终结所有阻碍的死神王子,已经吓破她过度肥大的胆。
“你、你想怎样?我是执法人员……有公权力的……”慢、慢着,为什么他突然杵着就不动了?只拿一双红透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象是正酝酿些什么……
“你害怕这样的我吗?”伊末尔弯下身,逼近跌坐在甲板上的她,伸出手托起吓呆的丽颜,沙哑的反覆细问:“水沁,你害怕这样的我?讨厌这样的我?”
“我不……”陶水沁咬紧下唇猛摇头。
与其说是讨厌,或者该说是未知的恐惧;他明明近在眼前,却显得如此遥远,和过去判若两人,令她不知所措。
第6章(2)
“是我判断错误,才让尤里有机可乘,我没想到他在英国留了内应,掌握了关于你的消息。”
他的额贴着她冰冷的颊,温温凉凉的感觉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英国来的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等我回去之后,一定会教洗钱组盯紧点,管你是创世纪、末世纪、血世纪,我都会张大眼睛……”
“看着我。”伊末尔喑哑地轻喃,下达锁心魔咒。“看着我,水沁,张开你的双眼永远只看着我一个,不要让谁占据你的视线。”
“你……你在说什么?”陶水沁尝试挣扎或撇开视线,但是办不到。“你失去理智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么。”
这个魔咒足以禁锢一颗早已经深受他牵引的心直到永远,她摆脱不了,管他是在排练还是磨练演技都好,此时此刻,他光凭一句话就锁住了她。
“我不会接受你的拒绝。”他肃穆且近乎冷酷的宣示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再丑陋,再狰狞,给我时间,我都能改变,我能变回你喜欢的那个伊末尔。”
为什么要用这么悲伤的口气向她哀求?他们之间从未约定过任何承诺啊。
“不,我不知道你口中的‘我喜欢的那个伊末尔’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你用什么面貌……”心里一阵虚空,陶水沁蓦然止声,缄默片刻后才颤抖着声音道:“好吧,我承认这样的你成功吓到我了,如果今天是什么狗屁万圣节的话,你一定能得到最佳惊悚奖,如果我有心脏病,应该早已下地狱排队挂号去。”
“你害怕?”
“你变得……很不一样。”时机不对,地点诡异,甚至连气氛都该死的烂到爆,但这些疑惑积压得太深,她再也无法忍耐,于是不假思索地道:“强悍、阴沉、黑暗、冰冷、残忍、无情、冷漠、疏离,但是,停留在记忆中的你却是温暖、薄弱、透明、美丽……”
说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试问,有几个人能够永远停留在同一状态,永远不变?
一切真是乱七八糟,像摔碎的镜子拼凑不完全……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深挚且带着浓烈哀伤的神情几乎压垮她的心。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她不懂,真的不懂。
伊末尔只是沉默,晦暗的神情隐藏着极浓的歉意,始终不曾给出清楚的答案,继续编织着一张又一张的谜网,缠绕着她。
“伊末尔?”
“你是我的,永远都是属于我的,陆其刚不配拥有你。”他执高钳制在指掌里的柔荑,逐一检视白皙的纤指,近乎迷恋地锁视着。“为了你,我努力从地狱尽头爬回人间,从无止尽的折磨中砥砺成这样的我,只为了能像现在这般凝视着你,你不会晓得,为了这一刻,我承受多少折磨与痛苦。”
“你冷静一点,理智一点……”话题跳跃得过快,他说的那些,她根本听不懂啊!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这十年发生过什么事?你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从轮椅上爬起来,又是如何掉进地狱的深渊?不想知道陆家父子曾经对我做过什么肮脏事?这些秘密,难道你全都不想知道?”
