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圣地的耶路撒冷,看似道貌岸然,实则世俗友善得很。全球回流此地的犹太裔人民,彼此的价值观早已天差地别;俄罗斯来的守旧死脑筋,欧陆来的挟带后现代思潮的威力。各宗各派,既要上帝的应许之地,也不忘一面打仗一面做生意,十字架沦为观光客的消费品。
大麻非法,不过很少被起诉定罪,酒吧里多有供应。
现在不是去酒吧的时间。他和人约见在同性恋社交景点,在阳光下大刺刺地晒太阳,喝咖啡,卖弄俊美。
“嗨,慧东。”高挑瘦长的白人男子咧开迷人笑齿,大步而来,一掌抚往慧东颈后,慧东也起身伸手抚着他颈后,摸到一块诡异的瘤状肤触。
“最近还好吗?”
“你是问我的性生活,还是我的治疗结果?”白人男子冷噱。“我听说你来这里的事了。”
慧东受不了地靠上椅背,仰头长叹。
“怎么会想要替法利德的手下收烂摊子?你跟法利德几时变成相好的?”他们两个明明是死对头的说,呵。“他不错,只不过床上的礼仪有点糟,枉费他有那么棒的家伙。”
“事情不是那样,不过我已经懒得解释。”
“那女孩怎么处置?”
“我还在评估。”慧东将之前扣押的陆贝翎手机递上,让白人男子检视里面的照片。“如果交还给法利德他们,绝对是给她死。”
“不见得。”白人男子不断浏览手机内的照片,吟哦思索。“这女孩很对他的胃口,他应该会自己留着享用,腻了再赏给其他人,或卖个好价钱。她会很抢手。”
这样既可封她的口,解决自己之前出的纰漏,又可小尝甜头。
“我想法利德也知道女孩在你这里了。”白人男子的墨镜上,晶冷反映着俞慧东在烈日下微眯的眼眸。“他可以容忍女孩被手下宰了,却不能容忍被自己的死对头抢走。我劝你还是快点把她解决掉,以防万一。”
“我不是来跟你谈她的事。”他懒懒接住白人男子抛回来的手机。“而是关于新客户的事,听说是韩国的,却又语焉不详。”
“我记得你是不碰政治的。”嗯哼?
“所以新客户是北韩的?”关乎惊人的军售佣金。
“我想他们是在探你口风,看你愿不愿意做大宗买卖。至于新客户的真正背景,倒不一定是来自韩国。”
“你已经听到风声了?”
“不,我只是由你们那伙人派出的接洽者来推测,新客户的位置应该没有那么北,而是偏南。”白人男子小啜咖啡,状似悠闲。“东南亚的军备竞赛搞得那么热闹,连新加坡都拥有潜舰部队和阿帕契攻击直升机,你的新客户应该就在那附近。”
俞慧东何其精明,一听就察觉别有文章。“我们这边已经派人去东南亚?”
他又还没答应要接这件案子,上头却已背着他采取行动。显然想来个先斩后奏:先抢下案子,再逼他接手。
“上头派谁去接洽?”
“娜塔莎。”
这下他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会有王八蛋假好心问他愿不愿意跟娜塔莎复合,不仅恢复情人关系,也重建师生搭档的辉煌战迹。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要他的旧情人替他抢下这块肥肉,再诱他妥协合作。
“慧东?”墨镜上的反影,慨然闭眸揉捏鼻梁。
“真是够了。”
白人男子寂然远眺老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潮。他知道慧东的原则性很硬,也知道慧东的伙伴们近年来不断地踩他的底限,试试看他的容忍度,看他是否能让步。所以案子愈接愈大,风险愈来愈高,获利的位数愈来愈多。
以亿为单位的欧元进帐,谁不垂涎?
他们错在太不了解慧东。用钱用色逼他,只会把他逼走。
“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白人男子低语。
“不用。”他疏离地遥望穿着修士袍匆匆路过的圣方济修士们,戴着时髦墨镜的悠闲观光客,身着简便军服荷枪实弹的男女。
子暂时保持距离。”
“我需要静一静,刚好可以和这圈
“那你可能要先处理你的手机。”从刚刚就响个不停。
“我待会就会把它丢到马桶里。”
慧东这一垂眸,才发现响的不是他的手机,而是陆贝翎的:他们下榻的住处来电。
他淡淡聆听对方的焦虑,轻声安抚,稳定人心。
哎,他已经受够了伙伴们的恶搞,现在陆贝翎也跟他来这套。算算日子,他今年三十三,应该没有犯太岁,怎么会愈过愈衰?
不过比起他的狐群狗党们,这个陆贝翎她……
“慧东,以后我怎么联络你?”
