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别把你的无能,归咎到你父亲的头上去。”
“为什么你讲话一定要这么刻薄?”
“我不是刻薄,只是不像你身旁的人那么阿谀奉承。”不敢直言得罪大小姐。
“你又不了解我的工作状况——”
“却已清楚感受到你的不专业。”连几个简单问题都抓不到重点,真不知她是怎么混进上海的工作团队。“要是我,也会不愿跟不专业的人共事。毕竟职场是战场,不是照顾公主的托儿所。”
“不要叫我公主!”她受够了这阴魂不散的标签。“我从没把自己当公主看,也没在工作岗位上耍特权,我一直跟大家一起努力,从基层做起——”
“你自以为是从基层打拚起来的,其实你一进公司就是站在与人不同的高度。”再优雅谦卑,也掩不掉那份纡尊降贵。“所以我很能体会跟你共事者的感受。可能他们早在私下埋怨什么不公平、不合理,但只因为陆贝翎是公主,大家就必须认了。”
没有这种事,绝对没有这种事!她坚决反驳,却张着大眼小口,发不出一点声响。
难道自她学成归国,在爸的公司内工作的这一年多以来,大家跟她相处的和乐融融、肯定与鼓励,全都是在做表面功夫?
她还以为——
“俞慧东,你真的是个很差劲的人。”她沮丧轻喃。
“因为我敢说实话?”哼。
“因为你用最恶劣的方式来说实话,藉机伤人。”
轻快疾速的按键声冷然中止;他终于有空回睨她一眼了。
她紧抿着嘴,大眼载满着不服,胀红的小脸硬憋着快涌出的情绪,不甘示弱。
“我不认识你,但这一路上观察下来,你很会作戏。只要你有心对人友善,没有一个不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你对我却特别无礼。可以好好讲的一件事,你非得用这种态度狠狠羞辱我一顿才甘愿?”
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他吗?
“我不小心破坏了你们那伙人的交易,已经受到相当的惩处。”让她的自由受到挟制,跟家人断了音讯,落魄至此。“所以你对我的恶劣,不是冲着我搞砸的事而来,是冲着我这个人而来。”
如果他对她这么反感,又何必三不五时地向她卖弄友善?
“还是你觉得,反正这个女人你玩过了,随便践踏也无所谓?”
倔强的大眼直直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水光一片。她的下唇被紧咬在颤抖的齿间,拒绝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的交谈。
她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一眼,扭头转往房内一角的简便地铺,理一理五六个成群的方枕,迳自面墙而睡。她累了,人也疲倦,心也疲倦。
他对她恶劣一点也比较好,免得她……忘了对他应该抱持的反感,不小心愈陷愈深,彻彻底底地自取其辱。
你还好吗,小姐?
初次见到他时的那份美好悸动,她一直无法忘怀。就算他是在惺惺作态,她还是感到好温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柔声安抚她惊慌的灵魂。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友善底下总对她怀有某种敌意,让他和蔼的援手冷不防地抽尖了长爪,残酷地伤了她搁在他掌中的信赖。
她再也不要相信这个人了。
哽塞的鼻息,混杂着浓重的疲惫,让她在不适的梦境中载浮载沉,睡不安稳。
夜色逐渐深沉,沉入死寂的午夜,风声在房外时而呼啸,时而隐伏。
她没办法睡。
反反覆覆地,她更换了好几次睡姿,堆紧了好几次方枕,都不得安歇,连呼吸都有困难。因为冷,冷得她牙齿打颤,气管吸入的仿?是无形无状的冰雪,冻彻心肺。
白天高达二、三十度的气温,夜晚骤降到只剩七、八度,她根本撑不下去。
翻身起来,屋内一片黑暗,门前小壁灯勉强投射出一丝昏黄照明,看得出床褥上的他已在被筒中入睡。她知道他向来裸睡,免得皱了脏了唯一的一套衣服。
她赶快拿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却还是止不住发抖。
气温仍在持续下降。
回到地铺,她连身下的地毯都拖起来,顾不得脏污地裹往身上,还是挡不住寒气的冷冽侵入。怎么会这么冷?她不断地朝掩在唇上的十指呵气,依旧僵到毫无知觉,每根手指冻得像冰块。
不行了,这样怎么撑得到天亮?
就在她急急颤抖到快掉泪时,逐渐适应幽暗的双眼,才隐约看出床褥上的他早已坐起身子,掀着被子一角,无声等待着。
她不屑再接受他施舍任何的帮助,可是这份骨气完全对抗不了寒气,她的坚决只会为自己带来更大的折腾,改变不了什么。
太可恶了……她绝望地闭目匀息,作出了决定:起身步向黑暗中的他,在床边褪尽一切,蜷往他身边。
他让她深刻体会到,虽然她拥有的很多,但仍有什么,是她再怎样渴求也无法拥有。
她不敢置信地瞠视他,惊喘不休。他千方百计的迂回引诱,就为了报复他俩之前的争执?就只因为她不高兴他替她乱贴的“大小姐”标签?
