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哼一声,她故意别开脸,往旁边站得远远的。
第9章(2)
寒风持续拂动她的发,她冻得十指僵住,天上却偏偏降起细雪。皑皑雪花飘飞而来,逐次吻在她脸上,头上,她躲也不躲。
斗篷像是自己有生命似的,不但自行展开,甚至主动披上她肩头。
身子才一暖,她立刻将她甩掉。
它不死心又回来,她就再一次甩开。
终于,身后的人开口了,粗哑的声嗓伴随着炽热的气息,几乎烧灼她耳朵。
“别跟身子过不去——”
“你甭管!”
他执意要她穿,她偏不领情,回头便把斗篷从他手里夺过来,狠狠抛到亭外。
真不敢相信!
她瞪着发红的眼牢牢盯着他,若眼神能杀人,他现在必定死透了。
“干脆抛弃我算了,这是做什么?”她冷漠地开口,不复温柔。“这样看着我、折磨我,你很痛快吗?”
这个人怎么还好意思站在她眼前?怎么还好意思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连月来不闻不问,也没有只字片语,好像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女子……既是如此,反正该玩都玩过了,要抛弃就抛弃吧!他到底还想做什么?
知道她有多害怕吗?知道她每天怎么过日子的吗?怕他就此不回头,发狂似地日日夜夜想着他、等着他,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结果,他居然站在她的地狱外头悄悄看她?
绮南雁苍白着脸。他往前一步,高大的身躯霎时掩去最后一丝月光,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下。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压抑紧绷的神情。
“我错了。”他伸手拥住她,深深搂进怀里,并在她耳畔艰涩地低语。
“你走、你马上走!”她使劲推他,却挣不开他的怀抱。
“我错了,对不起……”他抱得更紧。
“我不是非你不可,你少臭美了——”她气得捶打他胸膛,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不,他休想再这样,忽冷忽热害她一再煎熬,不要,她已经受够了!
“对不起……”他还是只有这句话。
“放开我,你走啊,还不放开我?”怎么扭也挣脱不了,她气恼,声音却不争气地哽咽。
“我打算离开京城,暂时不回来了。”他在她耳畔轻声说。
此话一出,璇莹顿时忘了挣扎,眼前似乎天旋地转……肯定是受到太多惊吓所致。没错,她只是……只是吓到了而已,绝对不是因为失望,绝对不是因为最后一丝希望完全幻灭,才突然变得软弱。
“是吗?”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神情麻木。
所以说,他是来话别的?“那走啊!”她使劲推着他,很好,一刀两断,各不相干,她已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好永远不见——
但他下一句话又令她错愕不已。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说。
低如蚊蚋的话语,在她耳里听来宛若石破惊天,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要她……怎么样?她没听错吧?
绮南雁凝视她泪湿的眼眶,伸手拂去她颊上的泪水。
“一起走,怎么样?”他再说一次。
“为什么?”
璇莹听了他的话,呆若木鸡,许久才回过神来,狠狠地推开他。
“你不是都看见了?我爹爹是什么人,我住的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吃的、穿的、用的……无论是什么,只要我开口,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以为我稀罕你啊,你没那么了不起——”她刻意提高音量,然而脸上豆大泪珠却不断滚落。
气死了,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真没有!
明明是想大声嘲笑,笑他的自不量力,笑他的自以为是,可到头来,却是她嚎啕大哭,哭得凄凉又可怜。
“莹儿……”绮南雁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何必跟你走……我何必……”璇莹仍捶着他脸膛泣道。
她真的恨死他了,每次都对她忽冷忽热,每次都轻易抛下她,她多想让他尝尝后悔的滋味,多想让他也承受一次被拒绝的折磨看看!
可恨她手上的筹码实上太少,若当真把他逼走了……思及此,璇莹又是一阵大哭。要是他再走,她真的不想活着受折磨了……呜……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错了……”他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哄她,继而低头吻她的额,接着是她泪痕斑斑的脸庞,最后落到她唇上,热烈地贴熨,逐渐加深这个吻。
璇莹终于停止啜泣,柔顺地偎在他胸膛。
“跟我走吧?”绮南雁额头抵着她的,嗄声道。
“你现在是要我抛弃自己的爹娘,和你一块儿私奔?”璇莹抹抹眼泪,仍觉得一切好像作梦似的。
“是。”
“你打算照顾我一辈子?”
“是。”
“那……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可知她是如何锥心刺骨地盼望他!