“打给她就可以。”他以陆贝翎的手机拨打给眼前的白人男子,留下来电纪录。“我要开始善后,销毁资料和档案。你有什么需要的,赶快说。”
“给我一个拥抱。”他需要的,只有这个。
慧东一咧俊逸笑容,与白人男子一同起身,展臂深深拥抱彼此,充满哥儿们的豪情及朋友之间的珍惜。而后,互相道别,各分东西。
白人男子一直目送着慧东魁伟却优雅的背影,百感交集,拨打手机。
“喂,是我。我刚跟慧东碰过面了。”
对方一阵嘀咕,他只还以好笑。
“他说要静一静,意图够明显了。”拆伙之事,已成定局。“我不觉得他会有兴趣被我们挖角,恐怕他会自立门户,成为独力接案的游击队。对我们来说,那也不错。”
如果他能顺利解决掉那女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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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离了住处,往人潮最密集的耶路撒冷旧城区拥去,隐匿行踪。
不管多小的可能性,她就是不放弃。
她尽可能让自己看来像个观光客:虽然她一身名牌西装的俐落扮相,实在像个来考察商务的生意人。她快快抹掉脸上的泪痕,一抿双唇,竭力收拾情绪。
千辛万苦逃离魔掌,想尽办法打电话给还在阿拉伯联合大公国境内的堂哥,想向堂哥和爸求援。不料堂哥一听是她,她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他愤恨地骂个狗血淋头——
“陆贝翎,我们走着瞧,我跟你没完没了!”
“你丢下商展考察的事,自己去玩自己的,已经够恶劣。你还三不五时一直发简讯来骚扰我做什么?我全都跟你爸说了,回来有你好看的!”
“这下可不是我打小报告,而是连你爸都亲眼见识到你有多卑鄙!”
“我没凭没据?!”他咆哮。“你趁我跟你爸去场勘的时候跑到我的饭店房间,用口红在我的LV行李箱外壳涂鸦大大的SHIT,我都已经拍下来存证,连你丢在一旁的口红我都收着,这叫没凭没据?!”
“去死吧你!”
她被堂哥悍然切断通话时,吓到呆眼大瞠,泪珠纷纷滚落。
她是打来求救的,想跟爸讲话。可是这条路唯一的管道,已被俞慧东巧妙堵死。他操弄堂哥狭小的气量及人品,不花太多力气,也不需正面处理问题,就将她团团逼困在手心里,轻松截断所有的可能性。
但是她不放弃,即使沮丧到快痛哭失声的地步,还是不放弃。
她全身上下可动用的资源,只有护照和信用卡。但就在她打完公用电话没多久,打算刷卡买车票时,赫然发现卡被停用。
有人替她手上的卡报挂失。
她强自镇定,稳下呼吸及不自觉的战栗。俞慧东知道她逃离住处了,现在一定开始在各处搜猎。她能够逃亡的时间,迅速紧缩,就快被他追上。
大使馆、机场、中央车站,都可能备有真假难辨的安全人员,等着她上门求援。想要成功蒙混过去,只有……
喧嚣热闹的拥挤人潮,自雅法门一路延伸,深入阿拉伯露天市场。异国香料的气味,充满活力的热情扰嚷,巴勒斯坦风的陶器,亚美尼亚独特的装扮,快进入夏季的骄阳曝晒,簇拥着她茫然前行。转个弯,进入了犹太社区,又是另一番光景。
她迷惑,不知道两个敌视的民族为何会在这么小的区域内,相距这么近。这里到底属于哪里?是缠头巾的、是戴小圆顶的、还是戴黑高帽的?摊贩卖的报纸一列排开,希伯来文、阿拉伯文、俄文、法文、西班牙文、罗马尼亚文,英文并不像她惯处的世界那样强势与普及,民族尊严的气势更甚英美的自以为是。
好热。她现在才发觉,她自从卷入这团灾难后,就没好好用过餐。体力与心力的疲惫,逐渐迈向极限。她昨夜也根本无法好好睡,一直担心俞慧东是不是会闯进来,她又该怎样调适自己的心理之类的。
她想转回阿拉伯市集,不想进入安息日的犹太社区,太荒凉太空旷,全面打烊,街上无人,使她的存在格外突兀。但一群群不同语言的观光客不断往前行,令她左右为难。她想退回去,但观光客一定是往人最多的景点聚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群的掩护与帮助。所以……
她悄悄跟着聒噪的观光团队走,疲倦而干热,饥饿却没胃口,全身虚脱,还是得前行。
这不是一条很长的路,但古旧的石板路,她走得好辛苦。烈日当空,晒得她头昏脑胀,沿路垂头。太多人在这条朝圣之旅上感伤,她的反常,倒显得稀松平常。
糟糕,她明显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定出了什么状况,却没有多余的心力潜入脑海中搜寻资料,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虚弱。
血糖偏低?还是血压升高?