他以执着的意志力,展现他的决心。他要她为之如痴如狂,哀声渴望,却什么也不给她,让她彻底尝尝失落和严重挫折的滋味。
空虚。被狂烧炽烈的期待,一再地被他冷冽浇灭,令她痛泣。而且是被他紧紧钳着后颈,强制她只能伏在他胸怀里宣泄情绪。
她气到狠狠捶打他的胸膛,受够了这种恶劣的行径,哽咽地大骂:以后不要再靠近她!她不需要他!
他笑她,拿她的挫败当戏看,仿?报复成功了,却又猝然翻身压住她,疯狂做爱。他是在惩罚自己,还是惩罚她?为什么每次都要顺着她?他有什么义务非得这样宠她?
才刚彼此尖锐斗气,马上又激切地紧紧纠缠。
他目眩神迷于她的深邃、她紧紧勾抱着他腰际的双腿、在他急遽冲刺中肌肤灼烈的揉摩,加大了火势,日夜延烧不尽。
又一次地,他陷入她恍惚娇酣的网罗,任她予取予求,甘心沉沦。
柔美的纤纤玉手,轻抚这头狂暴的猛兽,摸摸他的头,他就愤怒地龇牙咧嘴,不得不俯伏在她脚边,乖乖臣眼,受她使唤。
他没有办法不溺爱她。
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为什么要挺身护她,得罪了伙伴、搞砸了工作?
慧东,怎么会出这种事?
你没事去插个什么花?
各路伙伴们对他的抱怨咕哝,他对自己也有过,只是没有答案。现在状况糟得一塌胡涂,他也反常地不怎么觉得遗憾。
“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这么反常。”
前来探望慧东的中年男子,盘着头巾,蓄着胡子,有着阿拉伯血统的分明轮廓,阳刚而煞气,法语却充满欧陆的优美口音。
慧东与他,坐在房外露天阳台上,蓝天烈日,桌上搁着浓郁的薄荷茶,沙漠地带刺鼻而芬芳的热饮。
贝翎睡在房内的床榻上,厚重被褥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睡脸。日上三竿,好梦正酣。住进这里的几天以来,他俩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等到屋外太阳热力发威,她在被筒里睡不下去了,自己会醒来。
他从来不叫她。
中年男子只瞥屋内一眼,就疏离转眺远处山岳。男女之事,他清楚得很,也懒得提点慧东对屋内一隅望得太过出神,像被什么给迷住似的。
“可是慧东,决定自己出路前,再想一想。”
“我已经想过了,就是拆伙。”
“你打算自己另起炉灶?”
“不,我在这行混得差不多了,打算转换跑道。”手边的资源能送就送,不能送的就销毁,彻底收手。
“我也曾经想离开这个圈子,回头去做工程师。但是,”他指着灿烂阳光在地上投射出的他俩身影。“有的东西是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的。”
慧东浅笑,小啜热茶。“最难摆脱的不是阴影,而是惊人的获利。赚惯了大钱,谁还会想去当苦哈哈的上班族。”
“看来我也说不动你了。”哎,痛失英才。“好歹我也接收了你不少好处,就提醒你一句:别随便碰军售的案子。”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
“我没有碰。”
“我听到的却不是如此。”
慧东锐眼一瞪,足以表明他的立场。
“我知道你的底限,你不会越界,但不认识你的人都认为是你派娜塔莎出面,跟其他对手抢东南亚这件大案子。”
“那不关我的事。”
“你很难撇清。”
“你该走了。”慧东冷望屋内动静。“她醒了。”
贝翎一脸傻样,呆呆坐在环成尖塔状的被褥里,只有小脸露在被子外头,茫然看着慧东和一名陌生人由阳台步入,缓缓踱向房门,似乎要送客。
谁?
