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个自称姓洪的小嫂子虽然模样生得标致,却跛着一条腿。
所幸她的腿即使略有缺陷,倒也没对她的工作造成太大影响;况且她的勤劳和酿出来的酒已足以盖过她这一点小缺慨,他这店老板可是对她满意得很。
当然啦!人的好奇心难免有:和她相处了一阵子、熟了些之后,他也忍不住问起她的事,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可怜死了丈夫的寡妇,因为不容于夫家而被赶出门,不得已只好靠自己养活自己。总而言之,是一个身世堪怜的女子。不过,也因为她说怕再见到夫家的人,因此他照她的意思,让她不必在店铺前露脸。自然地,除了店里的人,外头的人全不知道他这家酒铺的酿酒师是个女人。
反正酒好喝就行,客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个啦。
晚上,酒铺关门打佯。
把店铺整理打扫完,住家在另一条街的老板和小二都回家去了,不过店铺里还是有个人留下──那是独自住在酒铺后方小房间的新来女酿酒师。
简单、没多余家具的小房间内,一盏豆大小灯点在桌上。而在桌前,一名容貌娇丽的青衫女子正低头勤书今天在酿酒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或解决的办法。
写着写着,她原本专注的心神仿佛被脑中涌上的某个人影干扰了,蓦地停笔,怔愣了。
云深……
他们说他前天砸了京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后来再花大钱买下它;再前两天,他把一位惹恼他的皇亲国戚直接从桥上踹下河,差点当场把人溺死;再前一阵子,他放火烧了一条路家的商船;再更早前,他去大闹徐府,竟几乎把徐家孙小姐凶狠地拖上大街,那一幕许多人都看见了,整个京城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却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过,所有人最清楚的是,原本已经够嚣张够狂妄的京城之虎,最近这两个多月来的行迳更像是失去理性、发了狂的猛虎,只要他所到之处,几乎哀鸿遍野。所以,聪明的人近来都知道能闪他远一点就别待在他方圆五尺处。
听到这些关于他的事,洪夏衫又是惊骇又是心疼。
两个月前,她离开秦伯家,一路经历了许多困难,终于回到京城。并没有打算回路家的她,靠着秦伯送她的最后一点盘缠,先在一家小客栈落脚,就在那两天之内,她打听到了自她离开后路云深的许多消息,可那都不包括他娶了徐欣欣、甚至“路夫人”失踪的消息;但他对徐家、对徐欣欣的行迳,却又让她隐约嗅出其中的不对劲。
看来,他那一晚并未中计,而且还为此与徐家撕破脸──依他的性情,他真的会这么做。
她应该为此松口气、应该赶紧回去见他,但她仍然忍下了。
她知道,她的失踪、生死未卜一定是让他行为更加脱轨的原因,如果她是他,她肯定也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残忍了些,可她真的提不起勇气让他见到此刻的自己。
至少她要试试她的脚有没有复原的希望──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残忍地用这种方式对待他,所以她必须去找到可以赚钱找大夫的工作。
幸好在她被拒绝了无数次后,现在这间酒铺的老板肯用她。
转眼间,她隐身在这家酒铺已经一个多月,但是,找治疗她脚伤的大夫这件事,却依然无法带给她乐观的进展──大夫说她的脚果然因为拖延太久而有麻烦,但试试看应该会好。
她没办法不沮丧。
如果她的脚两个月、三个月好不了,她就不能去找云深;那么,如果她一辈子都这个样子呢?
每天一早偷偷躲在路家外面见他,已经愈来愈无法满足她的强烈思念。
虽然他没有更瘦或更憔悴,但她即使在远远之处也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凶光更盛、神情的阴霾更浓。有好几次,她差点克制不了地想冲上去扑进他怀里,只是最后她都勉强忍住了。可她怀疑,她还能再忍耐多久?
