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夜时分,她常常惊醒,睡不安宁。舒适温暖的家,柔和的浮雕夜灯,高科技的安全系统与严密的豪宅华厦警卫,都挡不住幽魂清冷的叹吟,穿透层层时空的包围,呼唤着她,提醒着她:她的心不在她这里。她想忘也忘不掉,想逃也逃不了。
而且她的身体深深思念着,焚烧着,呐喊着。
和她相亲的众多男士中,有几个颇有可能性的,她也曾试着去交往过,或许对方就是和她步入婚姻的伴侣。他们为她潜藏的魔性痴迷,受她的艳媚气质宰制。相亲场合之外的碰面,她依旧端庄典雅,但保守的衣衫总是紧紧贴着她的曲线起伏,折磨着各路的王公亲贵追求者。最妖异的是她的唇,即使是社交场合礼貌性的一吻,都令他们在错愕中被攫走了灵魂。光是她轻轻吻上之前的幽幽气息,就已醉倒他们,任由她娇柔降服,再失落地丢弃。
不是他。
公主令他们彻夜难眠。
有的男子不畏艰难,努力追求,但她都淡淡地以入赘为武器,吓跑了这些仿?英勇的仰慕者。父亲只说要入赘,她却任意地温柔滥用这项御令,暗示着他们,进了她家门的不是驸马,而是下人。身为下人,就要懂得分寸。
她以前不知道她是大小姐,还笨笨地努力与人打成一片,诚恳亲和。有人却让她领悟到,原来她再怎么表达善意,也免不了被人视为施舍。
好吧,既然如此,她犯不着再折腾自己。她本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你这么想是没错啦,但作法有点太过火。”
与她同龄的表弟一身新郎礼服,和她坐在饭店中庭的露天花园,背着老婆偷抽婚前最后一根烟。
“我朋友里有几个也很想追你,可是你条件开得那么苛,姿态又摆得那么高,实在没几个男人追得起。”一个成天拿高档跑车当代步工具的娇娇女,外加不经意的奢豪举动,挫伤不少中产阶级的芳心。
“我很骄傲吗?”她无奈浅笑。
“你像是故意的,在报复着什么。”哎,有这么出色的表姐,他又何尝不得意?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愈来愈古怪。“我是觉得啦,姨妈帮你安排的那些相亲对象之所以一一阵亡,是因为他们太弱了,根本镇不住你。”
“他们都优秀得很。”否则哪过得了相亲的最低门槛。
“你少来了。”还一副楚楚可怜的假相。“你的娇弱只在外表,里面其实强韧得很,打都打不倒。上海那里的流言我也听说了,那么难搞的团队你也撑得下去,要不是你乖乖听姨丈的话回台北,他们不知还得花多少心思才斗得走你。”
“是吗?”连表弟也听过那些无聊的风声,真是坏事传千里。
“你是吃了闷亏也不吭声的硬汉,心里自有盘算,你那个堂哥大少则是被人碰到一根寒毛,都得大鸣大放的幼稚家伙。我看他在那里会死很惨。”待不久的。
“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爸也不太插手这些。伯父的儿子该由伯父去管,爸对他的提携已经仁至义尽。”所以请别再抨击爸只会宠自己的女儿了。“他们都已经占尽优势,还想怎样呢?”
“你的消息很不灵通喔。”表弟一脸怪相。“姨丈最近小动作很多,好像想来个绝地大反扑。”
她微愣。“我没注意到那些。”
“那当然,光是相亲争霸战就可以绊住你了,而且姨丈这些布局也好像有意背着你。”不想让她涉入。“你好好运作基金会就行,经营家族的企业形象。反正公益费用形同广告费用,花钱就是为了打造口碑。”
“爸在搞什么小动作?”
“很不像他吧。”表弟呵呵笑,掸了掸烟灰。“姨丈前几个月把沦为重整公司的死对头债权买下。官方说法是,因为有其他竞争者从债权银行收回对方质押的股权,为了牵制住他们可能的股权动作,干脆先收购债权,以防竞争者连横坐大。”
“所以对方空有股权也没用。”重整计画的最后决定权在爸手上了。
“你被唬了。”哈!
“什么?”
“看,你的注意力也被这些股权债权的调整勾走。”跟他一样白目。“这些都是官方说法呀,我刚不是说了吗?”
“这是假动作?”
“不,这是真有动作。可是姨丈并不像所宣称的那样,只是采取防御行动,他这是变相进攻。”
“爸要的不是防堵人家?”
“他真正要的是死对头的市占率和既有通路。”不必自己费力打拚,直接吞下对手现成的江山。“更奇怪的是,他最近把你们家族净资产次高的部门分割出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但她有很不好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爸说姨丈后面一定有大动作。”只是目前猜不出他怎会风格丕变,行事不同以往。
爸在做什么?这一点也不像他。
“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一群西装笔挺的男子汉兴奋奔来。“害我们到处找半天!”