绮南雁无言地望着她,眼中盛满的情意,温柔得教人心碎。
因为心疼她,因为他把她的幸福,看得比自身还重,因为他终究是个江湖人,他怕她……有一天会后悔跟了他这样的浪子。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从她离去后,他始终徘徊在走与留之间,反复思量,迟迟难以抉择。
他走,她自然会难过一阵子,可也许挨过这阵子就会好了。毕竟,他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到底看上他什么?他始终不明白。
这段时日,他时常默默隐身看她,期待她逐渐忘了他,恢复以往的模样,可等着等着,却只见她眼神变得黯淡,活泼的神采逐渐变得幽静,最后成了一个槁木死灰的女人。
她的眼神,让他想起失去爹爹的娘亲。他娘一辈子都守在秀川,固执地陪伴那三尺黄土,无论四时寒暑如何更迭,他娘眼中的时光,仿佛完全凝结。
她让他走不开,难以言喻的甜蜜与痛苦同时折磨他。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伤她多深,若她从此失去笑颜,他还能说自己的作为只是为了她好吗?
但,如果她要的只有他,只能是他,那就这样吧!
或许,他无法给她富贵的生活——这一、两年在雅鄘身边,他已看够了朝廷里的藏污纳垢、虚伪和算计,很清楚自己不是捧这碗饭的料,也无意在宫廷里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但他想带她一起走,让她试试他的生活,若她愿意一直陪着他,那就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原谅我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嗯?”
是,他确实是个自以为是的混帐,让她独自承受那么多痛苦,真的,他再也不会这样了。
璇莹总算破涕为笑,伸手揽上他脖子,大喊:“绮南雁,带我走吧!”这是她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现下终于痛快地喊出来了。
啊,真痛快!痛快极了!她开怀大笑,模样神采飞扬,仿佛世间的美好全都掌握在她手里。
绮南雁定晴凝视她,也看得痴了。
***
翌日。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啦——”丫头跌跌撞撞地冲进正厅,双手发颤地递上一封书信。“二小姐她又不见了!她又留书出走了——”
史已礼闻言,猛然抬头,迅速接过书信,展信细看。
下人们的议论纷纷响起。
“什么?又不见了?”
“为什么不见,又跑到哪儿了……”
“昨儿不是好好的……”
“小姐是自己一个人吗?”
管事的尤其急得满头汗。苦命啊他!怎么偏遇上这么难伺候的小姐,十几年来闯祸闯个没完,简直“混世魔女”转世来的,他究竟得为这丫头折多少寿才行啊?
“老爷,小的这就派人去找——”
“不用了,不准去!”史已礼沉声一喝,众人顿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完了,这下老爷气疯了,打算和二小姐断绝关系不成?
“祸福由天,这丫头我再也管不了了,你们统统不准去找!”史已礼说完,便把书信纳入怀里。
没人敢多吭一句,人人浑身绷紧,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反正……小姐逃家是逃成了精,人说煞星难死,小姐就是福大命大的吧!等过些时日,老爷气消了,仍会派人把她找回来的。
稍晚,史已礼独自进入书房,燃起烛火,并取出书信细看。
女儿不肖,已与绮君私订终身,望爹爹成全。勿扰。
莹顿首百拜
这不肖女。
日前,杨晋之前来恳求他掩盖真相,他还迟疑未决,特地把令狐雅鄘找来商量。
“岳父就依了杨老将军的心愿吧……”他听了,却纵声大笑,十分爽快地点头。“反正对莹儿无伤。”
“无伤?此言何意?”史已礼疑道。
令狐雅鄘便把绮南雁在将军府的情况说了一回。
“南雁已当众许诺,愿意交付自己来抵莹儿一命,且莹儿也认定他了,岳父何不顺势成全?”
说实话,像莹儿这样独一无二、万中选一的魔星,放眼朝廷,有几人消受得起呢?错过了绮南雁,将来谁肯要她?
当日,他便认定这个女婿了。
“莹儿……”
史已礼不禁惋惜,将书信放到烛花上,看着纸头一点一滴焚烧成烬。
终章
两年后。
秋风起兮,明月如昼,史丞相府自从少了两位小姐,难得喧闹。
住在钱塘江的亲人送来一批秋蟹,欲送往令狐家,史璇翎得知,便道:“莫要送来送去的,就在娘家办一场小宴吧,请兄弟姐妹都来尝尝,也好让家里热闹热闹,添些人味。”
上回家中设宴,已经是几年前元彬、元哲两位表兄弟中举的事了。当时她和璇莹仍是未出阁的姑娘,孰料转瞬间沧海桑田,两位表兄皆已成家,她也从少女成为人母,而莹儿……
“这儿还空着一个位子。”元彬瞅了眼璇翎身边的位子。
“是留给莹儿的。”璇翎笑说。
“莹儿啊……”
提到史璇莹,自然又勾起众人阵阵吁叹。
从她消失无踪后,各种是非传闻在京城里从未少过。一说她和自己的情郎私奔,又有人说她害死了杨兴岳,不堪恶鬼缠身,便选择离开家门自我了结,也有说她自认罪孽深重,遁入空门。
自家知道内情的,皆闭口不谈,然而即便过了两年,史家两位姐妹仍是京城里人人乐道的话题。
“唉……这惹祸精……姨丈还没气消吗?都过了两年,当真不想把她找回来了?”一名远房表姐忍不住问道。
“找她回来做啥?”元哲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下,不悦冷哼。“千年祸害精,从小就知道惹麻烦,从没见过这样刁蛮的姑娘,不回来才省事!”