近看这女孩,魅力更加慑人。男子微眯俊眼,宛若看穿了什么,惊动到她迷糊的神智,豁然清醒。
为什么会有人在慧东和她的房里?她戒备万分地环紧被褥,免得暴露了什么。
“陆小姐你好,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慧东不悦地双手插进裤袋,似乎不太乐意对方跟他的女人交谈。
“早知道慧东是要和这样的一位小姐借宿,我就会安排更舒适的地方。或者我现在就去安排,你们下午就可以入住。”
她本想一口答应,看到慧东在对方身后的可怕脸色,只能嗯嗯啊啊。
“我在市中心的饭店,光是交谊厅就比这整间屋子大。中庭的游泳池随时开放,晚上有暖气供应,绝不会冻着你。”
“呃……不用,我和慧东住在这里就可以。”
“陆小姐的法语非常漂亮。”他怡然赞赏。
“谢谢。”
“你不是赶时间吗?别让我们耽误了你的急事。”
男子斜睨慧东一记。这逐客令下得也未免太明显,而且还是借住的客人在撵主人走。但他识相地离开了,反正他已经探到他要的答案。
留下他俩独处了,她才赶紧跑到浴室梳洗,恢复文明人的德行。照例,他都会盘坐在床上上网,放她一个人去吃已过中午的早餐,喝饱了柳橙汁才回来。
她不敢跑太远。即使地图在手,整个社区的路仍错综复杂,难以辨识。她前天就因为贪看下一条街卖的炫丽织品,一回头就忘了路,处处模棱两可,吓到不敢轻举妄动,结果被四周的商家团团包围,强力推销。直等到他不爽地出来拎她回家,才得以逃脱。
他专心忙他的事,她自会打发时间。不过这两天不太敢再出去东逛西逛,都待在他附近,翻找他公事包里面有没有好玩的东西。
简直像好奇的小狗,在家里翻箱倒柜。
他总是无视她的存在,却又不自觉地以眼角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很好笑。
“这个借我看。”她搜到他在机场买的财经杂志。
他冷冷嗯了一声,随她去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正要绕到阳台比较阴凉的角落喝茶看书,蓦然注意到房门边躺着一张名片。是刚才那个人不小心掉的吗?
名片上有行字,像是刻意由门缝底下塞给她的。
“怎么了?”
“没事,脚上好像沾到什么东西。”她假作清一清鞋底,暗暗拾起,细看名片上的讯息——
如欲返国,请立刻带着您的护照到名片上的饭店来。
第六章
她要出去走走,不是难事,慧东没有把她当犯人囚禁。或许这对她是某种程度的信赖。那么,她现在在做的事,是不是正在破坏这信赖?
慧东甚至只嗯了一声,也没多看她一眼,就随便她去哪儿。可能以为她又跑去附近的柳橙摊贩那儿朝圣,或是又被精细工艺灯饰勾引;一时半晌若是没见到她人影,待会就得暂且放下手边工作去拎这只迷途小羊回家。
她犹豫了一会,悄悄把那张名片放在门缝底下才离开。
她也不晓得自己这是在干嘛。如果要逃,何必还留条线索给他?如果不逃,又何必从他公事包里拿走她的护照开溜?
她是怎么了?难道是对他依依不舍?她精神失常了吗?
一下楼出了住处,有位男子早就持着饭店的名片等候。不需交谈,立刻领她在热闹的巷弄中穿梭,快步通往饭店专车等候的大街上,同时拨打手机通报:陆小姐上车了。
这一切的衔接太精巧,环环紧密相扣,令她惶恐。
对方似乎都盘算好了。她若是不来,一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若是来,一切处理得迅速流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实则全部已经发生了。
她很清楚,对方既然要她带护照,就是有办法送她出境的意思。
应该是她在阿拉伯联合大公国境内误闯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好,慧东可以放她离开了,却不积极处理,所以这位饭店主人出面支援?
为什么要帮她?
更令她不安的是,他明明不必再扣留她以防万一了,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没做?
他干嘛走到哪都要带着她一起流浪?食衣住行样样简陋、处处将就,害她经历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落魄。而且他还——
贝翎。
他呼唤她的醇吟,他在迷途中牵握她的小小手心,他在旅途中不断逼她多灌水,他挫杀她不自觉的傲气,他在情欲中惹怒她随即又百般疼惜。
你还好吗?
会不会是她误会他了?说不定她在沙漠饭店撞到他的那时,他是真心要帮她、诚意地邀她去看建筑奇景?如果要灭口、要埋尸,这一路上他还会缺少机会吗?她为什么要把他揣想得那么恶劣?
贝翎……
不,她的推测不无可能。别把他想得太单纯,他并不是什么好人!
他与她之间的浓烈缱绻,他霸道的占有,强势的主导,他喜爱抚着她后颈不住揉捏的坏习惯,在她迷糊沉睡时的喃喃自语……
贝翎不要走。
“回去!把车调回去!”
她霍然急喊,巴在前方的椅背上惊慌下令,怔住了司机和前座领路的男子。
“把车开回去!我不去饭店了,快!”
她愈喊愈心焦,泪珠莫名滚落,小手急拍他们的椅背催促,深怕来不及。
“慧东在等我,快回去!”
突来的转变,连她自己也不明所以,可是她必须快快赶回去。她以法文喊完,再换回英文喊,她没办法像慧东那样使用当地的口语,却拚了命地不断喧嚷,竭力要他们明白。
他们却听若罔闻,持续驶往目的地,不曾动摇。
“回去,开回我原来的住处去!”
慧东会担心,不知道她又迷路到哪条巷弄里。
她崩溃地哽咽,攀在椅背上俯首瞠眼,视线一片模糊,滴落串串水光。慧东会出去找她,到处找她,到日落都还找不到她,一个人在古城的迷宫巷弄中迷惘。
这次再也不像以往。她有感觉,这次慧东追不上来了,没有办法像先前那样找到她。他们会就此分离,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