仅是一瞬间,倒映在他瞳中的笑容倏转阴冷,前一刻的柔软忧伤如海中的泡沫,在破晓晨曦的曝晒之下逐一破灭。
寒意急窜而上,陶水沁冷得直哆嗦,下意识反手环拥着自己,拚命往后蹭挪,牙齿因恐惧而颤磨,扯开一抹快哭出来的惨然苦笑,鼻音浓重,含糊地喃语:“你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听不懂……我根本听不懂你在鬼扯什么……”
陆家父子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要以极度憎恨的口吻诉说?他住在台湾的那些年让陆家父子照顾得无微不至,连硬脾气的陆其刚碰上他都只能摆出低姿态,世上恐怕找不到比陆家父子更棒的管家,他还有什么好不满?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引人误会的话来污蔑陆家父子?
肮脏事?陆爸跟陆其刚都是干军警的,两人全是刚正不阿的男子汉,知法守法的人会干出什么肮脏事?
身处在末世纪这样一座尸骨堆起的黑金集团,伊末尔自己才不知道干了多少肮脏事!还想栽赃给别人……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被他的话动摇得心神不宁?假使选择拒绝相信,她为何不敢听他继续说下去?
她在怕什么,逃什么?
不清楚,真的不清楚,她害怕听见也许是真相,或许是假象的丑陋谎言。
当他露出悲伤晦郁的面容,她的心就鼓胀得好疼,痛得渗血,不能喘息,直想多了解一些他的痛苦,却又畏惧太接近他的黑暗面,会就此一并跌入那团黑暗漩涡,所以她徘徊在距离之外,踟蹰不前,反而迷失在他设下的华丽陷阱里。
“水沁……”伪装天使的死神撕心裂肺的低喊着,彷佛殷求她迷途知返,快返回他的怀抱。
“别、别过来,先让我想一想……”陶水沁惶恐的弹身蹬立,扶向腰后的斑驳护栏,陡然间,年久失修的铁栏受到撞击而断裂,发冷的身躯顺势坠出甲板。
她的视界几乎一片昏暗。
茫然惊瞪的晶眸烙印着伊末尔面色骇然,伸长铁臂激切地想挽捞的画面,停格的一瞬间,她后仰之姿撞破水面,真正刺骨的寒意吞噬了她的意识,海水淹灌双耳,彷佛进入封印状态,让她再听不见外界的噪声,除了那一句低吼──
“水沁!”
水沁……水沁……
多熟悉的嗓音呀,饱含着焦虑与压抑情\yu的痛苦,在每个虚实难辨的梦境或者失神之际困扰着她,刺痛了每个思绪,每分心神。
水沁……
停止,立刻停止,不要再喊她的名字!她的心快撕裂了,痛得不能跳动,快要让她不能呼吸。
求生的本能不断催促她划动双臂,但内心深处畏水的恐惧始终不能克服,昔日的梦魇反覆冲击脑海,缚绑了该是灵活的手脚,下坠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来得快,彷佛时光倒流,她重返那场溺水意外,再次亲身经历一回。
努力撑开蒙蒙的视线,再次看见逆着光影游近的人影,那是如此熟悉,却又好陌生。
是谁?
曙光下,托抱着意识迷茫的娇躯,一道高大的身影跃破粼粼海面,深深将她挟拥在臂弯中。伊末尔将脸贴上她惨白的脸颊,试图温暖她。
“水沁,睁开你的眼睛,快睁开!”
焦灼激躁的吼声穿透了飘泊在虚无空间的茫茫意识,一遍又一遍,唤声撞击着她闭紧的心门。
是谁?你是谁?不要离开……
“是我,我在这里。”他柔声回应了她的梦呓。
哑透了的粗嗓折磨着陶水沁,她拚了命想张开眼看清将空气注入她嘴里的脸庞,但始终隔着一层水雾,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
他的掌是冰凉的,抚贴在她额上,莫名地稳定了她低缓跳动的脉搏,微弱的鼻息感觉得到吹拂过脸颊的浊热气息,熟悉的气味渗入她隐隐作痛的肺叶,唤醒埋藏在记忆底层的渴求……
陶水沁撑开沉重的眼皮,缓缓聚焦看清楚那张脸庞,虚软的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那时候救了我的人是你?不可能的……”那时的他不可能站得起来呀,怎么可能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