“元哲!”元彬闻言皱眉,一干兄弟姐妹纷纷沉默不语。
“可不是吗?一而再地逃婚,累得众人为她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把人逮回来,孰料她一不做二不休,大婚日竟把未婚夫害死,自己却和情郎躲起来逍遥……要不是仗恃姨丈的权势,她早该被砍头啦!”
“那只是意外罢了!”史璇翎呐呐地细声道。
“好,就当她失手误杀,并非出于歹意,但总也是条人命吧!”元哲啐一口,又愤然道:“好不容易替她摆平这桩大事,还以为她能安分点儿,谁晓得平静不到三个月,居然学人家私奔——我要是姨丈,见了不打断她狗腿才怪。”
“你——”史璇翎闻言,顿时恼了,秀眉不悦地蹙成一块儿。
元彬见弟弟越说越火,连忙出言阻止。
“够了吧,人都失踪那么久,到现在还生死未卜,何必净说这些风凉话?”顿了顿,他又道:“难道莹儿是外人吗?闯了祸,就不是你妹妹了?”
元哲神色微变,忽然别开脸,过了半晌,才放软口气叹道:“那叫绮南雁的家伙,听说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莹儿跟了他,不可能出事的……”其实众表亲里,就数他和璇莹私交最好,言语间,他总是骂最凶的,心坎儿里,却也是最心疼的。
“总算有点儿良心。”史璇翎模糊地咕哝了两句。
“翎儿,听说你又有孕了?”元彬突然转开话题。
“啊?是……是啊!”史璇翎吓了一跳,连忙点头。
“雅鄘怎么没跟你一道过来呢?”元彬又问。
“他……他公务繁忙嘛,呵呵……”史璇翎朝他咧嘴微笑。
元彬看得出神,一时间竟愣住了。那模样,真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瞧她眼底眉梢那股活泼淘气,无疑是璇莹的眼神,可瞧她的打扮装束,又不见任何异状,这……
难道是自己眼花?
他兀自狐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女声——
“莹……莹儿?是……是莹儿吗?”
元彬惊诧回头,却见丫环们正簇拥着一名和史璇翎相貌一模一样的姑娘进来,而且一路娇呼。“莹儿!”
不仅是他,众人皆是错愕。
接着,原来自称“史璇翎”、和他们同桌说笑的姑娘却抚桌大笑。
“姐,你总算来了,怎么这么晚啊!”
“真的是你!”
姐妹俩相拥而泣,元哲却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狼狈地爬起身,指着璇莹的鼻子惊道:“你……你才是莹儿?”
“好久不见啊,表哥——”璇莹笑得秋波盈盈,暂且放开姐姐,朝众人亭亭揖了一礼。“我这‘千年祸害’平安回来啦!”
中秋月,团圆夜,连璇莹都回来了,庭园内顿时喜气洋洋,秋黄蟹肥正当时,把酒谈笑,宾主无不尽欢。
当晚史已礼、令狐雅鄘和绮南雁皆未现身。璇莹解释,他们是接到姐夫的书信回来的,好像有什么要事商量去了,细节还得等他们谈完了才晓得。
她白天回来,听闻晚上府里设了宴,一时玩心大起,便要人把她扮成姐姐的模样。而娘亲已叨念她一整天,怕晚间搅扰了小辈们的兴致,便推说头痛,提早回房歇息,众人一直聚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打道回府。
两姐妹回到闺房,璇翎迫不及待地问:“你和南雁要留下来长住吗?”
“嗯呃……我……我有孕了。”璇莹羞涩地粉颊酥红,垂头说道:“因为不太适合东奔西跑,所以……”应该是会住下吧,至少住到孩子出世,身子养好了再走。他们把秀川的小园林买下了,打算将来在那儿定居。
“姐也怀了第二胎,明年正好一块儿待产。”璇莹笑吟吟地说。
“好,那太好了。”璇翎闻言大喜。
璇莹接着便把自己两年来的遭遇说上一回。她和绮南雁离开后,几乎大江南北都走遍了,她总算见识到天下之广,以及那些从前待在闺阁里,无法想像的极致美景。绮南雁人面极广,四海皆有朋友,有时难免遇上一些江湖风波,也有惊心动魄的时候。
“江湖是非之多,和我这点小淘气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璇莹格格笑说。
连番经历冒险,连璇翎也感到羡慕,从前那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仿佛脱胎换骨似的,一身光彩夺目,她总算放下心。原来这丫头,本来就不该乖乖绑在闺房里的,多亏绮南雁这样的男子,才是她求之不得的伴侣。