表弟皱脸哀叫,不甘不愿地捻熄烟蒂。
贝翎淡雅地还以微笑,令众男士芳心雀跃,小鹿乱撞。
“我们可以跟表姐拍张照片吗?”
“喂,她是谁家的表姐啊?!”不要乱喊好不好?真是受够了这群苍蝇。“今天婚礼的主角到底是谁啊?”
各路好汉腼腆地抢着轮流与她合照,赶趁大喜之日的百无禁忌,和美女留影纪念。大家早在婚礼彩排时就对她大为惊艳,今日正式盛装出席,更是彻底征服了这些大男生,痴痴仰慕。
母亲刻意替她选了银雪色的露肩小礼服,避开了新娘子的纯白印象,同时达到品味卓然的陪衬效果。高腰的精致剪裁,只流露妖媚曲线却不见任何沟影,散发大家闺秀的典雅气质。
优美的肩颈线条和细腻肤质,在盘高的发髻烘托下一览无遗。大片雪肤上毫无珠宝缀饰,唯独耳垂上悬着小小星光:价值上百万的四克拉钻石耳环,寂静闪耀,沉默中显示着非凡的身段。
表弟觉得她这番用心打扮,很给他面子,但新娘却气炸了,今天的脸色比彩排时还臭,无法容忍他们擅自为她多安排了一位伴娘,抢尽新娘风采。
哎,女人真是小心眼。这也有得计较?姨妈不过是想藉他俩的婚礼,介绍其中一位伴郎给贝翎,沾沾喜气。新娘子要是不愿意,大可说不。干嘛收姨妈的新婚贺礼时欢天喜地,一看伴娘比她美丽就老大不高兴?
“你们还要拍多久才甘愿啊?”可以进去准备正式开始了吗?
一伙人前呼后拥着贝翎和表弟,回到已经张罗完毕的宴会厅。大家各忙各的,司仪和音控人员不断测试麦克风与流程衔接,场务人员迅速穿梭,一片匆促。
“你不去准备室跟新娘和伴娘们补个妆吗?”表弟耳语。
她暗暗苦笑。“那是新娘子的地盘,我还是少去为妙。”
他俩各自做个鬼脸,相互调侃。身为介绍人之一的贝翎妈妈,一身雍容华贵,在宴会厅的远方,喜气洋洋地欢笑而来。她身旁跟着的魁伟身影,步履优雅,随侍在贵夫人身侧,一同前往。
贝翎刷白了整张脸,骇然震愕。
是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妈妈身旁?
第七章
贝翎妈妈有着为人父母的惊人毅力,屡败屡战,永不放弃地积极为女儿寻找好对象。但这次,她终于绝望,伤心落泪。
她千方百计地,好不容易安排了既自然又喜气的机会,想介绍其中一位伴郎给贝翎,结果贝翎还没见到对方,当场决绝离去,仿?在生妈妈的气。留下错愕的大家,和暗自窃喜的新娘——抢她风采的女人,走得好。
妈妈哭了。贝翎从来没有这样公然给她难堪,让她一个人去善后。贝翎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原来贝翎对她的好意早已厌烦到这种地步。
一片热忱,被女儿嫌弃至此,她只能哭泣。
“我不是在气妈妈,我的脸色也不是针对她!”到底要她解释多少遍才够?
“那你给我个理由啊。”午夜,爸爸坐在书房大沙发里,关起门来低声质疑。“你说了半天,说不出个道理。如果是这样,我不会让你见妈妈,你太让她伤心。”
“我是真心要跟她道歉!”爸却像铜墙铁壁一般,挡在母女之间。
“你在道歉之前,何不想想自己为什么要做错事?为什么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的幼稚举止,令他不解。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会突然出现……”一个不该存在的男人。
爸爸凌厉瞪视,等着她的下文,她却难以启齿。
沉默。真正的理由,她说不出口。
“我把妈妈交给你负责,是因为我相信你会照顾好她。结果呢?”让他自己在打拚事业之外,又多了后顾之忧。“早知如此,我就花钱请专人来陪伴她。起码花钱雇来的人,懂得尽那份薪水应尽的责任。”
她站在爸爸面前,垂着小脸,落寞地以掌根抹掉眼眶的水花。
“你觉得她还会剩多少日子,禁得起你这样折腾?她除了对你的未来充满盼望,她的生命还剩下多少盼望?你为什么不在冲动行事之前好好想一想这些?”