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帮她?她相信就算她变丑变瘸了,他还是会当她是宝地爱她,可偏偏她也有她的自尊、倔强啊……
叹了口气,她合上册子。
烧了热水,让自己伤着的脚浸润了一阵子温热的水后,她收拾好了东西,便赶紧熄灯躺上床睡觉。
明天一早,她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别想,别想,别再胡思乱想,就让她再试这个月,如果她的脚依然好不了,到时就算要她抛下自尊,她爬也要爬回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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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清新、晴朗的早晨。
富丽壮观的“路府”大门前,早上路府主子爷出门的时间,马车早已备妥在等着。没多久,在数名下人的恭送下,一身黑衣、高大魁伟、神情同样令人望之生畏的路云深大步踏出大门,并且很快地跨进车厢内。等他坐妥,车夫立即挥鞭策马。
载着路云深的马车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远远的街头。
躲在斜对面一栋平房墙角边的洪夏衫这时才慢慢探出身,眼神迷离地目送马车的影子消失。
轻轻叹了口气,可却在下一霎被吓得跳起来──
“你,小嫂子!真的是你?!”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她身旁乍响。
她下意识扭过头,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两个一点都不陌生的人。她屏住气息,惊愕了住。
柔煦的清晨阳光下,只见俊美无俦的关清朗一脸惊喜地站在她眼前,而他的贴身护卫阿克自然也在。
“关……关清朗!”她终于低呼出声。
他他……他发现她了!猛然惊觉这个事实。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跑离,不过关清朗马上察觉了她的举动。
“小嫂子,别急,请你跟我来吧。”在转瞬间即回复冷静的关清朗立刻发觉了她的排斥,知道有许多事不对劲,也担心好不容易意外平安现身的她真要跑掉,只好赶紧堆起笑脸,示意她往离开路家的另一个方向走。
洪夏衫顿住脚步,看着他脸上柔和却坚定的笑意眼神,知道既然被他发现行踪,她不可能走得了了。轻吁一口气,她跟上了他。
稍后,两人在一家清幽的茶楼小轩面对面而坐。
而经过这段路程,关清朗自然已将她脚步行走间的异常看在眼里。
关清朗亲自替她倒了茶。“小嫂子,咱们两个多月没见了,你可好?”若无其事淡笑道。
初时的惊诧忐忑情绪已经平静了些,洪夏衫接过茶,谢过他,先慢慢啜饮了几口甘醇清香的热茶,才放下杯子,视线迎向他。“不好。”她朝他摇头苦笑,明白她跛着脚的样子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小深他──”她的心思却落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和云深走得最近的关清朗,一定知道许多她最想知道的事。
“从你失踪后,他就没好好闭上眼睛休息过。你再不出现,出事的会是他。”关清朗载口直道。
她的心一紧,搁在桌上的双拳握了握。只不过三言两语,就已足够说明他的状况,也让她的胸口顿时胀满罪恶感与悲伤。她的胸口几乎紧绷到无法呼吸。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立刻飞奔回他身边,可是……你看到了吧?我……我现在还是没办法让他见着这样子的我。”努力忍着激荡起伏的情绪,她终于艰涩地开口。
关清朗的眉微向中间靠拢。“小嫂子,那天晚上云深一发现你失踪,便立刻把整座大宅翻过一遍,后来有下人说曾见到两个徐小姐带来的下人鬼鬼祟祟的举动,他才循着线索追过去。”
被路家下人指认出的两名徐家下人,最后在路云深杀气腾腾地找去徐家,将那两人挖出来,还挖出一个骇人听闻、与徐欣欣有关的──由她指使绑架洪夏衫的事件后──震怒惊骇的不只是路云深,还有徐老太爷。因为就连徐老太爷也不知道自己孙女竟在那晚依计在他们的掩护下伪装成洪夏衫进到路云深房里的同时,还一边暗自下主意找了家里的两个下人去绑走洪夏衫。
那一晚回到家,路云深并没有中计喝下下人送上来已经掺了迷药的茶的原因是,鼻子向来灵敏的他,一嗅到家里惯喝的茶味有变,再加上路老爷和忽然来访的徐老太爷两人神色之间有异,应变能力极快、也敏锐的他,在他们面前还是假装喝下那杯茶。没多久,“昏迷”的他被抬回房,他才终于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
那一晚,怒火冲天的他不但直接将徐欣欣轰出路家大门,就连对徐老太爷也没客气几分;也是那一晚,所有人才发现遍寻不着洪夏衫的下落。先前将洪夏衫关在下人房的老夫人心虚地早去别业躲起来,不敢面对盛怒中的路云深。
两天后,发了疯似、但还能保持八分理智的路云深才总算找去徐家、找出洪夏衫被他们迷昏、一路出城往南带、随便编了理由卖给一名专买卖人口的牙婆。
知道幕后指使这一切的是徐欣欣,已经愤怒到想杀人的路云深哪里还管她是谁,就算徐家有满宅子的护院也阻挡不了他最后差点一掌打死她的火爆举动──若不是徐老太爷深知理亏,情急之下以一条老命挡下相求,恐怕徐欣欣真的就在这世上消失了。