求救比较重要。而且,她从俞慧东那里学到一件事:即使有办法脱困,还是要谨慎行事,别败在自己的莽撞。
出了石板路的尽头,眼前豁然大亮。
她吓呆了,从不知这些曲折小街之后会出现这番景象。
巨大的石墙,全然开展在她眼前。每一块堆砌石墙的巨砖,高度都几近她的肩膀。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哭墙。
观光客们纷纷抢拍,惊喜观望,导游简单解说,大家半懂不懂,兴奋的情绪淹没了一切,视觉的震撼刺激心灵,跟着别人的民族情怀盲目感伤。
她觉得很……怪,不过她看到她要寻找的救援了——
一群东方脸孔的观光客!
一问之下,是来自香港的旅行团,不少人是由内地来的,粤语华语都通。他乡遇故知,她欢欣且警戒——上一个帮助她的华人,目前正是她灾难的源头。
她尽量保持冷静、又略带紧张地告知他们,她的行李遭窃,全身上下只剩护照。她身无分文,就以手腕上的梵克雅宝钻表作抵押,请他们协助她返回台北。
她虽然处境狼狈,但一身低调的名牌为她作了强而有力的见证:这确实是位需要救援的落难千金。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抚她、为她抱不平、责怪当地治安太差、热切商议着如何帮忙,同时邀她加入他们今天的行程。
她乐意配合,不需要牺牲导游伺候他们的时间,专程陪她报警及善后,她只想顺利回家。
获得这些人友善帮助及接纳的松一口气,全凭演技。她必须假装放了心,不能泄漏有人在追捕她的惊慌焦虑。她强颜欢笑,跟着他们游历,走访圣殿山、清真寺、耶稣受难的十架苦路及下到阴间的纪念品商店。直到晚餐时分返回饭店,她才能请导游帮忙处哩她的事。
一进饭店大厅,服务生欣然上前,说有客人在等他们。
客人?
气派大厅沙发区的一隅,优雅的身影起身步往他们这方,雍容中带有隐隐的不安,却以充满感情的微笑迎来。
“贝翎,原来你跟他们跑出去玩了。玩得还愉快吗?”
一行人为之傻眼,视线在这位美男子及陆贝翎之间望来望去。怎么回事?
她完全僵愕,怔在原地,无法反应。不可能,俞慧东怎会悠悠哉哉地坐在这里等?他甚至懒得费力追击,也没打算要来个全面大搜索似的,只舍得用一丁点力气就达到果效。
一如他之前所说的:不想把自己搞太累。
“谢谢你们陪着贝翎。”俞慧东温柔拥着她,肩并肩地怡然向他们寒暄。“我是贝翎的先生,跟她一起来这里散心度假的。”
“这……”大伙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陆小姐不是丢了行李、一个人回不了台北吗?”
怎会有个先生在等她?
“事情是这样的……”
“他说谎!”她悍然截断俞慧东的温婉。“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贝翎?”
“你不要随便碰我!”她忿忿甩开他的环拥,站往团员这方,与他火爆对峙。
一时之间,情势紧绷,所有人都为这突来的危机兴奋,切切观望。别人的八卦,不看可惜,尤其是男女吵嘴,愈是难看,人人愈是爱看。
“这个人跟我非亲非故,却一路装熟。谁晓得他是什么来历,搞不好是诈骗集团的!”好不容易获救的机会就在眼前,她说什么都不会轻易妥协。而且现在有这么多人为她撑腰,不怕斗不过他!
这下导游可紧张了。他不在乎诈骗不诈骗或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他只在乎别让团员涉入不必要的麻烦。
贝翎忽略了这层面,俞慧东却注意到。所以,他淡淡一叹,仿?早已习惯。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他改以粤语感慨。既没主动伸手押回贝翎的意思,也没有贝翎大惊小怪的冲劲。像是累了,又割舍不下。
导游一听这话,心立刻倒向俞慧东这方——比起有点歇斯底里的娇娇女,这名理性稳重的同乡还比较可信。
“我太太有些问题,但她没有恶意。她只是太孤单,希望跟人在一起,因此常常跑到别人的团队里,享受被许多朋友包围接纳的感觉。”
这群人除了少数几个听得懂粤语的,没人知道他在讲什么。听懂的,又碍于贝翎就杵在他们跟前,不方便公然向大家解释,只能私下耳语。
她暗惊。大家背着她在叽叽喳喳什么?而且,他们的神色也不对劲。
隐隐的错愕声,恍然大悟的吟哦,后知后觉的“怪不得”,让她惶惶张望大伙,不明所以,可是看得出他们一个个都开始改变立场,倒向俞慧东。
怎么会这样?俞慧东说了什么?
“我太太没有为你们造成什么困扰吧?”
“没有没有。”导游以粤语安抚起俞慧东的担忧。“她很好相处,团员跟她今天都玩得很愉快。不过我们已经预约了晚上用餐的餐厅,只是回来休息一下就会出发,不能耽搁太久。”所以他们家的家务事就请……
“你预约哪一家?”俞慧东一听,深表同感地肯定,顿时两个饕客交换起美食心得,互相推荐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