他原本对贝翎的稳重很有把握,如今这把握突然没了。
“为什么你那时一见到妈妈来了,就摆臭脸给她看?”甚至当面负气离开。
“没有,我不是因为妈妈才那样……”
她委屈万分,泣不成声,仍说不出真正理由,得不到爸爸的谅解。可是她想见妈妈,她承受不了不被妈妈原谅的煎熬。
为什么她老在伤害爱她的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愿意跟妈妈道歉……”泪珠断了线,抹也抹不尽,只有更急促的哽咽。“我知道错了。我要见妈妈,我要见她……”
爸爸长叹。“不是我不愿意让你见她,是她说要一个人静一静。”不想打搅人,也不想被人打搅。
妈妈的拒绝,令她心碎。她只能抽泣地不断嗫嚅着,她要妈妈,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不管了。她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乞求原谅,想要妈妈的安慰。
爸爸看她难过成这样,自己也不好受,只好再次到妈妈房里替女儿求情,告诉她,女儿哭着要妈妈。
贝翎惶恐畏怯地远远杵在门前走廊的另一端,不知门内传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只要妈妈愿意见她、原谅她,她什么都说,妈妈问她什么她都会招供。她真的没有意思要伤妈妈的心。
爸爸出来后,没有带上房门,远眺她一眼,点点头,自己转回书房里去。
贝翎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进妈妈房里,透过温暖的幽微光线,看见骨董梳妆台前的妈妈,肿着红眼,回头勉强对她一笑,她就全然崩溃了。
她像小时候那样,哭着躲到妈妈怀里,放声痛泣。她是伤人的元凶,却在受她伤害的人怀中求安慰。她一面哭一面认错,口齿不清,涕泗纵横,紧紧和娇弱的妈妈相拥。
妈妈瘦了。
这一拥抱,贝翎心痛如绞,懊恼自己为何没有在妈妈千变万化的造型底下,早点发现妈妈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消瘦。她这混蛋,根本不配做妈妈的小孩。
她一直哭,停不下来,直到哭累了,被妈妈哄上床,母女俩相拥而眠,在黑暗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呢哝,享受被溺爱的短暂时光。
“贝翎如果不喜欢妈妈多事,就要老实说。”她爱怜地轻拨女儿额上的细发。
“不是的,我今天下午之所以逃跑,是因为……”她哽塞着气息,鼻音浓重。“我想起了之前……曾经跟某个人在一起的事。”
贝翎有过交往的对象?
“可是那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想跟任何人有那样的交往。”
“因为他不老实?”妈妈单纯地联想着。
“应该说,我们彼此本来就不适合。是我自己无聊,有一度还莫名其妙地想永远跟他在一起。”
回去!快点把车开回去!
“那是……很突然的、很强烈的,非常迫切地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管了。可是过一阵子冷静下来后,有点心惊胆跳,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一定很迷人。”所以才会让他们家的宝贝这么心动。“你会在婚礼的场合上想起他,可能就是因为你曾经想和他结婚。”
结婚?“或许吧,可是我们根本不可能。”
“对方是有妇之夫吗?”
她苦笑,妈妈的焦急真可爱。“他是独行侠,向来习惯一个人——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而你的女儿,也有自己的骄傲,不屑去拣别人碗里的东西吃。”
“你们之间再也没有联络了?”
“嗯。”她是这么想的,但下午婚礼筹备上的惊鸿一瞥,打乱了她好不容易平定的生活。“妈,那时候跟你一起进宴会厅的人是谁?”
“慧东吗?”她一怔。啊,对了,贝翎不知道。“他跟你爸合作好一阵子了。爸爸一直想把他挖角过来,可是他都笑笑地婉拒。你爸说他能力很好,不过野心太小,很可惜。”
“那干嘛还找他来我们家族的婚礼?”与他这外人何干?
“他只是顺道送我从你爸的公司过来。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人。”也不想多谈他的事。“爸怎么会跟来路不明的人合作?”
“是爸爸偶然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吧。”还是打高尔夫球时认识的,她记不得了。“爸爸跟他随便聊聊,就发现这人是个人才,不过有点大材小用。”
贝翎冷冷思忖,这绝不是单纯的偶然,而是他操作出来的偶然。他有什么企图?
“慧东很厉害,稍微听爸爸嘀咕公司的事,就指出了问题可能在哪里。”
“那只是旁观者清。”
“贝翎,有防人之心是很好,但是不需要把每个人都当小人看。”爸爸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警觉忆起,爸近来反常的营运操作,颇有俞慧东行事的风格。会是他在搞的鬼吗?他为什么会到台湾来?他想对爸的公司做什么?爸将集团部门分割出售,会不会是受他的怂恿?这种手法太像由私募基金重新包装过的企业狙击,可是她的消息太少,难以做出精确判断……
她必须保卫自己的家。
没几天,她就委托别人查到了俞慧东的资料,内容太过制式,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勾勒出他的特质。就像他的口音,纯然透明,听不出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仿?平凡,实则是悉心规画、精准演出的平凡。
俞慧东,基金经理人,模糊的背景,模糊的面目。
她很不安。
基金会内线电话通报,爸的办公室来电。上次的案子,她重提了好多次,爸还是不肯让它过吗?
“喂?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