那一晚接到洪夏衫出事消息的关清朗,即使路云深没开口,他也已经派出手下探子开始行动了──不过就在他和路云深的联手追查下,一直追到洪夏衫果真被一名牙婆买走、接着再卖入一对农家父子之手,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那对父子的他们,最后却得到洪夏衫跳落山崖的消息。
即使这消息对他们而言宛若青天霹雳,但没见到她的人、没找到她的尸首,就绝不肯承认她已经死了的路云深,立刻投下大批人力,沿着崖下的河搜寻她的踪迹。而在等待消息──或者说是奇迹──的那一阵子,路云深根本无心吃睡。直到他们找到一名常在那条河上捕鱼的老渔夫。有人说老渔夫不久前从河里救了一个落水、身受重伤的姑娘回家,狂喜之下立刻奔去老渔夫家的路云深却还是扑了个空──!听说老渔夫在多天前已经去外地找儿子了。
他们没见到老渔夫,但与老渔夫有来往的邻人虽然没见到被他救回家的姑娘,倒也曾听老渔夫提起过,而且邻人还清楚记得老渔夫说,那位姑娘前些日子已经走了,好像是要上京城去。
他们立刻把目标转回京城。而距洪夏衫失踪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也是对路云深忧心如焚、身心饱受煎熬的一个半月。
直到那个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确定,洪夏衫还活着,她没死!而总算可以放下一颗急切的心、露出一点久违笑容的自然是路云深。
就连所有等待已久、好不容易听到这件好消息的路家上下,也跟着松了口气,庆幸洪夏衫没事。
所有人都在期待洪夏衫回家。因为听说她是回京城,那当然是要回家了。不过……就算她从老渔夫家用走的,十天半个月也总该到了吧?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已过了十七、八天了,应该到家的她却还是没现身?
早派人日夜守在城门口等她的路云深,在预估的时间内还没见到她的踪影后,开始又绷紧精神、起了警戒疑心。难道……她在回家的路上又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意外?
虽然之前已经派人沿路打听她路过的消息,也确实有人表示曾见过他们形容的姑娘,不过他们还是无法真正确定是她。所以到后来,她一直没回到家的事实才让路云深又紧张起来。于是,所有人再度紧锣密鼓地开始搜寻她的任务。而且这回不仅是沿着她回程的京城外,就连整个京城也是众人密切注意的范围。
但路云深万万没想到的是,洪夏衫不但早已隐身回京城,且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听完关清朗仔细说完自她被绑走后发生的事,她只愣愣出神了一会儿,便开始对关清朗细述她今天之前的所有遭遇。
春日的煦风轻轻吹拂过,也吹拂过小轩内心思各异的两人。
静静地听她说、静静地喝着手上香茗,之后,关清朗的俊颜浮现不知该笑该叹的神情。
“……等等,你的意思是……只不过为了你的脚,你竟忍心折磨那个快疯掉的家伙这么久?”终于搞清楚她还不肯去结束路云深刑期的原因,他忽然好同情那可怜的家伙。
不过也亏她忍得住,因为连他都感受得出来,她对路云深的思念并不会比他少,否则怎会几乎每天一大早就跑到路家大门外偷看他?
幸亏他刚好散步到路家来、也正巧瞄到一个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在偷瞧路家大门的眼熟身影,要不,他们至少还要几天才有可能找到她此刻待的地方去。
洪夏衫的美眸染上一抹阴影,她闷闷看着他。“我不忍心,可是我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咬着下唇。“一开始是以为他和徐小姐有了结果,这才让我有借口理由躲着他;现在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要他见到已经不完美的我。”越是爱他越是在乎。以前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珍惜他的她,就算缺手缺脚也不担心他同情怜悯或者嫌恶轻视的眼光吧?
“相信我,即使你现在变成歪嘴凸眼的罗刹,在他眼里,你还是最完美的女人。”他确定这一点。
她摇头,忍不住站了起来,用踱步的方式稍缓心中不安混乱的情绪。
“我想还是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停步了,因为突然意识到关清朗向她右脚投射而来的眼光。经过这段日子,她真的可以体会到徐欣欣不愿让人直盯着她右眼看的心情了──自卑、沮丧、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心情,就是她近来的心情写照。此刻关清朗的注视都那么令她在意了,她怀疑自己不会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崩溃。
关清朗自然察觉到了她不自在的神色,但他转盯着她眼睛的眼神却更见睿智冷静。
“小嫂子,我想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希望有医治好你脚伤的大夫吧?我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愿不愿试试?”对症下药才是最快的方法。
洪夏衫有些防备地:“你想通知云深?”
“不。既然此刻你还没准备好见他,我会尊重你的意思。”但若是那家伙自己先找到她,那可不关他的事。“我的提议是,我可以找来京城最好的大夫来治疗你的脚伤,而且这段时间,你何不就专心在治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